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为了营造一个森然的环境,整个审讯室本就显得阴森,光线也很是黯淡。
潮湿的空气,空荡荡的,只有简单桌椅的摆设,再然后便是青黑色的墙壁,粗糙的铸铁座椅上那个神秘的身影,跌倒在地的格雷斯,被拉扯的倾斜的桌上,磨水痕迹缓缓扩大的白纸……这些共同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此刻,那缩在画面角落的,震撼不已的格雷斯颤抖着声音问:
“你说什么?”
因为程林的声音太低,更因为他目前处于极大的震惊中,所以,竟然没有听清刚才那句慨叹。
坐在刑罚座椅上的程林平静地看了这个俊美精灵一眼,忽然笑笑,说:“没什么。”
没听清么……
也好。
那就当没说过吧。
程林心中想着。
通过格雷斯的反应,他可以确认艾露还活着,并且目前仍旧坐在大神官的位置上,这显然是个好消息,不仅是故人重逢,更是会大大方便他获取生命之种的行动。
当然……
这还需要更多的确认。
在他看来,最稳妥的方式其实应该是偷偷潜入精灵王都,绑架个精灵来询问清楚目前城中的情况,之后再做出行动,而不是像这样一样简单粗暴,混入囚犯队伍,进入守卫森然的王都,再借助审问的机会,通过格雷斯联系艾露,这固然效率极高,却也要面临许多风险。
可是,他依然选择这样做,一方面是考虑到投影存在的时间有限,尤其这次投影面积很大,赶路就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如果慢慢筹划,难保不会错过时机。
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便是……他始终在担心十三司与精灵王庭见面的事。
全球有六个投影,六座王庭,程林目前没有能力去照看其余国家和地区里的情况,但夏国这个……他认为自己可以尝试做些争取和平的努力。
“精灵王庭与十三司一旦会面,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是和平,要么是战争。”
程林没办法确定会是哪一种,但他由衷希望是和平——无论是作为一个夏国人,还是作为精灵族曾经的拯救者。
一旦开战,便是不死不休,程林不愿意看到精灵族遭到人类的屠杀,况且……
“如果仅从修行者层面来看,精灵王庭的战力未必就比特理司差……记得大精灵等级的实力就已经相当于人类高阶强者了。”
为了赶在两个世界正式接触,并产生有可能发生的对抗之前,他觉得自己若是能与艾露汇合,或许可以在这场交锋中做一些尝试,将天平向和平的一端倾斜一些。
……
摇摇头,将心中的担忧和盘算抛开,他重新看向地上的格雷斯神官。
开口说:“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问,可惜有些话我只能与艾露交谈,你能替我联系她么?很紧急。”
这时候,格蕾丝终于缓缓爬了起来,他有些窘迫地撑着自己的魔法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惶恐难堪,当然,心中最浓郁的还是对于面前这个神秘犯人的惊诧。
对方显然是异世界的生物,却竟然懂得精灵语。
“我这就去禀告大神官。”
格雷斯呼吸急促,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触摸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
作为一个聪明人,他果断放弃了继续盘问的打算,而是干脆利落扔下这一句,之后充满忌惮地看了程林一眼。
小心地挪着身体,沿着审讯室的墙角一路走到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即便这个囚犯佩戴者禁魔手铐,可是格雷斯却总有种预感,那些镣铐很可能根本无法阻拦对方。
或许……这个神秘人本就是故意被抓捕过来的。
格雷斯误打误撞地猜测到了些许真相。
“桄榔”一声拉开铁门,他闪身而出,对站在门外的守卫们说了声“守在这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之后他强装镇定沿着走廊,抓过一个弯,确保自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卫兵们的视野中,格雷斯这才甩开大步,把袍子提起来,拎着法杖一路沿着石阶狂奔。
他要立即禀告大神官!
……
……
“咕噜噜。”
一辆华丽的车从皇宫中行使出来,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外城区走去。
驾车的是那个年轻的祭祀殿侍者,车厢中,则只有艾露一人。
她端坐车厢中间,头饰、法杖全部规整地放在身侧,双目紧闭,手中摩擦着祭祀圣典黑褐色的封皮,熟悉她的人才会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她内心的不安。
艾露的心很乱。
这种感觉已经有将近百年再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乱呢?
因为图遭变故的世界?
因为那些异世界的,不知来意的生命?
因为紧张的城市?
因为那些很容易联想起当年那场大灾劫的不安?
不。
都不是。
她双手捧起书籍,很认真地将其抱在胸口,贴在心脏的位置,她能感受到某种冥冥中的呼唤。
大脑中,不间断地浮现出许多片段,有些是不久前大殿中看到的那些有关于异界生物的画面,有些更久远,大概来自于一百多年前。
艾露很忐忑。
这种忐忑从她第一次看到有关于那些异世界生物的外貌的时候便产生了,没有人知晓,那些画面对她造成了何等模样的冲击。
同僚们只是觉得那些异世界生物与精灵有七八分相似,可是几乎没有人知晓的一个事实是……
“邪神大人也是那样的容貌!”
人类与精灵最显著的差异大概就是耳朵,而艾露知道,邪神大人也拥有一样的短耳朵!
在推演中的时候,与程林近距离接触过的精灵很少,洛嘉和玛格丽特只是见了一面,还隔着不远的距离,所以,包括洛嘉在内的精灵对于邪神的身体细节几乎一无所知,可是艾露怎么会不知道?
她近距离与程林接触过那么久!
所以,在看到人类模样的刹那,她便联想起了邪神!
这也是令她精神恍惚的真正原因!
她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巧合?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命运?这次变故,又是否与早已消失了一百多年的邪神大人有关?
她紧张、忐忑、不安、激动、茫然……
若是当年的艾露,或许在那一瞬间便会惊叫出声,将自己的猜测在大殿中说出来,不过如今的艾露早已成熟不少,她没有声张,事涉那位神灵,她不得不谨慎!
在这种情绪折磨下,她终于还是按耐不住,遵循着内心中的某种感觉,来到了这里。
“大人,我们到了。”
车厢外,年轻的“车夫”开口说,同时拉紧了缰绳,车辆停稳,艾露睁开双眼,放下书籍,将头饰与魔杖戴好,这才跨步走出来,在一众士兵们既惊愕,又尊敬的目光中,走向关押着俘虏的建筑。
“大神官想要亲自看看那些俘虏,立即带路!”年轻的侍者狐假虎威,叉着腰,命令。
守门军官当即行礼:“是!”
然而就在他挥手让开大门的时候,几人猛然便看到从院子里跑出一个显得仓皇、急迫的身影。
“是格雷斯?”侍者讶异。
那身影似乎也看到了这边,于是径直加速跑过来,冲着艾露大喊:“大神官!我……我有要事禀告!!”
……
……
“这边,这里,他就在里面。”
“他的精灵语非常熟练,没有透露出太多的信息,只是要求见您。”
“我觉得这事关重大,里面透着诡异,所以没有贸然细问,立即出去禀告您。”
昏暗的走廊中。
阴冷、逼仄。
木质墙体有不少地方生出霉斑,还有些许的破损,就在这栋古旧的建筑中,格雷斯满头大汗地一边解释着细节,一边引着艾露走入了地牢。
“你做的很好。”艾露面无表情,以一位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应有的姿态,说。
“这是应该的!”格雷斯精神一震,面露喜色,“就在左边一号审讯室,他就在里面!”
艾露看到了那间房,审讯室由于用途特殊,所以隔音极好,此刻,看守士兵看到大神官前来,尽皆行礼。
“格雷斯,你们去外面等,我独自审问这个俘虏。”艾露开口说。
“这……大神官,您的安全……”
“他不是戴着禁魔镣铐么?”
“可是……”
“不用可是了,你们都推到门口守着,没有命令不得接近审讯室!听到没有?”
“……是!”
格雷斯等人无奈,只能离开,沿着走廊去地牢入口守着。
等他们离开了,这里便只剩下艾露一人。
直到这时候,这位众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史上最年轻,最传奇的大神官才卸下了那份“上位者”的冷漠脸孔,她年轻的面庞上浮现出忐忑和紧张。
她用力攥着魔杖,似乎在借此排解情绪。
“不会吧……不可能是他……可是万一……不,神灵怎么会这样过来……但也不排除……”
她心中百般念头浮现,终于,她咬着嘴唇,抬起右手,扶在了冰冷的把手上,然后用力拧开……
“嘎吱嘎吱。”
清冷的机括开启声在寂静的地牢中回荡,随着艾露用力,那扇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了一条缝,继而扩大,更加黑暗的审讯室中被门外的光芒侵入,照亮,朦胧的暗色里,艾露只看到铁栅栏中,一个背影渐渐清晰。
那个背影出现的刹那,艾露便发出了短促的一声惊呼!
这个背影……
这个背影……
霎时间,她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一百多年前的一幕幕,那些画面是她一百多岁的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在无数个夜晚出现在梦里,然而,经过百年时光,再清晰的记忆也依然模糊了不少,变成了一团难以窥见细节的印象。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梦中的影像与眼前的身影完美地重合了起来!
“啊!”
大概是听到了这声惊呼,那道身影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穿着囚服,却丝毫没有囚犯应有的胆怯和沮丧,站在幽冷的审讯室中,却如同站在御花园中一般淡然。
鞋子、裤子、烙印着囚字的衣衫,再向上,一张佩戴者白色诡异面具的脸庞骤然挤开黑暗,在那团灯烛的照耀下,无比刺眼,无比清晰!
白色面具!
面具!
“是您!?邪……邪神大人?您……回来了?!”
站在门口的大神官如遭重击,整个身躯摇晃了两下,仿佛要被这一幕所击倒!
“桄榔!”
艾露踉跄下,手中的华丽至极的魔法杖从手中跌落,摔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脆响,她右手用力捂住嘴巴,竭力克制身躯的颤抖,那双已经极少动容的眼眸,瞬间涌出泪花,滚滚而落!
这一瞬间,这位经过百年时光洗练,已经成熟许多的王庭高层,祭祀殿大神官仿佛瞬间被撕开了身上的所有伪装和防护,变成了当初的那个天真稚嫩,彷徨无依的少女,显出来她最柔软的一面!
邪神!
她精神恍惚之下,差点就要扑进去,然而,就在她即将这样做的刹那,那个神秘的身影却是蓦然伸出稳定,干燥的右手,轻轻捏住面具的边缘,将其摘下。
面具落下,显露出一张清秀、干净、年轻的脸庞。
相对于精灵族的美丽而言,这张脸属实不算漂亮,却因为那双即使在幽深的黑暗里也闪烁出如钻石般光芒的眸子,以及那勾起的自信神秘的笑容而显得,具有无穷的吸引力。
艾露的脚步下意识顿住。
继而,便听到了那个身影柔和的声线:“你就是艾露大神官吧,初次见面,有失远迎,让你误会,我很抱歉,不过还是必须要澄清一点,这是老师的面具,我只是替他过来,取一样东西。”
程林微笑着说。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
说着,他也在打量面前的精灵女孩。
恩,不得不承认,相比于推演中,眼前的艾露变化了许多,如果说一百多年前的她只是个花苞,那现在,便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即便在这阴暗的地牢中,也无法掩盖她的光彩。
熟悉的月白色长袍,如云的发丝顶端埋着一顶秀气精致的冠冕,滚落在地上的法杖顶端蓝宝石光芒闪烁不定。
精致的脸庞更加美丽,也更加神圣,少了一些稚嫩,多了些担当。
比了比身高……唔,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嘛……身材……发育的不错。
只是依然……爱哭啊。
程林感慨道。
另外一边。
艾露也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生生止住了扑过来的动作,尴尬地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大的眼睛中满是迷茫和困惑,以及……掩饰不住的失望。
不是……他么……
沉默几秒,艾露终于收回了迈出半步的脚,不着痕迹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恢复成一位大神官应有的模样,只是配合着那新鲜的泪痕,和地上滚落的法杖,这一幕,怎么都严肃不起来。
“你……到底是谁?”
——
抱歉,更晚了,该死的拖延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