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镇的建筑如这个游牧民族随心所欲的性子,什么材质的都有,什么样式的都有,谈不上格局,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来,几间像样的房子中间会忽然搭了几座大大的帐篷,没什么讲究,完全不靠谱,看惯了大明南方寓意山水独具匠心的豪宅民居,北方墩实讲究厚重的四合院,蓝熙书实在看不惯凉镇的房子。
跑马场一样的大街上,你几乎看不到老弱妇孺的行人,间或有打马如飞的鞑子扬起一街的尘土呼啸而去,热闹来自两侧的各色房屋,各种马匹栓在门口,叫嚣声不绝于耳,甚至有醉汉酒鬼三两个叽里咕噜的扭打到街上,人们不足为怪,甚至没人理睬。
蓝熙书一路跟着铁杆三爷和他的五个伙计顺街一侧赶着二十来匹骡马重载,耗子跟在最后,蓝熙书也准备了给啊巫上供的礼物,金银首饰还有夏十榆预先准备好的上好苏绣。
时近黄昏,凉镇的夕阳格外的大,大若铜鼓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大街西头,余晖染红了半边天,两旁五花八门的建筑被落日余晖渲染的色彩斑斓瑰丽,随着落日的消隐,万物有红转暗,层次分明的暗影绰绰,荒凉感随黑暗漫上来,蓝熙书和耗子都有了一种关山万里,故国剥离的悲凉之感,于此同时又萌生一种使命感和荣誉感,才觉得大明在心里沉甸甸的,那是灵魂永恒的归宿。
驱马缓行,蓝熙书一边走一边用心观察,凉镇几乎没有寻常民居,多是酒肆和欢场和供来往交易逗留住宿的外地走私贩的客栈,深入到凉镇,蓝熙书才知道铁杆三爷说的话没错,除了古亭客栈,再无第二家汉人开的客栈,客栈都看着别扭更别提招待了。
原来,跋山涉水铤而走险来凉镇交易的汉人走私马帮很少,常年跑凉镇的更是屈指可数,大多汉人走私马帮出境便于与鞑子交易,再由鞑子倒手到凉镇,虽然没法和直达凉镇贸易的暴利相比,但是这是较稳妥的,人少骡马少货源不充足的不成规模的马帮多采用这种短途交易,像铁杆三爷人马过百的老马帮才敢跑凉镇。
铁杆三爷一路嘴不闲着,详细介绍路过的房舍,并告诉蓝熙书本地盛产的织毯和靴子的优劣等级,末了,铁杆三爷来了一句:“蓝三少!不要被吓到呃!”
蓝熙书展眉轻笑摇头。
铁杆三爷马鞭一指,勒住了缰绳,蓝熙书早注意到面前不同周边的高大建筑了。
铁杆三爷说这就是啊巫的大本营。
凉镇正中,一座高大的建筑黑压压的如一口倒扣的巨无霸铁锅,临街两层楼高,沿街的一面上下两排有五十来个黑洞洞没门没窗的孔洞,类似于大明城墙防御用的箭窗。
铁杆三爷示意啊巫城到了,伙计们拢住骡马货物,规规矩矩的在离啊巫城百十步远的地方站住。
啊巫城正中的包铁大门紧闭,旁边突兀出一扇很大的窗口,沿街的灯笼都挂起来了,啊巫城的墙跺上加了很多火把,白色纱灯串串高垂,整个的啊巫城外无一人一卒把守,这又是大大出乎蓝熙书的意料,啊巫等同于凉镇的黑帮老大,混黑社会的人怎么会少了私人武装打手呢!啊巫凭什么震慑四面八方交集的走私贩?凡是走私跑帮的没有安善良民,就像铁杆三爷这样的也是面上的和善而已。
啊巫城像做空城或者死城!
蓝熙书心里打了小小的结!
“蓝三少请跟我来!”铁杆三爷手持货物条目,引荐蓝熙书举步向大门东侧的大窗口而来,蓝熙书这才发现里面竟然坐着一个人,说是窗户根本不是窗户,准确说是门槛超高的大门洞,临窗大炕上坐着的人看起来佝偻矮小,眼前守着一盏刚点燃的特大号的桐油灯台,大海碗一样的桐油灯灯芯比手指头要还粗,月晕似的光圈儿下一个人的侧脸正对着蓝熙书他们,低着头不知道手里在蠕动什么。
铁杆三爷和蓝熙书走路无声,蓝熙书一眼不落的盯着切近的大窗口前的侧影看,老迈的妇人!怀里居然抱着一摞破麻袋片子一样粗糙的织物在摩挲!
里面除了一人一炕一灯再无他物,外面突跳拔节的火把,和里面的桐油灯相互交映,那妇人侧脸上的褶子都纤毫毕现,黑黑的肤色,皱纹深刻,一顶不知毛质的砂锅帽子压得很低,身上灰黑的袍肥大而臃肿,让这个瘦小枯干的人看起来伶仃老迈的不成个样子。
蓝熙书发现这个人的嘴巴一直在蠕动,无声的!像一个全身心投入正在启动咒语的老巫婆!
啊巫?不会吧?
蓝熙书忽然就觉得有股看不见的森然杀气在这枯槁之人身上墨晕般弥散开来!
蓝熙书不确定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职业敏感。
“铁杆前来,请啊巫大开方便之门!”铁杆三爷说完深深一揖,蓝熙书也跟着躬了躬身,心神散开扑捉周边微小的异常。
“念货!”一个尖细的嗓音简洁明了,蓝熙书心里一震,那里是什么老迈妇人,却是阉人!不折不扣的阉人,蓝熙书对太监宦官多有接触,一句话就判断出了里面的人是个阉人,这也难怪,阉人非关内特产,元顺帝北逃,有太监幸存也属寻常,只是蓝熙书没想到在凉镇坐镇啊巫城的却是个如此老迈的太监,鬼才相信这是啊巫!
啊巫的代言人真不撑门面啊!
蓝熙书真被雷到了,脑子飞快的转着,铁杆三爷已然开始清清嗓子开始念了:“上等官盐千斤,杭锦五百匹,药材八百,二等棉帛两千,········
细目下来,蓝熙书还真没想到铁杆三爷的货竟然如此纷杂。
念完了,铁杆三爷将账簿揣入怀中,废话不多说一句,站着等啊巫代言人发话,啊巫的代言人一推怀里的织物慢慢转过了身,好像动作过快深怕拧了腰似的,蓝熙书这才看到了完整的一张脸,真是造物的神奇败笔啊!
砂锅帽下的一双三角眼老给人翻着不对光的感觉,脸上褶皱丛生,薄唇兜着,腮帮子塌陷明显,尖下颏在随嘴巴蠕动。
啊巫一伸手,铁杆三爷几乎与此同时也伸出了手,两个人同时将手伸到了窗口石台上,啊巫的手盖在了铁杆三爷的粗糙手背上。
蓝熙书一愣又觉一阵恶心,啊巫的干枯细长的手指正在铁杆三爷的手背上摩挲,发白的长指甲令人作呕。
这是什么礼节?
片刻,啊巫撤回了那只猫爪子一样的手,铁杆三爷也把手抽回来,心里鄙夷,但是没敢表象出来,那只被啊巫代言人温柔抚摸的手跟抽筋一样僵硬着。
“你是谁?”啊巫代言人稍微转眼对着蓝熙书连翻白眼,靠!瞎子啊!
“在下小蓝!来趟趟发财的路子的!顺便访个故人!”蓝熙书把寻亲轻描淡写放在了次位,他看见啊巫代言人又从麻袋片子里伸出了他的鸡爪子,蓝熙书一激灵,铁杆三爷看蓝熙书打愣,脸色突变的拿眼神示意蓝熙书照他刚才的去做。
蓝熙书迅疾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盒,刚刚好放在了啊巫代言人的手底下,蓝熙书诚惶诚恐说道:“初来乍到,不懂行情规矩,望海涵!”
蓝熙书话说完还没来得及抽手,啊巫代言人的猫爪子倏地避开了礼盒一把抄住蓝熙书手心往上托举礼盒的手掌,生硬的摩擦让蓝熙书从里到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倒不是害怕,癞蛤蟆爬脚面,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