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
“臣,贾珩,拜见圣上。”贾珩朝着御案后的崇平帝,施了一礼,拱手说道。
崇平帝笑了笑,道:“子钰平身,戴权看座。”
“臣谢圣上。”贾珩连忙躬身道谢。
崇平帝看着对面的蟒服少年,面色和缓,道:“军机处,这几日处置军务,军情上传下达,畅通无阻,再无凝滞,朕也无往日心力交瘁之感。”
以往,凡有重大决策,崇平帝就要集群臣廷议,争执半天,决策效率低下,还要担心为六科给驳回,如今直接授意军机大臣,降下谕旨,特事特办,决策效率大为提高不说,君权愈发强势。
相当于另起炉灶,皇权运用更为自如,如果军机大臣不听话,那就再行换人即是,反正军机大臣不拘出身。
而随着时间过去,文官集团也渐渐回过味儿来,这是两套班子,谁不听话就换谁。
贾珩拱手说道:“军机处之设,不过辅佐明君,如无圣上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也无军令畅通。”
崇平帝笑了笑,也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将条案后的供词状拿起,说道:“一等神威将军贾赦对其走私恶迹供认不讳,只是案涉平安节度使崔岭,据贾赦所言,大同、宣府总兵以及麾下边将,有向胡虏走私众,子钰以为朕该如何处置?”
“臣先前就有言,贾赦走私贩私,只是冰山一角,据臣所知,晋商商会由乔、常、曹、侯、渠、亢、范、孔八大家商贾,彼等互壮声势,长期向蒙古走私,经中转入得东虏。”贾珩面色冷肃,沉声说道。
在大汉太宗晚年,蒙古渐渐分裂成察哈尔诸部、喀尔喀、科尔沁等部。
因为大汉隆治年间名将的持续打击,与前明天启、崇祯年间之后的林丹汗崛起,所处历史轨迹发生了巨大偏移。
此刻漠南蒙古的察哈尔诸部,林丹汗之子额哲还在苟延残喘,并未彻底臣服于东虏,在大汉与东虏之间左右逢源,也客观上充当了汉廷与东虏的藩篱,故而才有互市屡禁屡兴。
至于内喀尔喀部,除巴林部和扎鲁特部还保持着一些独立和自主性外,其余诸部连同科尔沁早已臣服东虏。
东虏一直想统一蒙古,但近些年天灾不断,其策略是掠南以自保,伺机而动。
可以说,汉廷对察哈尔诸部的心态也是颇为矛盾。
崇平帝沉声道:“子钰,先前奏疏所言,临汾亢家为晋商之首,蓄财达数千万两?”
贾珩道:“不瞒圣上,据臣所知,亢家确有如此家资,皆为历年之所得不义之财,彼等更在京中笼络官吏,其意不明。”
天子多半是起了抄没充入国库的心思,说来,还是当初三河帮肆虐东城,抄出的钱财,给天子的一些刺激。
但终究还是要将一些吃相,没有具体的罪名,就夺人家资,天下士族文人势必口诛笔伐。
贾珩沉声道:“圣上,晋商有今日,系为当年互市,彼等借蒙古商路与女真做生意,贩卖铁器、军火予女真,如今东虏这般势大,多有其一分助力。”
崇平帝沉吟半晌,似在权衡利弊,道:“此事,依然是你来主持,朕让内厂协助于你,暗中布置,万万不可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
贾珩拱手拜道:“圣上圣明。”
天子果然心动了,谁也阻拦不了天子抄家发财的心思。
“圣上,如今晋商商会借杨思弘之力,似要插手户部的盐务整顿。”贾珩低声道。
崇平帝面色默然片刻,低声道:“此事,杨阁老并未上疏提及。”
贾珩点了点头,遂不再纠结此事。
崇平帝转而又问道:“平安州节度使崔岭,既涉贾赦走私一案中,卿以为当如何惩治?”
贾珩沉声道:“平安州直面胡虏,为兵家必争之地,当拣选忠贞恪勤重将戍守,否则,与敌虏暗通款曲,在战时恐有难测之事,臣以为,对崔岭其人,应以戍边多载、劳苦功高,擢升神京,调至五军都督府任都督同知,而后再行诘问,至于平安州节度使一职,臣举荐奋武营都督同知戚建辉接任。”
如果去看大汉的舆图,就会发现平安州(朔州)、大同、宣府(张家口宣化)三大重镇,构成了一个直面蒙古诸部的防线,而平安州相较而言,更为深入敌境。
如果平安州一失,胡虏就可直扑山西重镇太原,一旦太原再有闪失,那时就是天下震动。
“崔岭久镇平安州,掌兵四万,又直面蒙古诸部,如今正值查边,不宜节外生枝,况大同、宣府等地兵将,听闻也屡有走私贩私之事,朕之意,眼下不好擅动,俟北静王查边归来,如彼等识大体,于大节无亏,朕网开一面,倒也未尝不可。”崇平帝思忖着贾珩的“明升暗降”之法,觉得操作性尚可,只是需要再缓一缓。
贾珩默然片刻,拱手说道:“圣上圣明。”
如果按照他的意思,自是将大同、宣府、平安州一线的领兵将领,重新考核裁换,以防敌寇在北平受挫后,借道漠南蒙古之察哈尔诸部,威逼重镇太原。
只是天子自立军机处后,愈发有着主见,当然也是因为事有轻重缓急,唯恐逼反了崔岭,再惊吓到了大同、宣府等一干将门,引起一些不可测的事情。
道理明摆着,边将屁股之下都是一堆屎,再给与严惩,谁还配合你裁汰将校?
说来,这崔岭早年还是他贾家荣国公的部将,其有一女嫁给了北静王为侧妃,天子此举许是考虑到北静王的感受,也未可知。
崇平帝沉吟片刻,终于提及贾赦之事,说道:“神威将军贾赦,据内缉事厂讯问,详察其恶,录于口供,其恶已彰,卿为贾族族长,以为朕当如何处置?”
这是在问着贾珩,这是对军国重臣的尊重,毕竟是同族族人。
然而,贾珩面色一整,拱手道:“国法煌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当依律处断,遑论如今朝野瞩目,群情激愤,圣上依律处断即是。”
贾赦连抗都没抗住,基本都招供了,之后的程序,完全取决于天子的心意,而因为事涉边将,反而不好交付有司论处。
崇平帝脸色微顿,沉声道:“如以走私胡虏,当处以大辟之刑……”
贾珩心头一顿,暗道,那就处以大辟之刑!
但不知为何,他隐隐有一种直觉,猜测崇平帝应不会祭起屠刀。
无他,因为平安节度使崔岭都被压下,那么单论贾赦死罪,好像也说不过去,而且也容易惊着边将。
说来说去,还是和边镇走私活动太过猖獗有关,如是普通百姓,早就论死,甚至累及家人。
这终究是一个人治时代。
但他又不可能说,赶紧处死贾赦,赶紧的!
崇平帝想了想,低声道:“念贾赦终究为荣国之后……戴权,让内阁拟旨,褫夺贾赦一等神威将军爵,将贾赦父子流放贵州,遇赦不赦。”
值得一提的是,明时多将人流放岭南、海南、云贵等南方潮湿等地,因为北人流南、南人流北,才有惩罚之意,只有至清时会流放至辽东。
贾珩凝了凝眉,心头叹了一口气同时,将贵州土司近期几有复叛之势给咽了回去。
说不得贾恩侯流放到贵州,于龙场悟道,然后平叛土司,建功立业,他也不好阻碍,只是褫夺爵位,遇赦不赦?
不过,总归而言,崇平帝还是没有赐死贾赦,或者说,这是“刑不上大夫”的风气所致。
而流放之刑,源于舜帝流放四凶,多为贤君明主恤刑的退而求其次选择。
“其实,还有因我正在领兵之故,有意无意间,给了恩典。”贾珩思量着。
一位领兵大将,族人犯法,又非谋反之罪,将其同族一下子人头落地,面子上也不好看。
可是爵位呢?夺爵之后,后续除不除爵,天子其意不明,或许有意留着施恩的余地。
崇平帝似也在思量爵位传承之事,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贾卿,荣国一脉,香火似无人奉祀?”
贾珩面色一肃,拱手道:“贾赦尚有庶子,嫡弟。”
崇平帝皱了皱眉,冷声道:“父子同罪,焉能再奉香火?”
意思是这一支都有大病,全员恶人,需要改换宗支,或者说,崇平帝就不想再给荣国府机会了。
贾珩心头一时无语,感觉崇平帝有些地图炮了。
比如贾兰,性情还是不错的。
崇平帝忽而将一双沉静目光投向贾珩,问道:“贾卿,原为宁府庶支吧?”
贾珩怔了下,沉声道:“回圣上,臣祖上原为宁国公之庶支,蒙圣上简拔,授以兵事,才有今日之爵禄,臣纵粉身碎骨,也难报圣上恩德。”
他的爵位,全由自己立功而来,如果没有天子重用,也不可能。
崇平帝打量着贾珩,目光意味深长,说道:“那你先祭祀着荣国香火,荣国爵位承续,无功无德……容后再议。”
上次听梓潼所言,咸宁似有倾心子玉之意,如以上次礼部奏请“民间兼祧,礼以义起,应为礼法常例,以咨上下遵循。”,如能以其尚咸宁公主,皆为正妻,倒也算皆大欢喜。
不过,还是要看对虏战事如何……先留个口子罢。
事实上,崇平帝也需要笼络贾珩这位统兵大将,还有什么比翁婿关系,更牢固的?
嗯,有,郎舅关系——妹夫和大舅哥。
贾珩一时间揣摩不出天子的心意,倒也不好说,他为族长,原有奉祀先祖之责。
崇平帝不再提此事,而是改口说道:“南边儿盐法整顿也不顺遂,昨日,杨阁老建言于朕,林如海威望才干不足全权担纲革盐法之弊重任,应派内阁大学士齐昆南下,提督盐法革新事宜,子钰以为何如?”
谈论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军机枢密,而是具体的政务,这也是南安郡王、北静郡王等一干军机大臣与贾珩最大的区别。
崇平帝绝不会去问这几人这些问题。
贾珩道:“正要和圣上禀明,年前,户部的梁侍郎和都察院的于大人,奉旨南下淮扬,察察奸凶,至今并未查出谋害扬州林盐院的幕后凶手,因为侦缉方向有误,最近倒是严令扬州府县官员抓捕了不少私盐贩子……而锦衣府指挥同知陆敬尧当时自行其是,致锦衣府于淮扬之地的人手伤亡惨重,臣不久前急调河南、江西两地锦衣府府卫,赴扬州侦察,倒是摸清了一些底细,此间细情,汇总于疏,还请圣上御览。”
说着,从袖笼中取出一份儿奏疏,呈递过去。
这才是他今日面圣奏事的关要,革盐法之弊,他必须插上一手。
单纯的署理军务,难免要受齐党乃至以后上台的浙党掣肘,如果能在财权上插上一手,主导盐务革新,以此保证军费供应,对打赢对虏战事也能有所裨益。
但怎么介入?不能一下子伸手,需要向天子展示能为。
崇平帝让戴权接过奏疏,垂眸阅览着,奏疏字数很多,不知不觉间,脸色刷地阴沉,目中煞气隐隐,沉声道:“扬州盐商,上交宗藩,下连封疆,彼等竟如此胆大妄为?”
奏疏不仅详细记载了扬州盐商在江南、淮扬等地的奢靡生活,以及与地方封疆大吏的交游,这些原本都在锦衣府的记录下,另有一条让崇平帝都如鲠在喉的记录。
「齐郡王,府中典客许绍真,与盐商汪寿祺过从甚密,齐郡王多受其资银。」
贾珩见到崇平帝的脸色,心道,果然这一句真正戳了天子的肺管子。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关注齐郡王。
最近因为改制锦衣府,镇抚使换上自己的人,真正彻底执掌锦衣密谍,第一时间加大了对齐王府的探事力度。
贾珩拱手道:“圣上,商贾性本狡猾奸诈,为求自保,势必广织罗网,如今刺杀扬州林盐院的那桩案子,臣也没有太多实证,不过扬州盐商交游广阔,与江南藩臬两司官员过从甚密,圣上拣派阁臣南下督导盐务,臣以为可行。”
崇平帝闻听此言,面色幽幽,心头闪过一丝冷意。
有些话哪怕贾珩说的隐晦,以这位天子的心智,已然明其本末。
只怕两江官员,与盐商耳牵面热、阴相勾结,在地方上已呈尾大不掉之势。
而两江向来是浙党的大本营,那么杨国昌派手下干将齐昆南下整顿盐务,自就说得通了。
贾珩见崇平帝陷入思索,也不再多说其他。
如果没有掀起血腥腥风的魄力,整顿盐法想要大获成功,几无可能。
而究竟派不派齐昆南下,就看天子的心意了。
……
……
就在贾珩与崇平帝奏对之时,贾母也换上诰命大妆进宫,求见居住在长乐宫的冯太后。
陈汉的宫殿命名与其典制一般无二,集汉唐之历代精要,参宋酌明。
长乐宫中,因为隆治帝与冯太后没什么感情,多在重华宫疗养,除非国之庆典,夫妻二人基本不相见。
冯太后刚刚受得宋皇后与端容贵妃的请安,连同隆治帝一些年老色衰的妃嫔,以及乐善郡王家的王妃,正在一同说笑。
此外,还有冯太后的弟媳——也是崇平帝的舅母,郑国太夫人陪同媳妇儿徐氏探望冯太后。
殿中其乐融融,说笑不停。
一旁绣墩上,晋阳长公主领着女儿清河郡主李婵月,与咸宁公主、南阳公主等几位皇室公主听着郑国太夫人讲笑话。
郑国太夫人声音洪亮,笑声爽朗,将在洛阳的家乡见闻说给冯太后听。
一头银发的冯太后,红润面颊上浮起淡淡笑意,感慨道:“人言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今岁清明,怎么也要回去祭扫祭扫才是,只怕再不回去,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郑国太夫人笑道:“太后身子骨儿硬朗,再过个三二十年,也是有机会去看看的。”
晋阳长公主在一旁拉过冯太后的胳膊,气韵轻熟的丽人如小女孩儿一样晃着胳膊,妍美玉容上,笑意明媚如桃花,道:“母后,前个儿我还和皇兄说,今年六月,要给母后好好过过千秋寿诞才是。”
冯太后摆了摆手,转眸看着自家宝贝女儿,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国色天香的脸蛋儿,愈见明艳动人,只当是妆容所致,笑道:“不行咯,眼也花了,耳朵也聋了,出了正月,牙都活动了一颗,老了,不中用了,你皇兄忙着国事,寿诞什么的,一碗寿面就是了。”
冯太后说着,转而看向宋皇后,脸上笑意不自觉就寡淡几分,问道:“然儿亲事定了?”
宋皇后玉肤雪颜,笑意嫣然,道:“定了,是南安郡王家的,臣妾瞧着明日正是二月初一,让司天监占卜,黄道吉日,适宜册封。”
“然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出宫开府,成家立业。”冯太后感慨道。
乐善郡王王妃,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衣衫鲜丽,面皮白净,凑趣儿拿着手比划,接话笑道:“然儿当初才这么高一点儿,一晃眼都到娶亲的年龄了。”
冯太后笑了笑,道:“当初还说你家琼仙,女大三抱金砖,要许给然儿。”
乐善郡王王妃叹了口气道:“那是我家琼仙没福气,非相中着一个穷酸书生,我当初也没少生着气。”
“母后,琼仙嫁的是翰林院的翰林编修,对方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宋皇后笑着解释说道。
冯太后点了点头,道:“文华武英,将来也是有着机会成大学士的,也不算辱没了琼仙的品格。”
正在说笑的空档,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嬷嬷进入殿中,行了一礼,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荣国太夫人递了牌子进宫,求见太后娘娘。”
冯太后面色顿了顿,诧异道:“这非年非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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