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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度化

    “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金色的地宫佛殿中,传出诵经声。

    声音富含节律,仿若龙吟。

    地宫佛龛金像之下,有一朵七品莲台。

    上面盘坐着一个六七岁小沙弥。

    方才的金刚经,便是此这他口里吟出。

    这小沙弥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眉心一点朱砂,有些像是《西游》中的红孩儿。

    他念经时,却是一丝不苟,身上颇具高僧气象。

    此时此刻,白马寺仅存的三圣僧依次盘坐,他们面前叠放空玄的青色袈裟,

    空玄先是被苏大为破了金刚法身,又为保护其余三僧而碎舍利。

    死时身体支离破灭,竟无一丝留存。

    三大圣僧只得以空玄生前袈裟代之,为其念经消业。

    “空玄的仇究竟如何报,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中空见性子最急,他双眸含泪,向着莲台上小沙弥急问。

    火红的胡须随之起伏,如同火焰沸腾。

    端坐于金色莲台上的小和尚双手合什,低垂的双眸微微张开。

    那双眼睛里,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

    仿佛诸天星辰生生灭灭,不知度过了几世几劫。

    这种深邃的眼神,与他的年纪差异巨大,但三圣僧却不以为异,在小和尚面前显得异常恭敬。

    “我早就说过,你们四僧只修神通,佛法不足,迟早会有祸端,今日果然应验。”

    小和尚双手结莲花印,端于腹下。

    他的双眸神光凛凛,声音朗朗道:“今日既遇挫折,当苦修佛法,以求精进,或许有生之年,还能证得阿罗汉果位,得解脱苦。”

    “我等不求解脱,只想为空玄师兄报仇!!”

    空见厉声呼道。

    空闻面如金纸,双手合什,声音锵铿:“此仇不报,便不做罗汉也罢。”

    空性双眉紧锁,面沉如水:“我佛慈悲。”

    那莲花座上小和尚双眉微微一动,颔首道:“也罢,这也是你等的因果,且将今晚之事,详细说与我听。”

    他的修为通玄,但因地宫特殊的设置,内外隔绝,却不清楚在地面上发生之事。

    “好叫法师得知,之前法师对舍利修行时,有一缕气息泄了出去,在外凝聚成形,燃起红莲业火。”

    空见双手合什道:“是无尘先发现异样,他嘱令寺僧不得惊扰法师修行,准备亲自过来查看,谁知那时,开国县公苏大为先赶到了。”

    “开国县公,苏大为?”

    座上小和尚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似要把他记住。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此子似乎是道门一脉,正在施法降雨,并且将要斩除业火中金刚相。”

    小和尚微微颔首:“我体内还有数道封印未解,今日本想彻底炼化舍利,不料没压住心魔,泄了出去……若此人真是道门中人,只怕会发现这秘密。”

    “无尘与我等也是如此想,所以当时无尘便出手阻止。”

    空闻金白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从一旁接口道:“我们赶到时,无尘已经动手,我们还未及上去,空玄师兄发现在火场还有一名女子。”

    “女子?”

    尽管小和尚佛法高深,但仍不由感到一丝奇怪。

    四大圣僧虽然佛法尚不具足,但怎么说也是修行百年的圣僧,当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不相关的女子。

    既提起来,想必有些异常。

    空见下颔的赤须飘动,双眼瞪大,透着凛然神光:“那绝不是一般女子,空玄师兄说,此女气息古怪,前所未见,更奇的是,她与法师透出的气息渐渐相合,仿佛能悟透法师根脚。”

    “嗯?竟有此事!”

    小和尚面色如常,但睁大的双眸,却爆发出异样光芒。

    显然对此事十分感兴趣。

    “今日所泄气息,既有我的心魔,也有舍利的威能,非有缘者,不能参悟……这女子究竟是谁?”

    “空玄师兄也是大奇,所以他亲自出手,趁那女子不及反应,将其拿下。”

    空见脸上涌起血红,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又回忆起今夜的一幕幕,气息极不稳定。

    “谁知那个苏大为像是踩到了痛脚,突然发作,几次出手想要夺下那女子,事后我等才知,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聂苏。”

    “后来呢?”

    “之后我们四人一齐出手,想要将苏大为镇压……”

    空性黑沉着脸,缓缓道:“谁知那苏大为仗着实力强横,趁朝廷官吏上来劝说时,突然出手,将无尘和棍僧们拍死。又趁我四人措手不及,一掌打死了空玄师兄,又破了我三人苦修百年舍利。”

    一提起此事,空见、空闻两僧脸上露出忿恨怨毒之色。

    苦修百年的神通啊。

    他们是护寺护法的罗汉,这一辈子苦修的就是神通。

    结果今夜全被苏大为出手给废了。

    岂能不恨?

    百年艰苦修炼。

    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

    简单把经过说完。

    小和尚沉默下来,似乎正在沉思。

    三大圣僧知道他的习惯,不敢开口打扰。

    过了片刻,才听小和尚道:“你们四人佛法心性不足,力量达到异人三品,但境界却未到,四人联手,则有三品之境。

    那个苏大为能如此轻易打杀无尘,还有空玄,那他的实力至少是二品异人。”

    二品?

    空见、空闻、空性三人微微一震,神色各异。

    实际上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但被小和尚点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可怖。

    那苏大为才多大年纪?

    四僧每一个,都修持了百年。

    四人加起来,那便是四百余年。

    结果面对一个青年人,却被人一掌打杀了无尘,拍死了空玄。

    三人还被废了修为。

    就算没废修为,人家二品异人,那也是完全碾压四圣僧的存在。

    空见红须颤抖着,突然起身,向着莲台上的小和尚愤声道:“我等修为被废,已与废人无异,自知此生难替空玄师兄报仇,还请法师出手。”

    空性、空闻二僧同时恳求道:“法师,苏大为杀无尘,杀空玄,毁我寺庙,此人心狠手辣,绝不能留,迟早会发现法师与舍利的秘密,只怕会惹出无穷祸患!”

    “洛阳之内,唯有法师可以除掉此贼!”

    三人愤恨的声音,在金色地宫中回荡,嗡嗡作响。

    三大圣僧都是百岁高龄,他们加起来都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此时却在求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

    场面未免滑稽。

    但端坐于莲台的小和尚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头微笑道:“我若出手,自然能将此人打杀,但是眼下是炼化舍利关键处,不容有失。”

    “啊这……”

    空见、空闻与空性三僧一时面面相觑,这可如何是好?

    让那苏大为多活一天,都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我倒有一个想法。”

    “还请法师示下。”

    三大圣僧闻言精神一振。

    他们都知道小和尚的根脚,那可是佛门硕果仅存,最有机会证得果位的大能。

    只要他愿意相助。

    休说一个苏大为,便是令空玄复生,不昧轮回,都有几分希望。

    莲台上的小沙弥双手结无畏印道:“这苏大为,至少是三品以上,或是二品异人……如此境界,亦有开宗立派之能,如此人物,若是能收入我教,岂非又给我佛添一护法金刚?”

    “啊……这?!”

    空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非在座上人,是他知道的阿罗汉果位,是佛门大能,他只怕想捶死对方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他,他杀了无法,打了空玄师兄,怎能做我门内护法?”

    空闻苍白的脸色,好像越发惨白了,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声音里仍透着一股倔强杀伐之意:“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放下!”

    空性在一旁,黑脸上双眉紧锁,看向小和尚。

    “这仇,是他放不下,还是你们放不下?”

    这算是什么问题?

    三大圣僧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这小和尚实在来头太大,便是之前四大圣僧齐聚,见到对方,也要敬畏服从。

    此时听到小和尚那番惊世骇俗的话,三僧也只是脸色狂变,心跳如擂,却不知如何作答。

    小和尚仿佛没见到三人那副气到呕血的模样,微笑道:“他杀了人,那口气也就泄了,与我佛门又有何仇怨?

    我知道,无尘和空玄还有棍僧被此人所杀,你等心怀怨恨,所以这仇,是你们心中执念,并非是苏大为的。”

    “法师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我等实在放不下仇恨。”

    小沙弥低头俯视三圣僧,长叹道:“这是你等根器不够,佛法不精,看不透事情本来。我问你们,是空见和无尘的仇重要,还是光大我佛门重要?”

    空见和空闻、空性三人闻言一震。

    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佛门高僧,虽然一辈子修炼的是神通,是护法护寺。

    是杀伐果断。

    但佛性还是有的。

    被小和尚一言点出,直如暮鼓晨钟一般。

    顿时醒悟。

    “自然是弘扬我门重要。”

    “超过道门,光大我门更重要!”

    “那便是了,如果能将苏大为降服,岂非能壮大我门,削弱道门?如此一来,此次的仇怨,对我佛门,不但不是祸,反而有利。”

    小和尚娓娓道来,仿佛说的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古往今来,除非是真正悟得大道,看透红尘世情之人。

    哪个人真的能断绝七情六欲。

    看着亲近同门被杀,还能放下仇怨的?

    若能做到,那绝不是一般人。

    不是佛,便是魔。

    “法师……”

    “我……”

    “我等实在……”

    三圣僧的脸色变幻不定,似挣扎,似痛苦。

    “痴儿!是佛门重要,是你等恩怨重要?”

    小和尚突然暴喝一声。

    声如狮吼。

    这声音震得三圣僧身形颤抖,如狂风中的枝叶一般。

    霎时浑身大汗淋漓。

    “谢法师开示!”

    “我等,愿遵从法旨。”

    空闻艰难的说着,金白色的脸上,犹自带着痛苦。

    要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空见一张脸越发涨红。

    血红欲滴。

    极力克制着愤怒。

    那个脸色,让人怀疑他会不会被气爆了血管。

    只有空性,那张黑黝黝的脸上,依旧是双眉紧锁。

    “法师,就算我们愿意暂放仇怨,那苏大为,也不会答应做我门护法金刚吧?”

    小和尚点点头:“不错,但值得一试,至少在我出关之前,将他稳住不生事端,七日后,我当能炼化舍利……对了,七日后,也是佛道两门辩法之日。”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佛道辩法后,他若不归我佛门,我便亲自度他入我西方教。”

    ……

    “阿兄,今晚你杀人了。”

    “嗯。”

    “阿兄,你是为了我……”

    “不要这么想。”

    苏大为搂着聂苏,两人正躺在屋顶。

    这个角度很好,可以仰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苏大为抱着聂苏在怀里。

    小苏在他怀里蜷缩着身体,如同猫一样。

    不远处,黑猫小玉趴伏着,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幽幽绿芒的猫瞳渐渐眯起。

    它觉得人类很无趣。

    不过,诡异也没什么意思。

    地面上,黑三郎虎地站起来,冲着屋顶卖力的摇着尾巴。

    它也很想跳上去,可惜方才一跳,就被苏大为一脚给踹下去。

    说是太重了,怕把屋顶给压榻了。

    “无论是小苏你,还是柳娘子,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到你们。”

    “嗯。”

    聂苏将脑袋枕在阿兄的胸口上,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心里莫名心安。

    “阿兄,真的不要紧吗?李淳风阿爷好像说……”

    “要不是他,我连剩下的几个都杀了。”

    苏大为搂紧一些道:“不提这个了,这是男人的事。”

    “嗯,我听阿兄的。”

    聂苏仿佛蚊子般从鼻子里哼出声,扭了扭身体道:“阿兄,给我讲个故事吧?”

    “呃,还要听故事吗?”

    “嗯,听你讲故事心里安定。”

    好吧,又到了一千零一夜,哄女朋友的时间。

    可是讲些什么呢?

    一时竟没有头绪。

    “阿兄?”

    “呃,有了有了,我给你讲讲竹林七贤的故事吧。”

    “竹林七闲?”

    “对。”

    苏大为抱着聂苏软软的身子,看着天上星月光芒,理了理思绪道:“竹林七贤阮籍擅长装逼,有一套自己看人的标准,凡是看得上的,就用黑眼珠看,凡是看不上眼的,就用白眼珠看。”

    “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

    聂苏:“……”

    她轻轻用拳头捶了捶苏大为的有:“这算什么故事?”

    “哈哈,大概算是段子吧,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只会用它来翻白眼。”

    “不喜欢,阿兄再讲一个。”

    “再讲一个……商朝国君武乙不信邪,非说打雷什么的不过是自然现象,这倒没错,就是嘴欠。他还弄了个木偶,上面写着‘老天’,没事就刺着玩,还搞了个血袋往天上扔,拿箭射,自称‘射老天一脸’。

    有一天去渭河打猎,结果晴天一个霹雳,把他给劈死了。”

    “完了?”

    “完了。”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觉得聂苏掐起自己胁肉微转了半圈。

    “嘶~小苏,你学坏了啊。”

    “还不是阿兄,讲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好冷。”

    “那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你别拧了,哎呦,说了别拧了!”

    苏大为抓住聂苏的小手,搜肠刮肚的想了想道:“据说春秋时,齐国有两个猛男,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相遇。

    一个问:壮士,敢不敢喝点?

    一个说:有何不敢?

    喝!

    喝高了。

    有酒喝,难道就没肉吗?

    你是肉我也是肉,怎么就说没肉?

    抽刀互砍,割肉下酒。

    最终两人失血过多而死。”

    聂苏一脸懵逼,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出小拳头在苏大为胸上捶了几下:“阿兄还说讲故事,一个比一个冷!”

    “咳咳,别捶了,再捶心肝都要捶出来了。”

    聂苏一惊,忙伸手替苏大为抚摸着胸口:“对不起阿兄,我太用力了吧?”

    一边说,还一边吹着气,像是哄小孩一样。

    “没事,和你开玩笑呢。”

    “阿兄,我想听那个石桥的故事。”

    “石桥?”

    “就是上次你讲的,那个阿难,愿为心爱女子,化身石桥。”

    “要听这个啊……那我再讲一遍你听。”

    苏大为轻抚着聂苏的头发,心神却不由飘起。

    他想到,自己与小苏讲着佛门故事。

    今天却是一怒几乎把白马寺给拆了。

    而且与佛门结下仇怨。

    如果那些和尚不肯罢休……

    要不要点开“灭佛”任务?

    这特么是地狱难度吧。

    而且总觉得有些对不起玄奘法师。

    当年与佛门,也算有一段渊缘。

    “阿兄,阿兄~”

    耳朵传来小苏软糯的呼声。

    她的呼吸如兰似麝,吹在耳边,又酥又痒,还带着温润潮湿之气。

    “阿兄你在想什么?我叫你也不理。”

    “嗯,刚才在想些事情。”

    “什么?”

    “我在想明日陛下召见时,我如何答他。”

    “啊,会问白马寺的事吗?阿兄要如何应对?”聂苏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脸关节。

    却见苏大为一脸凝重,仰头向天,仿佛面对李治:“我考虑了一晚上,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聂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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