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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至强(下)

    “西路王方翼,你麾下所部都准备好了吗?”

    苏定方的声音苍老,沙哑,然而没人敢小看这位大唐军神。

    王方翼立时站出列,叉手道:“回大总管,我麾下西路共五万大军,其中大唐战兵一万二千人,征召胡人各部仆从二万人,辎重辅兵一万八千余人。

    经过长途跋涉后,中途因伤病减员,二千八百人。

    如今实到四万七千余人。

    现在可用战兵,共计三万人。”

    苏定方点点头:“那么后勤器械准备如何,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望楼这些都准备妥当了吗?”

    “回大总管,都有所准备,只是本地高大的树木难寻,只有原定数木的八成。”

    “有八成,也勉强合用了。”

    苏定方略一沉吟,挥手示意王方翼归队,接着扬声道:“前总管,你部准备如何?”

    苏大为依样出列,叉手行礼道:“回大总管,我部共有七万人,共中唐军战兵八千,征召吐谷浑人和吐蕃仆从四万,还有二万余是辅兵。

    至于攻城器械,我部一直在准备,如今都已备齐。”

    “好。”

    苏定方白须微颤,眼中爆发异样的神彩。

    他一手插腰,一手按刀,目光环视帐中诸将:“老夫本部二万人马,其中战兵八千,辅兵一万二。此次三路军马合计有战兵近九万人,辅兵暂且不计,足够咱们打一场灭国大战了。”

    他喘了口气,运足丹田之气,重新提声道:“先前,先锋军苏大为打得不错,将战线直接推到了吐蕃人的都城之下,但是诸将且不可松懈。

    逻些城高大坚固,咱们要拿下它,依然需要一些手段……”

    ……

    逻些城内。

    一大蓬黑色的鸟雀惊飞。

    一帮身着各色吐蕃官员朝服的大臣,迈着细碎而紧张的脚步,急急走入逻些城的中心建筑。

    皇城。

    玄坛之上,延着七宝石阶上去。

    迎面便看到一副巨大的石雕造像。

    高及五丈,双手合什,宝相庄严。

    吐蕃自松赞干布时期,由遣唐使带回来的除了书籍、文艺、百工、建筑、农学、雕刻,同时也带回来了佛教。

    自大唐而来的佛教各宗,与吐蕃本土所传本教相杂,令佛教在高原上大为兴盛。

    吐蕃王室,也多信奉佛法。

    此皇宫大殿前所立,正是丰饶佛祖法像。

    在两边的石阶上,各有一尊石刻神人,取自沙门佛法中金刚护法。

    俱是青面獠牙,做忿目之相。

    一俱大臣低头鱼贯走入大殿。

    此处逻些城非比唐城,逻些难以寻到大唐那么多百年木料。

    整个城池,主基是由石材制成。

    就说这皇宫,地面由大石相砌。

    殿中石柱参天。

    上嵌各色宝珠。

    头顶壁上,仿中原传统,兼有吐蕃和象雄风格,用阴阳两种刻法,镌刻有沙门飞天,本教佛祖,又以绚烂明艳的矿石颜料,绘出佛陀与天女并及众生之相。

    佛陀的手指轻拈兰花状,从穹顶一直垂下,指尖点在壁上一朵绽放的莲花。

    莲花片片红叶张开。

    当中一个巨大的金色王座。

    左右有红玉珊瑚,成七宝妙树之形,上嵌珍珠、琉璃、琥珀、绿松等七色宝石。

    这一切,都共同环绕着王座上的人。

    那位身穿华丽衣衫,手持七彩琉璃珠串,头戴王冠的吐蕃赞普,芒松芒赞。

    广袤的宫殿,巨大的石柱,神秘的穹顶。

    佛陀之手指处,绽开莲花。

    尘世中的一朵红莲上,结出金色王座。

    而王座上,就是吐蕃的赞普。

    此情此景,不由令人心生敬仰,有一种见到天人降临般的心灵冲击力。

    所有朝臣一齐躬身行礼:“臣等,礼赞赞普,愿赞普得丰饶佛祖赐福,福寿无疆。”

    “诸臣请起。”

    金色宝座上的芒松芒赞声音传出,清脆而悦耳,如同珠玉。

    他是贡日贡赞的儿子,松赞干布的孙子。

    当年贡日贡赞逝世在松赞干布之前,仅留一子,便是芒松芒赞。

    所以在松赞干布殁后,由禄东赞牵着芒松芒赞的手,亲手将他送上王座。

    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近日听闻军报,唐军已兵临逻些,诸臣,可有退敌之法?”

    芒松芒赞的声音,从宝座上再次升起。

    他的声音在殿内嗡嗡回荡,有一种空灵之感。

    大殿上,吐蕃群臣各自交换着眼神。

    沉默了片刻,左手第一位,一个年逾六旬,头发花白,脸上蜷曲的虬须覆住唇口,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他站出来,向金座上的赞普行礼道:“赞普,臣有话说。”

    “哦,原来是沙茶大臣,请说。”

    芒松芒赞轻抬左手。

    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完美得像是涂满了牛奶与蜜,白皙到令人难以置信。

    纤细的手指尖上,连指甲的形状,都被精心修剪,就像是艺术品。

    被称为沙茶大臣的老者突然跪下,以头触地:“赞普,臣不敢言。”

    既然不敢言,又为何站出来?

    芒松芒赞的眼睛黑瞳中,略带一丝灰褐色。

    眼神殊异。

    他沉默的盯着匍匐在脚下的沙茶大臣,开声道:“恕你无罪,讲。”

    “是。”

    沙茶大臣挺起身,先扶了扶头冠,然后双目直视赞普,大声道:“对唐军作战,一直是噶尔家族负责,对吐谷浑的作战,也是禄东赞父子在掌握,当初臣等劝禄东赞不可操之过急,但他在这殿上,向赞普说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力主战。

    现如今,唐军已兵临城下,禄东赞父子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御之责。

    他们之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鄯州防线,大非川天险,乌海防线,乃至数道重镇防线。

    如今,这一切被证实全是谎言。”

    震耳发聩的声音,在大殿上嗡嗡作响。

    站在下首的群臣,不少人脸色大变。

    嗅到了一种政治斗争的血腥气味。

    噶尔家族,是吐蕃如今自赞普家族以外,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

    而是沙茶氏,便是噶尔家之外的第二大家族。

    当年吐蕃副相论莽热泰,就是出自沙茶氏。

    结果在乌海一战,被唐军杀到全军覆没。

    沙茶氏自此一蹶不振。

    眼前的沙茶大臣,身为沙茶氏家主,论莽热泰的亲弟弟,当年为此,可是与禄东赞大闹过一场。

    并扬言,乌海之败,乃是噶尔家族陷害沙茶氏,故意见死不救,令唐军杀死论莽热泰。

    那一次政争十分惨烈,不知多少替两家站队的大臣,事后死得不明不白。

    光是那日朝堂之争,盛怒下的赞普,都喝令杖死数人。

    难道,这一幕又要上演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唐军都兵临城下了,此时若还内斗,岂不是……

    “沙茶大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金座上,芒松芒赞声音提高数分,隐带怒意。

    “臣知道是死罪,但有些话不吐不快。”

    沙茶挺起胸膛,眼中隐隐透着血丝,厉声道:“如今这局面是谁造成的?岂不是噶尔家族,禄东赞父子引来的唐军?”

    “胡说,大相从上代赞普,便扶佐我家,致有吐蕃今日之盛,我吐蕃的土地,哪一块不是大相父子领兵打下来的?他是在为我吐蕃开疆拓土!”

    “说得好!”

    沙茶大笑数声,一咬牙道:“那大相究竟是为赞普开疆拓土,还是为他噶尔家族?”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摒息静气,死死瞪着金座上的赞普。

    再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这是风暴,这是一场袭卷整个吐蕃的风暴。

    或许,这便是丰饶佛祖给予吐蕃的考验吧。

    外有唐军压境,内有权臣内斗。

    如果这一关能闯过去,吐蕃就必能繁荣昌盛,开创百年国运。

    若是过不去……

    只怕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所有人都嗅到了这场天崩地裂的危险。

    一个个脸色惨白,呼吸顿止。

    久久。

    只见金座上的芒松芒赞轻声笑道:“说的什么胡话,噶尔家对我忠心耿耿,打下的土地,也都是吐蕃的土地。”

    “是,象雄部,是禄东赞的儿子在领兵,白兰羌和吐谷浑是禄东赞的儿子在领兵,天竺部,也是禄东赞的儿子在领兵,吐蕃与噶尔家族,的确不分彼此。”

    咯噔!

    在场诸臣,仿佛听到自己心中有某根弦突然断裂。

    禁忌。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沙茶氏,今天真的不怕死吗?

    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又是长久的沉默。

    而跪在地上的沙茶大臣,眼里闪过一抹隐藏的喜意。

    这次站出来是冒险,是赌博。

    赌的就是赞普对噶尔家族的容忍到头了。

    他不相信,赞普能无限容忍禄东赞。

    是,禄东赞扶佐芒松芒赞登上赞普的位置,禄东赞一手助松赞干布创立吐蕃,有着不世之功。

    可正因为如此,哪位王能容得下他?

    就像大唐那位年轻皇帝,羽翼丰满后,还不是将扶自己上位的长孙无忌给除掉了?

    如今,正是除掉噶尔家族,使沙茶家族上位的绝佳机会。

    也是唯一机会。

    若是在平时,哪怕芒松芒赞对禄东赞心怀不满,也绝对不敢流露出来。

    可是现在不同。

    禄东赞几个领兵的儿子被唐军杀得大败,就连禄东赞自己也是生死不知。

    已经与逻些断了联系一月有余。

    趁着这次机会,鼓动赞普宣布噶尔家族是逆臣。

    再号召众臣将噶尔家分而食之。

    禄东赞把持吐蕃大政二十余年,家中积财简直难以计数。

    用这些抄没的财宝去招募死士,就能与唐军消耗下去。

    逻些城在建立的时候,是花了大力气的。

    城中储藏有可供二十万人一年之需的粮草。

    哪怕就是耗,也能耗死唐军。

    逻些附近只有河流旁才有少量耕地,并不足以养活那支庞大的唐军。

    只要拖上数月,唐军之围自解。

    一切,都在沙茶的谋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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