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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严峻

    公廨里空间宽敞,是由原来的城主府改成。

    雕栏画栋极尽精美自不必说。

    在城主府的背墙上,还有数副依墙雕刻的佛像,有香炉供在下方,点香的时候,香气飘缈,如梦似幻。

    刘仁愿自然是不懂那些风情。

    不过王文度生前倒挺喜欢这里,还说百济人还挺风雅什么的。

    没想到,却卒于任上。

    苏大为向刘仁愿抱拳道:“愿闻其详。”

    “仵作查了,但没查出死因,不是中毒,也没有内外伤。”

    “应该没有做解剖尸检吧?”

    “……”

    刘仁愿目视苏大为一语不发。

    空气突然安静。

    苏大为立刻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王文度乃是第一任熊津总都督,朝中大员,有哪个仵作敢给他来个剖尸。

    他尴尬的轻咳两声道:“既然如此,也只能断个暴毙了。”

    暴毙的意思,即为查不出死因,非正常死亡。

    天知道究竟是死于心脑血管疾病突发,还是被人做了手脚。

    此事只能存疑。

    刘仁愿想了想道:“听说苏都尉之前做过长安不良帅,似乎精于刑名,能否拜托你查明王都督的死因?”

    “查是要查。”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斟酌道:“不管,在下以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熊津都督府,必须换个地方。”

    这话说出来,刘仁愿眉头一拧,双眼凶芒一闪:“苏都尉此言何意?”

    他本来是看着苏定方的面子上,想让苏大为查一下王文度的死因,对朝廷也好有个交待。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朝廷有什么误会,以为是自己对这熊津都督的位置有什么非份之想。

    这个时候,苏大为居然提出要搬迁都督府,岂不是把自己架在火架上烤?

    心中的警惕心顿时大起,怀疑起苏大为的用心来。

    他是率直的武人没错,可不代表没有心机。

    否则也不可能做到现在的位置。

    “左骁卫郎将听我细细说来。”

    苏大为斟酌着道:“不论王都督因何而死,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都督暴毙之事瞒不住,用不了多久,整个百济便可知道这个消息,那些藏在暗处别有用心之人,自然会抓住这次机会,借机起事。”

    “你是说,他们要复……”

    最后那个字没说出来,但是彼此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点点头:“此乃必然之事,陛下远在万里之外,自然不可能知道此地的情况,苏总管走得匆忙,也不会料到现下的局面这般棘手,但你我在此地镇守,不可不察觉危机,必须防患于未然。”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本将已经传令各地,让其加强戒备了,为何你要提搬迁都督府?”

    刘仁愿似乎快要被说服了。

    但也只是似乎。

    若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会把苏大为归为危险的政敌一类,日后必然多加防备。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左骁卫郎将,不知我大唐现在百济,有多少兵马?”

    “一万余人,加上七千新罗人,也才两万余人。”

    “是,其中一万人,就在此处,熊津城里,剩下的,一部份是镇守各地的散军,还有就是新罗人,咱们不说别的,就辩一下军事,左骁卫郎将以为,凭两万余人,守得住百济吗?”

    刘仁愿顿时默然。

    他再有信心,也不敢说凭着这么点人,就能守住这几百万百济人。

    “除了唐军,还有新罗人,我们可以多征召新罗人的军队。”

    “那就更危险了。”

    苏大为冷笑:“我们的兵力太少,得借助新罗人的力量,但我们是客军,偏想在百济做主,新罗人能答应吗?”

    “你是说?”

    “若新罗人实力不如我们,就不可能镇服住百济。

    若他们的实力比我们强,难道就不会喧宾夺主?”

    “这……”刘仁愿摸着自己下颔的黑大胡子,沉吟不语。

    他并非天真,只是一厢情愿的希望事情向他希望的那个美好方向前进。

    但经苏大为一提醒,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凶险。

    把一切希望寄托与敌人和客人,岂是名将所为?

    “你说的有理,本将心服,那么迁都督府又是为了什么?”

    “据我所知,百济各城的官吏基本没动,还是延用他们原来的人马管理,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除了一万人守着熊津,其余兵力漫散在各地轮守,兵力分散,这是十分危险的。

    原本,陛下的旨意是设立五都督府,可现在才只建立起熊津都督府,而且王都督才来没多久,便暴毙于任上,他所部的援军,也不知何时才能来百济轮值。

    现在这种情况,百济各地烽火,举事图复辟之军,绝不会少。

    怪只怪我们打得太快,得来得太容易,大量的敌人,还有潜在暗处的野心者,并没有消灭。

    他们有足够的力量,与我们纠缠下去。”

    停了一停,等刘仁愿消化了一下内容后,苏大为接着道:“为今之计,我们不可妄图能镇服百济全境,而应收缩兵力,以原来百济都城泗沘为据点。

    泗沘河道方便,便于我军补给。

    若有万一,我们也可退回海上……”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了。

    表明苏大为非常不看好接下来的局势。

    刘仁愿想要发怒喝叱,抬头看向苏大为时,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唐都尉脸上,一脸正色,双眼干净而纯粹,不含一丝杂质。

    他微微一愣,心头的怒火稍减几分。

    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收缩兵力是必须的,迁往泗沘……唔,其余四都督府还没建起,我们这一支绝不能有失,坐守百济故都以控全境,倒是个好主意。”

    他抚着黑须,来回踱了几步。

    “你觉得,新罗人真的会有二心?”

    刘仁愿还是不愿意相信。

    若新罗人果如苏大为所说,那么在百济留守的一万多不到两万的唐军,便成了孤军。

    身处敌国,连后勤粮草都需要新罗人资助。

    百济各地的官吏对大唐还是阳奉阴违。

    各地串连,暗流汹涌。

    这种局面,怎能不让人背脊发凉。

    “左骁卫郎将,我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此前新罗人以金庾信为首,说是要慰劳我军,并拜见王都督,而且还筹措了一份重礼,要赠予都督,结果就在送礼当日,都督暴毙于任上,你说,这其中……”

    “什么?!”

    刘仁愿一激动,将自己颔下浓黑的胡须扯断几根。

    然而他却顾不上疼痛,赶紧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唐在熊津都督府的大概权力分配是这样。

    之前是以神丘道大总管苏定方坐镇泗沘,遥控四方,军政一把抓。

    苏定方手下有大批优秀的将令,对百济实施军管毫无压力。

    在情报方面,有苏大为的都察寺做支援。

    所以耳清目面,做事十分便给。

    而刘仁愿,之前是管水军,现在是管熊津都督府军事。

    苏定方走后,王文度过来任熊津都督,就是要管民事。

    这样军政方面相互协调,可保证完整的机构对百济实施有效管理。

    所以主要精力放在军事方面的刘仁愿,并不清楚一些城中发生的具体细节。

    他知道新罗人要劳军,可没人告诉他新罗人已经接触过王文度,而且备下重礼。

    王文度在收下新罗人的礼物后暴毙,此事细思极恐。

    顺带说一句,王文度此人,虽然据说有些气量狭窄,但此人实际是一员能吏。

    除了曾任水军都督,王文度在太宗朝时就展露过头角,得到太宗的嘉许。

    时人曾评说,王文度有出将入相之才。

    所以,以王文度来治理百济,这个安排并无问题。

    可惜就连大唐皇帝李治也不会想到,王文度居然会如此短命,一来百济便暴毙。

    苏大为看着刘仁愿在公廨内团团乱转,看他不断揪着自己的胡须,真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胡子给拔秃噜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大总管这么急着率军回大唐,除了粮草、劳师远征将心思归,要向陛下献俘,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

    会不会正是知道王文度要来,所以才急着走?

    上一次征西突厥之战,王文度与苏定方同为程知节手下副总管,两人一主攻,一消极,苏定方不太喜欢王文度。

    虽然他从来没提过。

    但苏大为知道,军人出身,做事雷厉风行的苏定方,十分看不上王文度凡事政治优先,城府深沉的做派。

    摇摇头,这事只能存疑,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

    “苏大为,你这消息确实吗?”刘仁愿停止了转圈,手里揪着一大把胡子,向苏大为谨慎问。

    “千真万确。”

    “王都督是新罗人动的手?”

    “呃,这个还不能肯定,左骁卫郎将,咱们没有证据,只能说,时间上是一个巧合。”

    苏大为重点把巧合二字咬紧。

    “对,巧合。”刘仁愿声音带着鼻音,跟着点点头。

    他专攻军事,但也并非不懂政事。

    当前的情况,哪怕王文度真是新罗人动的手脚,也绝不能跟新罗人翻脸,只能装做不知道。

    否则唐军在这里将面对新罗和百济两方面的敌人。

    到那时,这一万多唐军,只怕真的回不了大唐。

    “苏大为,你说的,本将以为很有道理,就依你所言,尽快将熊津都督府搬往泗沘,遥控各方。”

    “左骁卫郎将,此事你不再和薛都尉商议了?”

    薛都尉,名薛绍义。

    刘仁愿麾下共有两个折冲府兵力,一个折冲府满员是四千余人。

    苏大为与薛绍义各领一个折冲府,为折冲府都尉。

    另外还有三千余人,乃是刘仁愿直领。

    “情况紧急,现在我为大唐在百济最高将领,此事,我来决断。”刘仁愿用力一扯胡子,目中露出果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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