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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五章 心虽向仁势难为

    执掌一国朝政,始知事事难为。

    大华疆域纵横六千里,仅加修一条通络南北的驿道,便要耗银九十万两。

    二十六郡在籍民丁三万万,与民每月多食三餐,一年即需济粮六百万石。

    屏州水灾,朝廷分批拨出了一百二十万两,至今也只完成了灾民安顿和旧城清理这两项事,废址重建之路还遥遥无期。

    宿州战事后,安咸全郡战死兵员两万一千余,重伤返家近五万人,亡者的抚恤、伤者的安置又用去了三百二十万两。

    白马军、神哨营、武王军的行军操练,每日耗资亦是一笔大数。

    虽心向百姓,励志强国,却总觉力有不逮,夏承炫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如意。

    “武王军在庇南与穆丹青的白山军僵持了半年有余,治军、布防、练兵、供给、民生,无一不是磨人心神,个中艰辛可想而知。承灿虽一向报喜不报忧,事事一肩挑,可朝廷总该为他们做点甚么。”午膳的时间,夏承炫也不敢闲着,琢磨起了南疆局势,顿时头疼不已。

    正烦恼间,执事官来报,有人执红袖令请见。

    “张遂光?”夏承炫的双眼眯了起来。

    袖令者,标牌也,乃大户府门传讯、证身之物,常以形、色区分其用。先时颌王府中的袖令便有九种,其中的红袖令,去年凌成斋中夏承炫给了张遂光。

    执此袖令可入王府,执事官依矩即时通报,不得延误。

    当时夏承炫亟需九殿手中之物扳倒赟王府,不得已和张遂光做了一个交易。作为信物,他要走了一枚红袖令。

    “带去我书房。”

    虽一百个不情愿,但有把柄在他手里,又实在避无可避。

    “别让人看见。”嘱咐一声后,掷下了手中碗筷,径直朝书房行去。

    ... ...

    梅思恩、无始道人皆是久别都城,骑马看着街道两旁熟悉的景致,不禁感慨万千。

    “论繁华,哪也不及都城啊。”无始道人一手执缰,一手虚指,不住点头赞道。

    定居天霜郡前,他曾遍游天下,观尽山水,今儿一比较,仍是觉得都城最好,“瞧这烟火气,这尘世的味道... ...真真美啊!”

    不等梅思恩置评,胖道士已跃下马背,把坐骑牵到路边的系马桩绑好,再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小食摊,指着锅台里滚烫的汤水囔囔道:“来两大碗馄饨,多给舀点儿肉汤汁。”

    见摊主满眼狐疑地盯着自己的脑门儿,无始道人解释道:“老倌儿,咱可不是和尚,放心上肉罢。”

    言毕,将脖子矮了矮,把锃亮的光头凑过去给他看。肥硕的头顶上虽然寸发未生,却并无戒疤,自非佛门中人。

    摊主疑虑既消,呵呵一笑回到灶台前,鼓弄起勺碗。

    这时梅思恩也安顿好了马匹,在他对座坐下,一脸鄙夷道:“早要你戴个幞头,一路上省去多少事。”

    无始道人喜食荤腥,可谓不肉不欢,一身的肥膘多半就是吃起来的。赶路这些天,每到一肆店家都不免生疑和尚几时敢如此明目张胆破犯戒律了。低头鉴顶的事,胖道士干了没有二十回也有十八回了。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你所见者未必是真,你未见者未必真无。嘿嘿,你以后会知道的。”无始道人左手扶住碗,右手执筷,说完这句便“噗噗”嗦起汤汁来。

    二人一早便离了客栈,行了半个时辰的路才到城门下,又在冷风中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过通关台,已是饥寒交迫、冷饿难耐。论说世上最美味的物事,那一定是人在又饿又冷之时得到的一餐热食。

    “嗯嗯嗯,好吃!好吃!”无始道人吧唧嘴中漏出这么一句。

    老板又端来一碗肉馄饨放在梅思恩跟前,香味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进口鼻之中,勾引着他的食欲。

    “噔~噔~噔~噔~”一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十余骠骑疾速从小食摊前驶过,可不巧,一块溅起的湿泥掉落到梅思恩的汤碗之中。

    “站住!”一声断喝蓦起。

    无始道人忙站起身拉住梅思恩,劝道:“唉唉,梅小子,算了,我跟你换一碗,莫要生事了。”

    他的性子随了长相,自来是和稀泥的做派,虽出身道门,却活得像尊菩萨。

    “我不是生事。”梅思恩拿起桌上的剑,正色道,“遇不平事,我若不争,恶人便更有恃无恐,日后定再欺人。我学武,本就为荡世间不平事。”

    想起自己教他武功的初衷,无始道人尴尬一笑,松开了手,默默站到了他身旁。

    七年前的冬里,梅思恩找了份给一钟姓富户抄书的活计。约好的十三卷《烂柯经》及其注解,年前誊抄好,劳资是三两碎银。辛苦忙活两月余,还搭进去不少灯油、墨块总算按时交了书稿。可事主却左右寻衅始终不肯给钱,梅思恩气不过,上门讨要说不成还被府上家丁狠狠打了一顿给轰了出来。

    先前他就因着替穷苦人出头被地痞流氓打过好几回,那次在床上躺了大半月难得想通,伤好后跟着无始道人练些拳脚功夫,而后又渐渐修起了内功、剑法。

    有了武技傍身,梅思恩再没受过人的欺侮。

    “梅叔叔和姐姐、姐夫请云鹞叔教我武功便是担心我这好管闲事的性子惹了灾祸,想我遇险时能有自保之力。”

    听了喝止之声,十余骑去而复返,在小摊前驻足立定,看着阵仗颇有些唬人。队骑最前是个八字胡的青年汉子,瞧着像二十来岁,虽是一身华服却满脸邋遢,这会儿跳下马背,看向二人,看到梅思恩时神情颇有些狐疑,问道:“这位仁兄,适才可是唤我们?”

    “你们骑太快,马蹄把泥块溅到了我碗里。”梅思恩冷声道。

    八字胡汉子探头看了一眼,见碗中白汤泛着一片浑浊,哈哈一笑,端起碗将汤泥一口喝完,再从腰袋间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大声谓躲开好几丈远的摊主老倌道:“店家,依样再上两碗,这是膳钱。”

    梅思恩正微微错愕,那汉子又抱拳言道:“叨扰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言毕,翻身上马,领着一群人快鞭离去。

    “嘿嘿,若州徐家的人,果然不错。”无始道人回到位上坐下,喃喃叹道。

    ... ...

    “你是谁?”见来者不是张遂光,夏承炫皱眉问道,“为何会有红袖令?”

    宋红枫跪地拜道:“草民宋红枫,奉张帮主之命拜见圣皇帝陛下,皇上万万岁!”

    张遂光是个慎微之人,自然清楚手握当朝天子黑料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是以,虽想和夏承炫谈桩买卖,却也不敢亲赴王府。

    “哦?”夏承炫的脑中转过千般头绪,嘴上却只淡淡一句。

    要说心腹之人,盐帮的李学辞和九殿的菩提心都算不上,二人武功不弱,心思也够沉稳,但比起忠诚,张遂光最信任的还是宋红枫,真正秘要之事一直都是交由他来办。

    “张帮主叫草民奉一封书信给皇上。”宋红枫从袖口中抽出一小圆筒物事,捧在双手之中,得了夏承炫的允准后乃缓缓起身,献了上去。

    那是一封竹节信。

    夏承炫接过竹节蓄力一捏,“啪”,竹筒应声崩开,露出了里面的信纸。摊开一看,其上仅有小字三行:愿以精粮百万石,牛羊十万头求梅、徐二人行踪。另请,圣君勿庇。

    泓石湾一战,张遂光初次杀人未遂。和梅远尘、徐簌野轮番交手后,他自然清楚二人的能耐,急于除之后快。

    徐簌野与其正面厮杀,两个时辰内毫不露败绩,战力之强盐帮诸长老、九殿大师傅皆远不能及,与自己相较也不过只弱了半筹。

    梅远尘拖着重伤之躯,尚能连杀四位盐帮长老,还在自己的攻杀之下护了徐簌野周全,其狠辣果决,犹在徐二之上。且瞧当夜的情形,他多少察觉了一些梅府灭门的隐迹。

    “此二人年不及而立,武道之途大有进境,假以时日,必成武林巨擘。久了不说,便是再给他们练个两三年,武技、内功也能赶上我了。我既已对其露了必杀之意,他们对我也定怀杀心,留此二人在世,当真后患无穷。”在汉州逼出了“嗜心蛊”后,张遂光便将几乎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消除此患之上。

    可惜,因着下河、浮阳数郡都接连飘了十余日的大雪,各州各府道路堵塞信息不达,盐帮和九殿的人竟皆失了梅远尘和徐簌野的踪迹。

    以张遂光的睿智,自也猜得到二人多半去了都城,只是有夏承炫的庇护,要杀他们谈何容易。

    三月前,梅远尘大伤初愈,与云晓漾出都城时正是狙杀的不二良机,不想夏承炫派出精锐死士一路护送,双方暗里厮拼了十几场,死伤数百人。

    “要杀梅远尘,小皇帝始终是绕不去的坎。”

    几番权衡后,张遂光才决定提出这笔新的交易。

    大华北边的七万植林军严守防线不敢稍歇,时刻提防着雪国铁骑趁虚而入;

    西北沙陀边界的白马军、安咸哨所十万大军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杀向赵乾明,替夏牧朝报仇;

    夏承灿领着十二万庇南哨所和武王军主力与穆丹青对峙国门,大战一触即发。

    仅这三处用兵就近三十万,其它的且抛开一边不说,仅就吃食,三军每月所需的米粮便要一万五千石,配给的肉食九十万斤。

    “是了,朝廷最缺的是米粮、肉食。”

    张遂光很清楚,因着擅自追杀梅远尘之事,夏承炫对其甚有恨意,说不得已在暗中布局剪除自己。若此番帮朝廷解决了这一桩难事,可让他重新看到自己的用处。

    “眼下诸事未备,我仍不可与大华朝廷为敌。此举虽加深小皇帝对盐帮的忌惮,却又令他不得不更倚重于。他可是个有野心的人,既知我有大用,暂时便不至于处心积虑对付我,正可再得一喘息之机。”

    盐帮统络天下八成的私盐买卖,三成的水运营生和两成半的米粮交易,这些年积攒无数,银钱留在库房不过是堆废铁,白米存在粮仓不过多养几只耗子,大事不起,这些东西便无实用。

    “四国不战,我起事难成。欲使四国起战,我得助夏承炫养好他的兵马。他的兵马越强,与三国之战便越深越久。四国战时,我趁机广积粮、勤炼甲,待到止战之时必定四境乏困军民疲弱,届时盐帮大旗一挥,聚力一处,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取数郡作为根据,再徐图后事。”

    天下... ...有能者,谁不想要天下。

    “夏汝仁以不足万人之基创建了大华朝国,我张遂光今日所有远胜其时,如何不能成事!”

    他不仅是个宗师、掌门、杀手,还是个精明的商贾,深谙予利之道。一笔各有付出又各取所需的买卖,他料夏承炫不会辞却。

    “哼,回去告诉张遂光,我夏承炫绝不与人做交易,叫他死了那条心!盐帮若敢对付远尘,我便纠集官军将你们丹阳城、汉州的几处老巢剿个干净!”夏承炫将字条撕得粉碎,指向宋红枫厉声斥骂道。

    时局虽难,却还远未到绝境,梅远尘是他所剩不多的亲人之一,是他无法割舍的情感寄托。

    “我已经愧对远尘,即便以国利相协,也不可易。”

    夏承炫双手按扶在案桌上,微微发抖,一副怒不可遏的形容。

    “呵呵,请皇上三思。”宋红枫不急不慢说道,“胡晞微几人可还在我们手上,倘使他们将那夜安咸盐运政司府上发生之事说与梅远尘听... ...呵呵,不过皇上与梅公子兄弟情深,或许他听后并不记恨也不一定。”

    下一瞬间,夏承炫像是被人抓住了软肋一般无力地瘫倒在座,面容狰狞仿似看见了世间最可怕的凶兽。

    胡晞微... ...褚忠派人去锦州查验过,众多尸身之中的确没有胡晞微。

    “张遂光竟不止留了一手!他还留下了胡晞微的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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