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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二五章 文官联合

    人类在很多时候都是极其矛盾的,譬如对待恐惧事物,都是又害怕、又想看……

    自汉朝以降,统治者们明白一个好的王朝必须尽力抑制死刑的数量,必须废除最残酷的肉刑。因此,隋朝制定了“五刑”:笞、杖、徒、流、死。

    唐朝也采行这项系统,且律法所规定之刑罚有明显减轻,就连绞刑都甚少施为,多数为斩首,一刀一下彻底了断,又快又省事……

    关于传说之中的“剐刑”,百姓只闻其名、未见其形,故而都蜂拥至承天门前,一边大声谴责如此刑罚之残酷,一边好奇的观看刽子手如何一刀一刀的将人身上的皮肉割干净。

    一条条血肉从李思暕身上割下,一声声凄厉惨叫直冲云霄,围观的百姓们心惊胆战、瑟瑟发抖,却又津津有味,面对此等乱臣贼子,更是轰然叫好。

    ……

    城楼之上,对坐饮茶的两人听着声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入耳,以及百姓们议论纷纭、不断叫嚣,皆微微摇头。

    杨师道叹气:“孟子或许是错的,我素来不认同荀子之观点,但此时观之,却未必没有道理啊。”

    这话自然指的是孟子“性本善”之说法。

    孟子说“性善”,因为人皆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荀子则不然,他说“性恶”,人之本性与野兽无异,皆趋利而避害,而凡是好的、有价值的东西,都需要通过努力而获取,而这种努力即是“善”,所以人性需要教养才会“善”,“善”是需要学习才能得来的,“人性之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现在城楼下那些观刑的寻常百姓,见残酷之法却津津乐道、群起而哄然,何曾有恻隐之心?

    房俊给他斟茶,缓缓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人性之善或恶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认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并且去做善事、杜绝恶事,此之为‘知行合一’也。”

    当他搬出华夏五千年唯二之圣人“知行合一”学说,顿时震得杨师道惊诧莫名而又醍醐灌顶!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杨师道激动地白胡子直颤,一把抓住房俊手掌,满脸潮红:“闻君一语,得窥大道矣!好一个‘知行合一’,二郎此番见解或可比肩孔孟,天下奇才!”

    “咳咳!”

    房俊虽然“借鉴”了不少诗词歌赋,可当下堂而皇之的“引用”王明阳之学说使得杨师道震惊失色,仍旧感到尴尬。

    赶紧岔开话题:“以我之见,割上几刀便终止行刑吧,回头您去劝谏陛下一番,做出一个姿态震慑人心已经足够,若当真将人凌迟致死,恐怕一个‘暴君’的骂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洗脱了。”

    城楼下观刑的百姓一致叫好,认为乱臣贼子就该处以极刑,陛下杀伐果断堪称一代明君……但他们说了不算。

    话语权是掌握在士人阶级手中的,谁是士人阶级?便是当下的朝廷官员、世家门阀,这些人面对“剐刑”横空出世尽皆战战兢兢、兔死狐悲,唯恐有朝一日这般酷刑施展至自己身上,必然是要强烈反对的。

    李承乾现在越是极力施为、压制一众反对之声,将来所遭受的反噬就会越大。

    杨师道无奈:“我已老朽,陛下之所以启用我镇守承天门,无外乎一个‘忠’字而已,忠肝义胆、大公无私,也就意味着孤臣独士、无所羽翼,需要冲锋陷阵、向死而生的时候念着忠臣,可谁又会去听忠臣的话呢?忠言逆耳啊!”

    君王所忌惮者从来都不会是忠臣,因为忠臣只需一句话便可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又何须去笼络、怀柔呢?

    唯有那些深受陛下忌惮之臣,陛下才会听他们的话。

    房俊默然片刻,笑道:“安德郡公才智超卓、见解精辟,在下深受启发。不过‘剐刑’到底有伤天和,朝野上下忠贞之士自然不会作壁上观,只不过大家不敢捋陛下之虎须,或许需要有一人站在前边遮挡风雨,大家才会奋勇跟随。”

    杨师道无语:“这是让老夫打头阵,去承受陛下之怒火?”

    房俊恭恭敬敬斟茶,神情谦和:“忠臣自然是有分量的,或许未必能劝谏君王,却一定是中流砥柱。您既然自诩忠臣,自然是要大公无私、无所畏惧,毕竟陛下之怒火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

    “呵呵,”

    杨师道气急反笑:“合着你想要将老夫推出去遮风挡雨,老夫还得感谢你给了老夫一个当忠臣的机会?”

    房俊淡然道:“忠臣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尤其是人人皆知的忠臣,不仅对君王尽忠,更对天下尽忠,难能可贵。当下文官们碍于陛下之怒火以及立威之执念而有所忌惮,不敢上前,若郡公挺身而出,文官们自然要领您这一份情。”

    杨师道正襟危坐,颔首道:“如此说来,老夫倒是的的确确要领你一份情了。”

    ……

    杨师道出身弘农杨氏、名门子弟,精擅书法、工于诗词,入唐以后深受高祖皇帝之器重,任命为上仪同、备身左右,还将寡居的女儿桂阳公主下嫁。

    而杨师道也不负高祖皇帝之重用,武德四年,时任灵州总管的杨师道击退东突厥入侵。武德五年又与交州刺史权士通、弘州总管宇文歆在三观山击败东突厥。武德七年,庆州都督杨文干起兵反叛,杨师道与左武卫将军钱九陇前往征讨。

    可谓战功赫赫。

    贞观十年,杨师道继任魏徵成为侍中,后更改任中书令,成为大唐帝国之宰辅。其后却犯错被太宗皇帝免职,改任吏部尚书,其人出身豪门,不通下情,主掌吏部后压制权贵、亲朋以避嫌疑,所任命的官员却大多都是庸才,因而太宗皇帝对其不满,由李孝恭接任,将其黜官致仕……

    其仕途生涯可谓高开低走、晚节不保。

    杨师道曾是李承乾的老师,忠诚毫无疑问,可即便忠诚于君上又能如何?待到那日入土商议谥号之时,以他一生之功过,不得一个“恶谥”就不错了,想要得一个“美谥”几乎不可能,即便李承乾如此提议,文官也会予以驳回。

    可若是为那些亟待刷一波“悲天悯人”“施以仁政”的文官们充当一回急先锋、打一回头阵,以此博取文官之好感,在将来李承乾提议给他一个“美谥”的时候,或许就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对于文人来说,盖棺定论之时的一个“美谥”,便值得他们去做任何事了。

    ……

    政事堂的消息是最为灵通的,翌日清早,一众宰辅汇聚于此的时候,便窃窃私语昨日杨师道上书陛下取消“剐刑”,进而引得陛下震怒、严厉叱责之事。

    虽然外边天寒地冻,但内侍早早起来将地龙点燃,又往堂内各处屋子放了火盆,掐着点儿给桌上的茶杯沏了热茶水,使得宰辅们抵达之后只觉寒气尽消、浑身暖融。

    时辰还早,最先抵达的刘洎与刘祥道坐在一处饮着茶水,谈论着杨师道上书之事。

    “没料到啊,太宗皇帝当年曾说安德郡公‘情实怯懦,未甚更事,缓急不可得力’,如今看来,却是这些年优游林泉、修身养性,行事风格发生了极大变化。”

    刘祥道喝了口茶水,有些感慨。

    杨师道早已致仕多年,且性格软弱,无论如何“剐刑”之事都与他不沾边,更重要是陛下此番对其表达出极致之信任,委以镇守承天门之重任,却仍旧能够挺身而出,宁愿驳了陛下颜面亦要发出正直之言,这样的操守已经胜过朝中多数大臣。

    “倒也未必当真出于公心,”刘洎却有不同看法:“同寿贤弟未曾与其共事,不了解其性情,此君看似软弱、实则缜密,不愿背责任是肯定的,但却不一定公正无私。”

    一个不愿背责任的人,不管不顾的犯颜直谏,肯定是有问题的。

    其所为也不难猜测,自是想要在文官内部博取好感……

    刘祥道不以为意:“凡事论迹不论心,不管心里怎么想,只要做出来了,就值得称道。”

    刘洎也表示赞同:“你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所有监察御史都已经写好了奏疏,此刻已经递入中书省。”

    “好,稍后回去我便让人整理,呈递御前。”

    文官对于“剐刑”极其厌恶,只不过明知此乃陛下立威之手段,劝谏之时有所顾忌,现在既然杨师道打头阵冲了出去,有他在前边遮风挡雨,其余文官自然再无顾忌。

    由御史台先行发动,其余三省六部紧随其后。

    刘祥道有些担忧:“不知其余各处衙门如何想法,未必愿意犯颜直谏呐。”

    当所有文官联合起来犯颜直谏,便已经不止于劝谏之范畴了。

    继军方势大、掣肘皇权之后,文官也联结起来抵抗皇权……可以想见,陛下将会是何等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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