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原上缓缓的行进着,恍若苍莽薄宣上的一滴水墨。天地的素白,将众人的脸灼得通红——此刻天已经莫名晴了起来。
金乌的光映照在茫茫白雪之上,雪的光于是也映在了众人的脸上。
“后生从哪里来啊?”
张鹤与张清和齐肩,只不过一人坐着,一人走着。这汉子拥有一切农人所共通的质朴与憨实,和郭思成的气质有些近似,却又不尽然。
他一脸络腮胡子,身材却有些干瘦,只不过在冬日之中,裹成了个臃肿模样——纵观左右,皆然是这般御寒的农户。
张清和原本并不想作理会,但是又思虑到方才这汉子往他身上裹衣物,也不忌讳他一身湿漉的举措,终究还是有些动容的——
他神色的低沉倒是不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自……自长安来。”
这下子不只是张鹤愣住,周遭的闲汉子愣住,就连老村正的目光都敬畏起来——那是并不能让张清和习惯的敬畏。
“原来是长安里头的官人。”
其中也就只有小三儿,一身旧袄与毡帽间露出的灵动眼睛更为好奇起来。
“哦……长安啊……那可是好地方。
不知后生缘何就差点溺在了渭水之中呢?”
张鹤卖了个好,笑了笑,有些谨慎地问道。
“哦……一时失足罢了。”
张清和勉强勾出个应付的笑容,抿了抿嘴,也再不坐多余的解释。
“哦……失足……”
张鹤憨厚地笑了笑。
“老大……”村正连忙呵斥,张鹤便递将过来一个歉意的眼神——他虽不狡猾,但是却并非不懂世故人情,方才自己是问得有些深了。
这少年长得极其俊秀,仿佛天上来的一般,他从未见过。戏班里头唱的那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头的主角怕也就不过如此了。
折子里可都写着呢!再俊俏的人儿,那也会遇着情伤,投河可不就是常见的桥段了?这少年郎怕是羞于启齿,却是想不到大家许都已经猜到了。
想到这,张鹤与屠子、大同几人对视一眼,互相都见着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唉……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可不最为关心的就是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稍稍有些挫折便要死要活的咯!
不然锦衣玉食,啥都不用忧心的,不因为情爱的话,他投河是为个啥?
张清和也不知这些汉子在想什么,只干看着他们对着自己笑,没法理清头绪,也并不作关心。
“不知……老丈,此为何地?”
听着这些汉子问了一路,张清和终究还是发问了,他虽沉溺在信仰崩塌的哀默之中,但是还是有着些许关心自己境况的本能的……
见这少年言语干涩,迷茫懵懂,众人都笑了笑。
“原先想着官人是蓝田县城里头的,可没成想,居然是从长安来的……
那您可算是福大命大哟,前夜风雪大,水流急,怕是抓找什么浮木才漂到了这儿。
我们这儿,属蓝田县辖制,乃是渭水分支上的一处小村子,大家都供着同姓的祖宗,于是名字便也普通,唤作张家村。”
村正笑了笑。
“这眼看就要到了,乡野之地,茶也粗陋,还望官人不要嫌弃。”
白茫茫的雪色里头终于有了几点杂色,村正手中的拄拐稍稍指了指,一处有些零散的小村落便出现在了雪地里头。周遭倒也有丘陵,勉强算作一处山谷,想必在雪融时,是称得上山清水秀的。
“听狗子和小三儿说,是他们二人先发现了官人。小三儿在我等中间脑子算是最灵光的,自小也就心善,只不过有时候昧了些。”
村正笑了笑。
张三却看得有些急切……村正这是明里暗里地说是他张三救了这素锦披身的长安贵人呢!
他们没见着,可他自己却是知道实情的,压根就不是他救了张清和,而是张清和把他给救了。
“村正,不是……”
还没等张三说全,张清和便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是这样。”
张鹤等人看着张清和这般模样,倒是也回过味儿来了。这恐怕不是在冰水里被浸得魔怔了,而是情伤!戏本里说得好——哀莫大于心死,怕是这后生仔被哪家的贵小姐伤得太深,心存了死志。
他们都是弄闲时去蓝田县城勾栏和酒楼里涨过见识的人,那些说书的所言的情形,可不就与眼下无异嘛!
张鹤一把拉远几人……
“这娃娃忒可怜。”
“有啥可怜,吃得饱穿得暖的,就因为个女娃娃?”
“要我看,就把我家虎妞……”
“屠子你滚一边去。”
张大同、张屠子和张鹤几人直勾勾看着张清和,这后生身上有种惹人亲近的气息,看着他这般模样,便也不由自主地产生同情。
不过正是此时,倒也是村正出了主意——
“看来官人是有心事。有心事的人总是有诸般理由不便回家的。
不若在咱们这村子里头住上几天……这方圆虽然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却想来是官人从未接触过的生活。
老朽七十多了……到也活出点味儿来。有时候走不通的路子,活着活着,就活通了呢?所以且先不论别的,先活着看看……”
村正低头笑着,一脸慈和,张清和的目光还是涣散着,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何?若是官人答应,我便叫小三儿去他家庐子里准备铺盖,想来他家是不会嫌弃多些人气的。”
“是啊,左右不是多套碗筷,若三儿家窘迫,我便上山猎兔子!”
张大同笑道。
村正与这些汉子自然有着些小私心——他们都知晓张三的母亲如今染上了风寒,这虽然对于寻常百姓是死生大事,对于长安里头的人来说,却不过轻巧就能解决了。张三既然救下了这贵人,也就该是他的运道,他们得帮扶。
但是同时,他们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引导这少年郎消了心事与死志,这些农户的想法质朴简单的很
——正是最该好好活的年纪,多大点事儿,怎么就不能好生活下去了呢?
太高而上的烦扰对他们无意义,他们也在祈求粮仓丰实的同时,努力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