从连成片的山脉走下,当遮挡视野的黑森林也终于被抛在身后,来到一片半坡往下望去的三人看见的是整整齐齐的村庄与田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永川河支流流域和人的主食基本都是耐寒的薯类和栗米,到了永川河主流附近才开始有稻米。所以在看见田地里种的作物时,三人大致确信了自己仍旧没离沼泽村太远的事实。
炊烟袅袅正从各户人家当中升起。村子并不算大,铺着草盖的屋子大大小小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数间。远处一间屋子连着水车,从方向上来看,似乎正是山上泉眼流下来的水。
“老师看。”洛安少女拉了拉贤者的衣角,他转过头看向一侧,瞧见了在水车旁有以劈开的竹子与木头做成的引水渠,两两配合使得村中大部分人都有水可用。
樱并不在此处,原本是闻到了某种味道肚子里馋虫被勾起的她,忽地瞧见某物之后就让两人在原地等着,然后跟亨利拿了钱跑了过去。
两人并不担心她就这样拔腿就跑,尽管相识时间并不长,他们却可以明白沼泽村的前花魁并不是这样的人。
十数分钟过后,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樱,递给了两人各一个面具。
“原来如此,倒是还有这手。”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这里的缘故,尽管记忆力优秀仍旧记得如何说这门语言,亨利却对此地的风土人情有些了解不足。有一位和人土著一起帮忙,很多事情他们都可以顺利上许多。
“最近春祭要到了,祭典的话戴面具也很正常,虽然这幅高大的身躯是遮盖不住了。”樱这样说着,两人有别于本地和人的面孔以面具遮挡住的话,哪怕身材高大服装有别,也多多少少能够变得低调一些。
“那么就,走吧。”一副男装武人打扮的花魁带着两人去到了下面。这个村庄来往旅人并不算多但似乎也有一些,进一步佐证了它是属于永川河流域附近的村子,只是离河水较远,位于山下。
遍布的田园和茅草屋在很大程度上让洛安少女想起里加尔大陆的农村地带,只是这里的人生活明显要比东西海岸那些脏兮兮的农民们好上许多。
“月之国是个封闭的国家”在极为少数一般人可以阅读得到的文献中,拉曼人如是记载着:“他们在对外贸易这件事情上面表现得非常克制,对于帝国的许多商品和文化都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趣。”
这种观念在如今的米拉如今看来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毕竟是自视甚高的拉曼人所写的东西,在里加尔大陆占据优势地位的拉曼人许多东西都备受其他民族追捧推崇,因而也正因如此觉得自己来到了异国他乡也会被这样对待吧。
“应有的兴趣”表现出的是拉曼人原本的心理预期,而在这种预期得不到满足之后,他们便将这个东方的大国称之为“封闭的国家”,隐晦地表现出了鄙夷对方落后、态度不开放的意思。
不追着吹捧他们伟大的拉曼文明,就是落后不开放的蛮夷。和人称呼拉曼人为南蛮,从南方登陆的蛮族,而拉曼人也毫不客气地回击。两个都十分古老的文明一经接触,类似的思想斗争就总是你一招我一招的,从几十年前持续至今。
因此拉曼人的这份评价,显然不能算是完全客观的。
月之国即便对外态度保守,内在却并非全无商业往来落后又愚昧——已经被付之一炬的沼泽村是一个例子,依托于四通八达的水路,作为商业来往的中枢它获得了繁荣。但正如我们前面所提,少数个别突出的案例是无法成为总体囊括的。
通俗点说——哪怕是在普遍身高低于苏奥米尔人的拉曼人里头,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身高两米的大个子出现,但倘若你由此就说帕德罗西人都比苏奥米尔人高大,那就跟看了一个繁荣的沼泽村便得出月之国商业发达是一种逻辑。
看的是下限,而不是上限。
假如就连最普通的一个山村,人民也习惯于有商业交流往来出现,那么这个国家最少在内部的商业行为还是十分发达的。
而他们不买拉曼人的账,除了上面的人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管制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国内已经达成了自给自足十分完善的循环。
漂洋过海来自里加尔大陆的很多商品对于月之国的人而言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们有自己的饮食文化,有自己的审美喜好,有自己丰富的庆典,有自己的诸天神佛。
哪怕短期内会有人对海外新鲜事物感兴趣,那也多数还是那些喜好奇珍异宝又有钱有闲的地方豪强。
拉曼人看不到这一点,白色教会很长时间以来试图按照在里加尔的套路,从民众之中开始推广自己的信仰却水土不服,便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握住真正的要点。
努力错了方向,那么做得再多也是毫无作用的。
和人哪怕是平民也大多都生活美满富足,自耕自种除了上缴税收以外都还能吃口饱饭;哪怕是渔民也会识字,能每天沐浴享受,隔三差五还会有大小祭典,欢闹庆祝。他们不需要像是战乱频发的里加尔大陆许多王国的人民那样,因为今生已经毫无希望,只能将所有愿景寄托于来生。
白色教会对于来世和赎罪的宣传,在他们的心目中荡不起一丝涟漪。
人们在欢笑着,戴着面具走入这个寻常山村的米拉和亨利迎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虽然他们携带武器这件事情让一些年轻男性摆出了警戒的姿态,但更多的人还是顾着自己的事情。
中年的农民们戴着草帽把宽大衣物的袖子用交叉绳子绑在身上固定在身侧,弯着腰在处理着早春第一回种植的各种作物。小孩子举着五颜六色的纸质风车嬉闹着从土路前面跑过去,背着竹制背篓的行脚商人上面插着一支旗子,上面写着方块状的月之国文字,表达他们是卖药的或是卖饰品的。
不过是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但到了祭典的时候,来凑热闹的旅人或是想趁着人多赚上一笔的商人,也仍旧还是有不少。
灿烂的阳光洒在地上,而看起来就相当鹤立鸡群的三人径直就朝着门外放着几套桌椅,明显是商铺的地方走去。
“你们坐这儿,我去买点吃的。”仅仅几天时间,曾经那种坐于高椅之上凡事都要人伺候的模样就已经荡然无存。显然,花魁之所以能以一介女子之身爬到沼泽村第二把交椅,内心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米拉和亨利坐在了椅子上,因为天气变热的缘故,贤者把克莱默尔卸了下来,把斗篷缠在了上面遮盖住闪亮的剑刃。
洛安少女注意着这个细节,和当初去苏奥米尔时一样,只不过这次自己老师遮挡住的只有刃部。她想起来之前见过两名武士的刀都有着类似的纹理,这种表面纹理看起来应该是月之国精品刀剑的特征,所以为了避免引来不必要的窥视,亨利就做了简单的遮盖。
这种东西白发的女孩若是开口询问,亨利自然是会为她解答的。但直接从别人那里获得标准答案不光对于培养自身的学习观察能力毫无益处,还非常地无趣。
贤者的教育一向偏向于引导,在洛安少女自身若有偏离途径的时候他会出手拨乱反正一下,但大部分时候还是让她自由成长。
他不想把自己的弟子教育成又一个沉默寡言的苏奥米尔大剑士。米拉接下去的路途要怎么走,还得她自己的心来决定。
而这走遍了里加尔南北,又来到了新的一片大陆所遭遇的这些人与事,不论是主动去接触的,还是无奈被卷入的,都会一丁一点地影响着她的成长。
最终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哪怕身为贤者亨利·梅尔也无从解答。但她最终会成为怎样的人,肯定与迄今为止的,还有如今往后的旅行与见闻是分不开关系的。
只看了一会儿贤者的忙活,洛安少女就转过头去观察周围了。这种偏远的小村是没有武士贵族存在的,和里加尔常有的农村地带一样,一旦遇到点什么问题依靠的是农民们的自发维护,或者就向着附近的城郭逃难。
这点对他们来说算是好事,因为他们不能舍弃武装,而在全副武装行进的状态下,若是遇到好事的贵族那么不说别的,麻烦估计还是会有一些。
月之国不禁武器但禁甲胄,所幸贤者身上穿着的布里艮地式板甲衣没几个人认得出来。它华贵的外形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华服而非防护,之前被那位武士切开的部分也重新缝上,虽然损耗是难以避免的,但总体强度却还没受太大影响。
橙色宝石制成的佣兵徽章如今两人都已经收了起来,在里加尔大陆行走时可作为身份证明的这一物品,到了这边却没什么用处了,毕竟这边连佣兵公会都没有。
要做的事情有不少,比方说和咖莱瓦等人合流之类的,还有让璐璐回归到自己族人的身边,以及把叛乱者的名单交给月之国上层等等等等,但在眼下,他们只想好好休整一番,在这个僻静的小村里,享受一下月之国独有的祭典活动。
热热闹闹的鼓声在远处传来,而买了一些这边特色吃食的樱用一个方形的木盘子端了回来,同时还提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子用手指夹着三个杯子。
“喝两口吧,坐在这个角落的,也没人会看到我们。”樱笑了一笑,然后坐了下来。
“这是酒?”亨利说了一个米拉听不懂的词汇。
“萨克诶是什么?”洛安少女把狐狸面具移到了旁边,然后眨了眨眼睛。
“就是酒。”亨利转译。
“我要喝!”米拉站了起来。
“这个你也试试看,是这边的特产,我很喜欢。不过这里的应该是用薯粉做的。”樱把用木签子扎着的某种圆形的食物递了过来,上面淋着一些酱料。
“下酒很棒。”她这样说着。
嬉闹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伴随着鼓声,似乎欢闹的人群正要从这边通过。
在小渔村的空无一人,以及匆匆一瞥就被付之一炬的沼泽村过后,这个小山村总算是向来到月之国的亨利和米拉展现出了这个国家丰富的物质文化。
哪怕在沼泽村被追杀之时感觉似乎已经一切都要毁灭,但这里的和平与欢闹却又传递着这样一个事实——
有着如此庞大体量的国家,哪怕就算是计划了许久的叛乱,大抵也无法轻易动摇其根基。
“和平真好。”咬了一口软糯的团子,白发的洛安少女如是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