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良智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正站在离着榆林大约五百步左右的一处地方,他身边的一盏昏黄小灯笼是周边三百步唯一的光源,因为离得远,城上是看不到的。
寒风冷人骨,严霜切人肤,如此冰冷天气下,亲兵们自动自觉的围在王良智身边,为他组成一个遮挡冷风的肉屏风。
众亲兵簇拥中,王良智一边哈手,一边死死盯着榆林城头-----奉命填沟实在不是他愿意做的事情,因为稍一不慎,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虽然在献出西安后,李自成仍然让他统领原先人马,并给了他一个果毅将军的封号,位置可谓极高,但这其中一半是因为他献出西安,功劳巨大,另一半则因为他手里还有五千跟着他一路从蜀中走出的四川兵,如果他没有了这些对他唯命是从的下属,或者少了一大半,闯营还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王良智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打心底里抗拒填沟将军的这个封号,奈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面对李自成所说,面对制将军刘方亮的命令,他没有推阻的权力,不唯没有理由,更因为闯营军法亦是严厉,他敢说一个不字,怕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所以,王良智只能是硬着头皮往上冲,唯盼一切顺利,少死一些人就能完成任务。
这几天的操练,王良智绞尽脑汁,几乎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同时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手下的军官:这是闯王交给喔们的第一个任务,必须完成,都给喔盯紧了,谁出了差错,喔就要谁的脑壳儿!
军官们将他的命令分级传达,也算是统一了思想,当然了,王良智也是耍了一些手腕的,他将大部分的四川兵都编制在了队伍的后方,前方全是刘方亮从其他营中抽调来的老弱,一旦填沟不利,被城头发现,只要他能及时撤回,损失应该不会大。
不想在临攻击前,刘方亮忽然问他,其他兵用的怎样,顺手不顺手?如果填沟不利,被守军发现,他要如何做?
王良智心中当时就是一跳,他意识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被刘方亮发现,并为对方所不满,但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临上战场,方才当面向他指出。
为免刘方亮发怒,王良智只能硬着头皮,发下豪言壮语,保证一定完成填沟的任务。
其实,王良智心中是明白的,刘方亮对这五千老弱的死活是不在乎的,其在乎的是,五千老弱都死了,你王良智的兵却是毫发无损。
又或者说,就像刘方亮说的那样,他不在乎过程,他只要结果,哪怕是这五千人老弱都死光了,只要填了沟,完成了任务,他王良智就算完成了任务,该有的功劳刘方亮一分不会少他的。
反之,如果填沟不成,他麾下的四川兵少有伤亡,那刘方亮就会老账新帐和他一起算---闯营之中,两个权将军不算,五个制将军中,刘方亮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但却也是治军最严厉的那一个,一向六亲不认,动辄杖人军棍,推出斩首也不是稀奇的事,如果他损兵折将,却于填沟上一事无成,刘方亮绝不会饶他,纵使李自成说情,他怕也免不了脱一层皮。
所以,没有什么退路,他只能往前冲,哪怕损失惨重。
先前,前方探查回报,说城头忽然增加了许多士兵,王良智大吃一惊,意识到情况不妙,己方的偷袭计划怕已经被榆林军察觉了,正想着如何向刘方亮报告,以求得撤退的命令,城头忽然又射下火箭,照亮一大片的区域。.
王良智更惊更惧,心想幸亏是听了顾君恩的建议,临时后撤了五十步,不然这会已经被发现了,心中又急又慌,转头看过去,后方却毫无动静---看来刘方亮还没有放弃,还想要逼着他上攻。
日你仙人板板。
王良智暗暗咒骂,但也无可奈何
,只能期盼天色快亮,他随便的冲击一阵,确定城头严阵以待,他就有借口退回,但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榆林军居然开炮了。
「砰,砰!」
茫茫寒夜,榆林军的火炮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向着城下一阵轰击,看似毫无目的,但因为一万闯兵正潜伏在城前两百步,虽不能说密密麻麻,但平均五六步一人却是少不了的,如果轰击,肯定会轰到倒霉者。
果然,就在炮声中,王良智听到了惨呼声和惊慌之声。
一时,王良智大惊,他身边的副将和亲兵也都是惊,一个个都惊慌的看他,但王良智却不能下令,因为现在如果退却,那是擅退,是要被军法问责的,只有得到刘方亮的命令,他们才能名正言顺的撤退,于是王良智焦急的看向后方,想着榆林军都开炮了,我军暴露无遗,你还不让我退吗?
但后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刘方亮好似没有听到看到榆林军的火炮--看来真如他事先所言,是战是退,全由王良智决定,他只要结果。
但想要的结果,王良智给不了啊。
王良智脸色发青,又骂一声仙人板板,转对亲兵:「传我的命令,不要惊慌,都藏好了,榆林军只是在试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乱动者斩!」
亲兵慌的去传令。
城头。
六炮轰击之后,有耳尖的军士已经听到了混杂在炮击中的惊恐声,「城下有贼!」士兵们纷纷报。
「城下果然藏有贼人!」翟去病兴奋的笑。
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他侧耳静听,确定在简短的几声呼哭之后,城下忽然又变的安静,再没有其他声响后,心知敌人还心存侥幸,还在城下潜伏着呢,看一眼即将发亮的东方,笑说道:「既然李自成要送人头,我们也不能不收,传我令,所有火炮,瞄着城下两百到三百步的距离,由近及远,随意开火,直到炮管发烫,不能射击为止!」「是!」
于是城头火炮再次响起,而且和刚才的三门小炮不同,这一次是十八门火炮一起轰鸣,连笨拙的大将军炮都喷出火焰,发出怒吼。
「砰砰砰砰!」
「轰轰轰轰!」
如天雷炸地,一枚枚炮弹从天而降,狠狠砸入了黑暗中的隐藏人群中,一时摧枯拉朽,血肉横飞,惊恐尖叫,哭爹喊娘之声不断,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中弹,多少人踩踏?
如果说,前一次三门小炮的轰击,只是造成了闯军的惊恐和动摇,但在军纪的约束下,还没有人敢擅自脱逃,但这一次榆林军火炮的全力输出,那种不知从何而降,无法反击,逃无可逃的未名恐惧,却是击垮了他们所有人----如此轰击,不要说他们,就是闯军精锐也挡不住。
「跑啊!」
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闯军纷纷跳起逃窜,在东方即将现出第一次丝黎明,天色即将发亮之时,他们丢盔弃甲,豕突狼奔,潮水般的往后退去,王良智眼止不住,干脆趁坡下驴,他也趁着混乱,狼狈的退了回来。
只是可惜了那些患着雀盲眼的士兵,此时天色尚黑,即便有灯光在前,他们也是双眼漆黑一片,看不到前方的道路,但求生的本能和闪避火炮轰击的恐惧却驱使着他们,令他们不顾一切的向前乱奔,根本顾不上想前面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阻碍着道路?
于是闯军相互践踏,你撞我,我踩你,咒骂狂躁。溃逃中,他们背负的那些土石都被留在了原地,变成了身后同伴一块块的绊脚石,一时,身后人被绊倒,被摔伤,惨呼倒地者不计其数。
相比于火炮轰击,自相踩踏造成的死伤更多。
后方,顾君恩仰天一叹,心中只有一个字:蠢。
不是骂别人,
而是骂自己。
刘方亮脸色亦难看,跺脚骂道:「烂泥不上墙,就不该对你有希望!」
不同于普通士兵的踩踏,王良智有亲兵护卫和开路,毫发无损的退了回来。
当他一身狼狈的来到刘方亮面前时,东方的天空已出现晨光,天色渐亮……
王良智噗通跪下,大声请罪---一万人悄无声息的潜伏上去,一块土石都没有投,就哭爹喊娘的败了回来,王良智知道自己的责任无可推卸。
「王良智,还记得临战前,你是怎么说的吗?」晨曦中,刘方亮脸色铁青如暗夜。
身边顾君恩的脸色同样难看,虽然他们都料到王良智支撑不住,但却没想到会败的这么快,这么狼狈,简直是豕突狼奔,哭爹喊娘,比没经训练的流民也强不了多少。
王良智忙拜首:「末将无能,辜负了大帅的信任,但实在是榆林军忽然开炮,暗夜不明,控制不住啊……」
「控制不住?」刘方亮冷笑:「如果你连自己手下的军士都控制不住,你又如何带兵?都如你这般推脱,我义军又如何打仗,胜了是自己功劳,败了就推脱控制不住?」说道最后,他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杀气。
王良智听出来了,心中大骇,忙叫道:「是末将指挥不利,末将愿将功赎罪,待到天亮,一举填平壕沟!」
刘方亮压住怒气,但面色依然冷冷:「如果做不到呢?」
「任凭大帅处置!」王良智咬牙回答。
「好,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去准备吧,我会给你三十辆盾车,炮营也会助你,限你两个时辰内填平壕沟,否则,本制将军绝不饶你!」刘方亮厉声。
「末将领命。」王良智忙高声答应,站起来,擦把头上的汗,急急去了。
刘方亮和顾君恩相顾无语,他们原本计划的是暗夜突袭,一举填平壕沟,然后发起总攻,杀榆林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想却被失败了,现在只能是依照照老办法,用人命和血肉去填沟了。
想到这些天的辛苦谋划和付出,都化成泡影,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尤其是刘方亮---身为制将军,被闯王任命为此战的总指挥,七八天的谋划,最后却落了一个失败,折损兵马不说,更严重挫伤了己方的锐气,实在是有负信任。
换一句话说,今次的攻城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拿不下,闯王有再好的耐心,怕也不会继续用他做总指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