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幸数月,銮驾终于要回京了。
是日,晨光熹微,南京皇宫内已是一片忙碌景象。皇帝此番南幸之旅顺利告毕,今日便是启程北返之时。
宫女太监们穿梭往来,忙碌地为銮驾回京做着最后的准备。各类御用之物、文书档案、仪仗法器,以及南方各省送来的贡品都被一一仔细检查、打包、装车,整个过程秩序井然。
皇帝对南京皇宫的太监宫女办事效率非常满意,夸陈矩调度有方,陈矩则顺势称赞说这一切都是南京守备太监田义的功劳,自己反倒是坐享其成。朱翊钧不由多看了田义几眼,顺便也称赞了几句。
随后高务实前来报告,说随行百官已经在宫门外候驾,然后又当众向田义表示感谢。朱翊钧听了才知道,高务实感谢的是田义细心妥帖,知道百官候驾得早,不少人恐怕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因此在宫门外特设了多处行军帐篷,在其中提供各式早点给官员们充饥。
不仅如此,这些早点还都是具有江南特色的佳品,而负责做早点的厨子则是从南京内外提前雇佣,以免影响皇宫内部的供应。不得不说,这一套做法简直内外兼顾,周到至极,确实当得上一夸。
这段时间以来,陈矩也好,高务实也罢,似这般从小事入手,在皇帝面前称赞田义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果然让朱翊钧对这位南京内守备高看了不止一眼,目光中也似乎带了几分思索之意。
卯时初刻,天光微明,朱翊钧在侍从的服侍下穿戴完毕,身着龙袍,头戴帝冕,腰系玉带,脚踏云靴,在内侍的引导下,缓缓步出皇宫正门,登上了等候已久的御辇。
御辇由十六匹高大雄骏的乌珠穆沁白马拉动,每匹马都披着华丽的锦缎,颈挂金铃,连步伐都被训练得几乎整齐划一。御辇前后,是身着鲜亮铠甲的大汉将军仪仗,他们手持长矛,腰挎宝剑,神情肃穆,护卫着皇帝最核心范围内的安全。御辇两侧,还有手持龙凤旗、日月旗及各色旌旗的仪仗队,众多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色彩斑斓。
与来时相仿,朱翊钧登车之后又下口谕,令高务实伴驾左右。高务实本来都往自己的马车走去了,闻之口谕又只好折回来登车。
他今日也是穿着齐整,原先的大红纻丝坐蟒袍随着上次的封赏再次升格,现在成了「大红纻丝绣金云纹坐蟒袍」。之前多次说过,蟒袍的「蟒」实际上极其类龙,如今因为又加上了绣金云纹,以至于若是稍远些看,倒和皇帝日常所穿的大红常服几乎分辨不出差别来了。
当然,若是近看,高务实的装扮与皇帝还是有不少差别的,比如高务实就肯定不会戴冕旒,而是戴着大明朝国公单独一档的「八梁冠」。至于腰间玉带之类的装饰物,形制上也都有差别。
随着高务实的上车,御驾终于出发,整个队伍也随之缓缓移动,沿着南京城的主干道由东向西,再由南向北行进——显然,这是朝着长江渡头的方向驶进。
虽然天色尚早,但御街两旁早已站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他们手持内守备田义提前准备好分发给他们的鲜花,挥舞着同样来历的彩带,向皇帝表达着敬意与祝福。御辇过处,百姓们纷纷跪拜,山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队伍行至南京城北的长江码头,朱翊钧在高务实的搀扶下走下御辇,君臣二人换乘早已等候在此的御舟。御舟也是来时所乘的那艘,壮丽不必赘述。
随着朱翊钧的登船,御舟缓缓驶离码头,开进早已候命多时的战舰编队正中间。随着指挥舰的旗语亮出,浩浩荡荡的大舰队向着长江对岸的镇江进发。一时间,江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
由于事前有过广泛通知,民间船只今日只准在江边活动,不得驶入江中,因此船队并未碰到需要驱逐的船只。而江边民
船上的人们有幸遇到圣驾舰队,也都激动万分,纷纷跪拜,向皇帝致敬。
御舟舰队抵达镇江后,朱翊钧再次换乘早已准备好的龙船(运河即便加宽也不够海船驶入),沿着大运河北上。龙船编队同样由许多船只组成,除了皇帝的座船外,还有装载物资的货船、护卫的战船等。
限于运河宽度,船队摆不出江面上的阵势,但因为首尾相连,旌旗招展,看起来却更像一条五彩长龙在水面上蜿蜒前行。
大运河两岸,是肥沃的田野和繁忙的市镇。沿途百姓们得知皇帝北返,纷纷涌向运河边,希望能够一睹龙颜。龙船过处,百姓们欢呼雀跃,有的燃放鞭炮,有的放飞风筝,有的在岸边摆设香案,祈求沾点皇帝福泽。
朱翊钧叫上高务实,站在龙船的甲板上,望着两岸的百姓,心中充满了感慨,对后者道:「日新,你看这些百姓,他们的欢呼既是对朕御极三十年来功业之认可,又何尝不是对朕将来施政治理之期盼?朕看着,是既感动,又担心呐。」
高务实明知故问地道:「吾皇治下四海升平,有何担心?」
「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别和朕说这些场面话了。」朱翊钧摇头道:「论功业,你我君臣如今着实不少了,但若说四海升平……你自己信吗?呵,不必细举,但朕都知道,水、旱、蝗、瘟是一个不少,对吧?」
高务实稍稍一窒,很快答道:「国家既大,灾害便在所难免,便是以三皇五帝之德政,也概莫能外。」
「朕知道你不信天人感应之说,朕其实也不信。可问题是,无论你我君臣信与不信,百姓恐怕是信的。所以,近年来灾害频仍,难免有人要心里嘀咕,觉得这些灾变是不是朕这个皇帝德行有亏。」
「天道有常,周行不怠。帝命不违,至于汤武。」高务实觉得皇帝有点多心,只好劝道:「若皇上果是德行有亏,又如何能有这些年的许多功业?皇上,正所谓"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且放宽心,后人自有公论。」
朱翊钧摆了摆手,道:「朕倒不是怕后人公论,朕是担心灾害日多,会有居心叵测之辈趁乱造势。如今大明虽然堪称国富兵强,但你那军改刚刚启动,朕估摸着,总有一段时间军中会上下混乱……你可得仔细些,莫要被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倘若真闹出事来,虽然以你之能不虞平定,可一旦到了那一步,总归有些伤了朝廷颜面。」
得,皇帝这是偶像包袱越来越重了,一门心思都是莫要伤了颜面——你那是担心伤了朝廷颜面吗?分明就是担心伤了你这位万历圣君的颜面嘛。
不过皇帝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自古灾情多了就容易出乱子,古今中外的历史上都不乏因灾荒而导致民变的例子。
他略微思索,缓缓开口:「皇上,您可记得汉末黄巾之乱?连年的旱灾、蝗灾,使得百姓颗粒无收,饥寒交迫,恰好赶上东汉朝廷党争不休,治理朝政却毫无作为,最终酿成了规模浩大的民变。
还有,唐末的黄巢之乱,其导火索也是灾荒频发,而官府赈灾不力,以至于民怨沸腾,落第秀才黄巢乘势而起,最终几乎颠覆了大唐江山。」
朱翊钧眉头微皱,他自然知道这些历史典故,看神情也似乎明白了高务实话中的含义。
高务实却还继续说道:「再看我大明,成化年间的荆襄流民作乱,也是因为连年的水旱灾害,导致大量流民无家可归,最终聚众起义。这些例子都说明,灾荒之后,若官府不能及时有效地赈灾安民,就很容易引发民变。」
朱翊钧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诚如斯言。日新,所以朕才一直都支持你提出的重视赈灾之说,种种举措朕也从来不曾阻止,都是让你放手施为。
朕明白你
的意思,要让百姓始终感受到朝廷的关怀,即便因为种种现实原因,偶有做得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只要百姓觉得朝廷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他们也同样会尽量克制,不会过分苛责朝廷。」
高务实微微躬身:「皇上所言甚是,但臣仍要补充一二。」
「你且说来。」
「朝廷是否尽力,不仅有赖于切实作为,也有赖于广为宣传。否则,似那般乡下老农,一辈子甚至都不一定到过县城,他们哪里知道朝廷是否真的努力过了,这努力又是否能算得上尽力?」
朱翊钧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但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恍然道:「诚然如此!只是你也知道……所谓皇权不下县,如何才能让乡下老农都能知晓朝廷的努力呢?朕也不可能派出那么多人,挨家挨户去与百姓解释啊。」
咱是肯定不行了,要做到那个程度,且有得等……得等红朝,支部才能建到村。不过嘛,咱们也不是一点二把刀的法子都没有。
「朝廷自是做不到那个程度,但朝廷也并非全无办法。」高务实微微一笑,问道:「皇上还记得荣爵制度么?」
「记得,你靠这一手给朝廷凭空变出数百万两银子来,朕岂能忘记?」朱翊钧马上回答道,然后顿了顿,伸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思索着道:「且慢,让朕猜一猜……你是打算借那些良绅贤士之口,让百姓知晓朝廷对他们的关爱?」
高务实道:「只要给荣爵评选加上一条"宣政万民",这些"良绅贤士"一定会趋之若鹜的。」
「是么?」朱翊钧有些不太理解,或者说他对「趋之若鹜」这样的形容词有些怀疑,觉得会不会太夸大了。
但高务实之用了一句话便说服了皇帝:「当然。皇上,这就好比空口白牙换得真金白银,皇上怎会怀疑他们不尽心竭力?」
朱翊钧恍然大悟!是了,他们原先想捞个荣爵,虽然途径很多,但管你是修桥铺路,还是挖渠开沟,又或者支助学校,等等等等……总之无论哪一种,都是要花费真金白银的,而且还不能少,还不能断,否则评选之前被发现你每次都是突击打造一下人设,这人设不仅立不起来,还瞬间就崩了。
可是,这个"宣政万民"比较起来可就简单多了,而且省钱多了。只要在自己影响力能覆盖的范围多夸夸朝廷,夸夸皇上,让百姓都觉得皇帝是个好皇帝,朝廷是个好朝廷,自己这荣爵就能轻易到手,搞不好一文钱都不必花,这买卖岂不是太划算了?
朱翊钧想明白这个道理,看高务实的眼神都变了:「日新,难怪在你手下打过仗的武臣一个个都对你赞不绝口,以你这本事,就算把他们当面卖了,他们还要打着躬对你千恩万谢呢!」
高务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解释道:「诶诶诶,皇上,这话可不能乱说,正是因为臣绝不会卖了他们,他们才肯信任臣的。」
「无所谓,都一样。」朱翊钧想明白了道理,只觉得念头通达,摆手潇洒地道:「总之你能撬动手底下的各种人都认真做事,这就是最大的能耐。」
顿了一顿,又道:「既然道理你都懂,法子你也都有,那这些事也就劳烦你多操心了。不瞒你说,朕今年以来……」
他忽然左右看了一眼,见确实无人敢于靠近,这才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朕今年以来,常常觉得精神不济,连食量都减了不少。御医们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大抵总说朕忧心国事,思虑过多以至伤神……」
他再次叹息,摇头道:「简直胡说八道!朝廷政务都由你先过手,朕信任得很,平时只看一些重大事件的奏疏,而你也不负朕望,士林上下、国朝内外,万般诸事无不井井有条
,朕凭什么"思虑过多以至伤神",吃饱了撑的?」
高务实最大的短板出现了——他本人完全不通医理,可没有他老师郭朴当年一眼看出张居正前夜里"房事过甚"的本事,因此朱翊钧自己把「最合情理」的一项排除之后,他也想不到什么病根。
思来想去,高务实沉吟道:「这……许是锻炼太少?」他当然完全不确定,只是根据朱翊钧平时的活动范围合理瞎猜。
朱翊钧一摊手:「那就无解了——朕打小痛风,如今更甚,在南京就根本待不住,腿脚动不动就肿得大了一圈不止,这如何去锻炼?你是不知道,今日回銮,朕都是提前喝了两大碗药才出发的,就怕那几步路都走不利索!」
高务实有些为难,好半晌才试探着问:「要不……回京之后找个机会,让京华学堂里那些医学院的先生们给皇上瞧瞧?」
朱翊钧迟疑了一下,轻咳一声,道:「这……回京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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