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檀香缭绕。吏部尚书兼会试主考官叶向高垂手立于御案前,案头堆着三摞黄绫装裱的考卷,最上方的《泰昌元年会试总榜》用朱砂勾着三个醒目的红圈——这不是叶向高勾的,而是高务实勾的——如今也只有他这位顾命首辅能随意使用朱笔。
“师相,此番会试共录贡士三百六十名,其中八股文七十满分者四人,六十五分以上者一百二十七人,选考科目最高得三十满分者三人,二十五分以上者二十一人。”
高务实从安西军报中抬眼,鎏金炭盆的火光在他脸上跃动。他注意到叶向高官袍下摆沾着墨渍——这定是连夜校阅时沾染的。
自科举改制诏下,礼部那帮老学究便如被捅了马蜂窝,这近一个月来,不知有多少弹章雪片般飞向通政司……然后被内阁留中不发。
“坐。”高务实指了指紫檀圈椅,自己却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位门生。
叶向高将鎏金铜尺压在榜单边缘,瞥了一眼师相画了圈的三个名字,道:“按新制,八股文与选考分数相加,这孙承宗以九十五分居次,其算学卷中最后一题,即‘自行发挥’一题,竟详细计算出万历三式步枪在当前我军实战装填速度之下,该以何等士卒间距发挥最大弹丸投送密度而不影响三段击时队形前后穿插。”
高务实微微颔首,他倒是没料到孙承宗这么早就关心兵事。他的目光扫过“孙承宗”三字,眼前忽现前世史书中那位筑宁锦防线的老帅身影。指尖在“算学三十分”处轻叩两下,问道:“此人籍贯可是保定高阳?”
“师相明鉴。”叶向高从袖中抽出履历册,“孙生乃万历六年举人,三次会试不第,此番算是学问大成,不仅程文写得好,算学更是满分。”他说着翻开册页,露出页脚墨迹未干的批注:“兵部请军事学院戚院正看过了,认定孙生的计算颇合战例,可以考虑引入军事学院教材之中。”
窗外传来细雪扑簌声,高务实忽觉掌心微潮。前世那个在辽东与建奴周旋十余年的孙阁老,今生竟因算学脱颖而出,历史长河在此打了个奇异的旋涡,真有意思。
“第八十五名梅之焕……”他的目光下移,努嘴示意“农学二十九分”的朱批,“可是麻城梅氏?”
“正是。”叶向高微微躬身,“梅生在农学考卷中痛陈‘楚地田亩,十之七八诡寄宗室、豪门’,建议重新清丈时用三角测量法取代传统的步弓丈量。”他忽然压低声音,“只是其程文只得六十四分,大宗伯阅卷时批了‘文采斐然而经义稍逊’的评语。”
高务实轻笑一声,指尖抚过梅之焕的八股墨卷。文中“君子务本”四字力透纸背,让他忽想起前世崇祯朝那个敢在午门鞭笞阉党的铁骨御史,如今却因农学入彀,造化当真弄人。
当看到最后一个被自己朱笔画圈的“第一百一十二名徐光启”时,高务实的手顿了顿。榜单上“格物三十分”的朱批旁,还粘着片青檀叶——这是工部阅卷房特制的防伪标记。
“上海徐生学贯中西!”叶向高难得露出激动神色,从考卷堆中抽出一本装帧特殊的册子,“他的格物考卷最后一题,画了个改良后的望远镜设计图,镜筒标注‘水晶透镜曲率1/4,配铜质调焦旋钮’,更难得的是……”他翻开末页,露出工笔绘制的镜片制作图:“此生还附上了自称可使玻璃更为通透的烧纸法门,工部试验之后认定其所言非虚。”
暖阁外忽然传来孩童嬉闹声。小皇帝抱着鎏金暖炉跑过廊下,身后跟着抱《千字文》追赶的伴读高洛。高务实望着玻璃窗外上晃动的影子,恍惚间似见到自己当年与朱翊钧的童年。
“传谕礼部。”高务实突然起身,惊得叶向高手中青檀叶飘然落地,“三日后殿试,本阁部将代皇上当场出题。”
殿外北风骤紧,卷着雪花扑灭檐角宫灯。但见宫中新制的玻璃风灯次第亮起,将紫禁城的飞檐重阁映得通明如昼——这用京华精工烧制的玻璃灯罩,恰似徐光启格物考卷最好的注脚。
高务实能为玻璃发展提供的技术思路已经用尽,想不到正担心青黄不接呢,徐光启这位前世明末科学巨匠就出现在了会试总榜之中。
三日后,殿试如期举行。
保和殿的蟠龙藻井垂下十二道金丝绦,徐光启跪坐在东首第三列,腕间悬着的却是一枚万历三十年南京钦天监颁制的浑象仪腕钏,这是去年他参与修订《大明寰宇历》时,京华集团发放奖章——因为高拱、高务实的改革,如今举人们参与实际差事的机会大大增加,徐光启也不例外。
当顾命首辅高务实身着大红纻丝坐蟒袍,头戴国公八梁冠出现之时,徐光启注意到这位名为辅臣,实为摄政的元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但其举止之从容,气度之威严,却比在场所有老臣更甚。
“奉圣谕,策问‘科技兴国’,诸生可以自由发挥。”高务实的开场白之简单让老臣们瞳孔微缩,却让多数年轻考生们跃跃欲试——自由发挥?国朝曾几何时如此开明过!
孙承宗闻言精神一振,他的策论卷首便引用了《武备志》中“火器篇”的膛压公式,那是军事学院在各地战场用鲜血验证的算法。
徐光启的狼毫在洒金笺上游走如龙,其在自己策论《论浑象仪改良授时法》一章中,他巧妙将郭守敬的简仪算法与京华光学所研制的擒纵齿轮结合。
当写到农事与农时之关系时,特意引用了老师徐贞明当初治理南畿水田时提出的“分层蓄排法”,却在页脚用小楷补了条新发现:“今以太湖淤泥试种南洋占城稻,较传统圩田增产三成。”
“啪嗒”一声,梅之焕的汗珠在策论卷上晕开个涟漪。他正在痛陈“湖广桑基鱼塘之弊”,其中引用的数据竟来自京华商社的贸易账册——他出身麻城梅氏,家中与京华颇有合作。
当他在另一章中提出“或可以新式蒸汽缫车以代手工”时,配图竟是改良后的《王祯农书》水力机械,只不过将水轮换成了京华锅炉厂的新型压力阀……
考试的时间非常久,但高务实却坚持交卷即阅,亲自审阅这些策论——此前会试的八股文他一篇没看,却看了所有高分“选修”,此时再看策论更是意有所指。
一直到了下午,天色已然逐渐转暗,高务实正在细看徐光启的浑象仪图纸。那些精密齿轮的参数,分明与南京观星台的“万历仪”零件相符——但高元辅嘴角却泛起笑意,因为图纸边缘标注的误差修正公式,正是出自徐光启数月之前在京华《科技月刊》发表的《璇玑误差三要义》。
“好个徐子先!”高务实击节赞叹,“用《周髀算经》的勾股圆方之术,解了泰西传教士都头疼的赤道仪漂移难题。”
烛光忽然在图纸某处跳跃,那里藏着一行小字:“参考《梦溪笔谈·象数篇》第四卷”,正是沈括关于星图绘制的古法。高务实甚是欣慰,后世一些殖人动不动就说中国自古无科学——笑死,中国古代要是都没有科学,同时代的其他文明大抵就只配上树跟猴子坐一桌了。
日光尽隐,玻璃风灯亮起无数,照得保和殿外华光一片,竟似乎连天气都不那么寒冷了。结束阅卷的高务实负手立于丹墀之上,蟒袍上的金丝蟠龙在殿内十二座青铜浑象仪映照下恍如游动。
是时候了,借此良机,该向这些大明今后的希望说明一下自己的用意了。
“诸生可知,二百年前三宝太监的宝船为何能劈波斩浪?”他的声音在保和殿穹顶下激起回响,手指忽然扣住案上仿造永乐年间的航海罗盘,“不是靠什么仙家法宝,而是水密隔舱、牵星板与《郑和航海图》里三万处实测数据!”
翰林院的老学士们闻言变色——这罗盘正是当年刘大夏焚毁了的禁物,如今是被元辅从兵部故纸堆里抢救出来,还是由京华自行制造?
他们不知道,同样的罗盘,早已镶嵌在京华造船厂出厂的各种新式舰船指挥舱中。
“今日策问‘科技兴国’,不是要诸生做奇技淫巧之方士!”高务实骤然提高声调,“嘉靖三十八年,戚南塘公在台州用虎蹲炮轰开倭寇快船时,靠的是《武经总要》里的火药配方;万历八年,潘季驯治黄河改道,用的是元代贾鲁‘疏塞并举’的古法——但这些就够了吗?”
他突然命人展开一幅巨大的绢制《坤舆格致图》挂在背后,图中用朱笔标注着京华商社的海外实验田:“暹罗的占城稻为何能在顺天府增产?因为京华改进了良种、肥料和汉代代田法;三十年前马六甲的弗朗机炮为何如今射程远远不如京华兵工厂的产品了?因他们不懂《梦溪笔谈》里记载的‘活窑淬火术’,更不知道京华为改进火炮做出了多少项研究,更新了多少工艺!”
殿内三百六十盏玻璃宫灯同时摇曳,那是小太监们正按元辅事先吩咐点燃灯芯——这些灯罩全出自京华,又在岛津家勾勒上了漂亮的花纹。至于三百六十盏,那是今日参加殿试的考生人数。
“本阁部要的科技兴国,是让《齐民要术》遇上京华农学研究出的育种术,让《营造法式》对话蒸汽机传动力学!”
高务实抓起徐光启考卷中的浑象仪图纸,“看看这份改良方案——用元代郭守敬简仪的赤道环校准,用宋代苏颂水运仪象台的齿轮传动,最后装上京华光学所的玻璃目镜!这才是我大明该有的学问!”
他突然从袖中抖出三份朱批奏章砸在案上:“工部说《专利法》会让匠户不安其业——那为何松江布能垄断日本市场?因为黄道婆的传人们用上了自动提花机!
兵部说燧发枪偶有激发失败,不如弓箭可靠——那为何四方蛮夷见到大明天兵就望风披靡?就连户部都有人说清丈田亩伤及国本——那梅之焕这份湖广鱼鳞册里,楚王府的隐田比洪武年间多了三十七倍,难道就不伤国本了!”
保和殿陷入死寂,唯有浑象仪的铜球在刻漏驱动下缓缓旋转。高务实又抓起孙承宗的边防几何图,对着自己的同年、刚刚调任回京的新兵部尚书王庭撰道:“布日哈图重振于西域,据说其牛皮盾能挡百步外的火铳,那本阁部就要问了,它可挡得住根据《九章算术》改良的京华大炮抛物线射击?”
他仍不停歇,又抽出梅之焕的农学策论拍在户部四位侍郎面前:“知道去年大灾之后陕西饥民为何暴动?他们缺的不是赈灾粮,而是《王祯农书》里记载却又失传的‘高转筒车’,以至于不能引泾河水上山!”
“今日状元策问,不考诗赋,不论心性,只要诸生答好这三问——”他振袖指向殿外高悬的日晷,“第一问,粮食如何增产?第二问,枪炮如何更利?第三问——”手指重重戳在徐光启考卷上,“器之不精,道何以彰?”
言毕,高务实将右手轻轻按在徐光启的考卷上:“请诸生牢记本阁部今日之言,科技兴国不是忘本逐新,而是要让华夏千年智慧在诸生手中……”他猛然一挥手,早有小黄门奋力推出两台载于大车之上的机械巨物——京华最新推出的蒸汽抽水机车与水力织机,“推陈出新,老树又发新芽!”
说罢,高务实留下还在震撼中的老臣、新贵,转身离去。随行的宦官们捧着各式各样的仪仗连忙跟上——此刻高务实可是代表皇帝来主持殿试的,全套仪仗都是天子仪仗,是要跟着高务实去皇帝那边交差才能撤下的。
元辅走后,考生们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刚才被高务实点名过的徐光启等人,被众考生连连贺喜,说既然已入元辅法眼,一甲“天上神仙”想是铁板钉钉了。
这些事高务实自然不会在意,反正徐光启等人他是肯定要重点培养的,有没有人议论都一样,而今日更关键的事,却是刚才那一番演说。
我该做且能做的事,算起来应该不剩多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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