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相似乎很喜欢那身被血色染成了梅花斑点般,还被瑶姬踩了个小小黑色脚印的白衣。
回到南衣城几日了,依旧没有换下来,从墓山上下来后,卿相便穿着它在探春园的梅林下晃悠着。
不时看看自己的衣裳,又看看那些已经快要凋谢完的梅花。
看来看去,也许是觉得自己衣裳上的梅花更好看,于是很是得意地笑着,喝下了今日的第四壶酒。
而后晃晃悠悠的上了小楼。
可惜衣裳上的梅花也要谢了。
那些血色会变成黑色,那时的卿相也许就会像一条斑点狗一样。
卿相站在小楼上这样想着。
那等它变成了黑色再换洗吧。
于是又屯屯屯地喝着酒。
那些风雪落了一半的南衣城,悬薜院中也有些雪色,但是并不如人们在城头看见的那般盛大。
只是细雪,只是小雪。
卿相看着那些暮色里缓缓飘飞的小雪,而后看见了某一柄曾经穿梭在岁月里的剑,从剑宗方向而来。
卿相握着酒壶,静静地看着那柄在暮色里散发着冷意的剑,似乎是在犹豫着,神色有些迟疑。
然而在他还在迟疑的时候,有脚步声从下方的梅林传了过来,卿相低头看了一眼,那柄剑便穿越人间暮色,落向了南方城头而去。
卿相叹了一口气。
云胡不知抱着一个小模型,在落了一地梅花与细雪的道上走着,听着那声叹息,抬起头看着楼上的卿相,很是不解地问道:“你叹什么气?”
卿相喝着酒,看向南方,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也不知道这和丛刃那老小子有没有关系,最主要刚刚被你吓了一下,导致一些东西都没来得及给我犹豫的机会。”
云胡不知抱着那个大号蚂蚁一样的东西,一脸古怪地走上楼来,上下打量着卿相,说道:“卿师今日喝了几壶酒了?”
“四壶。”
“难怪又开始说胡话了。”
卿相抬手便要锤云胡不知,只是目光却瞥见了他怀里抱着那个手臂大小的木质蚂蚁。
“这是什么?”卿相放下了手。
云胡不知在栏边坐了下来,把那只蚂蚁放在了地上,一面摆弄着,一面说道:“这就是院长你的小车车啊。”
卿相很是感兴趣地蹲了下来,看着云胡不知在那里摆弄着那个模型。
整体构造像是一只蚂蚁一样,只是在蚂蚁身下的不是四条腿,而是两个轱辘,头上的两个触角被弯曲成了趋向水平的方向,看起来像是陈鹤那辆车上握把手一般。
云胡不知给卿相解释着:“头部这里就是控制车车前进方向以及诸多阀门的所在,我们在陈鹤那辆车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进,现在我们可以自由的通过控制阀门来调节车速了。上身部分,我们叫它蚁缸,内置了超强动力的天衍机,所以他看起来要臃肿一些,蚂蚁腰这里就是院长你以后坐的地方.......”
卿相一面喝着酒,一面眼神发光,然后看向蚂蚁最后面那个大腹部,问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云胡不知倒是难得嘿嘿一笑,说道:“日后院长要是有心仪的女子了,可以带着她一起坐在上面,到人间去兜风......”
云胡不知话还没有说完,头上就挨了卿相一拳。
云胡不知也不恼,嘿嘿笑着,而后很是认真地说道:“这是院里先生们一起决定加上这东西。”
卿相喝着酒,站起身来,看着人间细雪与暮色,轻声笑着说道:“这件事不急。”
云胡不知同样站了起来,很是诚恳地说道:“你已经一千一百多岁了,卿师,也该急一急了,和你同时代的那些人,族谱都写了好多页了。”
“......”卿相有些头疼,喝着酒想了想,转移了话题。
“你们把它叫什么名字?”
云胡不知看了卿相很久,叹息了一声,说道:“宝蚂。”
卿相回头看着云胡不知,一脸的疑惑。
云胡不知上下打量着自己。
“卿师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们好歹也是院里的先生,怎么取个名字这个蠢?”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只是看着它像只蚂蚁,所以随口定了个名字而已,院长如果有好名字,也是可以的。”
卿相看着人间喝着酒,沉思了很久,说道:“人间向上,应有大运,那就叫它大运吧。”
“.......”
虽然云胡不知觉得这个名字彼此彼此,但是也没有出口反驳,毕竟老酒鬼喝多了,下手没轻没重,刚刚那一拳就给自己捶得头发晕。
“行,那我们就去找城中工匠打造零部件了。”云胡不知说着,蹲了下来,把那只蚂蚁重新抱了起来,向着楼下走去。
走了一段,回头看见卿相还在看着南方沉思,好奇地问道:“卿师先前在看什么?”
某个带来了这场四月的风雪的少年已经落入河中。
卿相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一些小事而已。”
云胡不知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一面走着一面看着这场细雪,嘟囔着:“怎么又下雪了。”
走了一阵,出了探春园,回头看见卿相还在小楼上看着,不知道他在看啥,向着南面看了少许,于是又踩着细雪穿过竹林小道而去。
中间路过某片竹林的时候,发现梅先生与谢先生这对陈年好友,正在竹林细雪中,坐在暮色里煮酒喝。
也许就也是陈年好酒。
因为嗅起来很香。
梅先生又抱起了暖炉,看见路过的云胡不知,笑呵呵地招揽道:“云胡先生要来喝几杯吗?”
谢先生也是在微微笑着看着云胡不知。
云胡不知有些意动,不是酒香,而是那种竹林小雪煮酒对饮的画面过于诱人。
但是想了想,还是歉意地笑着,说道:“不了,卿师的事还没有忙完呢,下次有机会再喝。”
谢先生挽留道:“小喝几杯而已,误不了多少时间。”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我怕卿师又敲我脑袋。”
梅先生哈哈笑着,说道:“那云胡先生还是快走吧。”
云胡不知笑着离开了那里。
谢先生便坐在那里,看着云胡不知离去,这才重新看向梅先生,说着一些闲话。
“小李蝶的事你怎么想的。”
梅先生有些没头没脑地问道:“什么怎么想的。”
谢先生目光越过竹林看向南面,南面有风雪,有少年,也有白衣负剑,平静地看着人间。
“张小鱼是山河观的人,肯定不可能一直留在南衣城,而且先前入了大道,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了,你总不可能想让李蝶随着他一起去山河观吧。”
梅先生不是修行者,自然不可能像谢先生这个小道九境的人一般看得那么远。
所以他只是下意识的顺着谢先生的目光看了一眼,又收了回来,喝着温度刚好的热酒,说道:“看他自己吧。”
谢先生同样饮着酒,轻声说道:“去了山河观,难免会染上一些黑色。”
山河观三宗,虽然只有河宗的人是疯子,但是终究师出同门,世人想起山河观,难免便有些不喜。
梅先生看着谢先生,想了想说道:“那你觉得呢?”
谢先生依旧是轻声说着,静静的看着梅先生说道:“我来教他。”
梅先生笑着说道:“你还是算了,能够从青牛院大先生混成五先生,我怕你把他教废了。”
谢先生亦是笑着,说道:“我只是有些心思懒散而已。”
梅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喝着酒。
谢先生当然心思懒散,先前南岛去听他课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在说着闲话。
一下课就跑人,毫不拖泥带水。
有学子曾经好奇过,这个曾经的大先生经常去青牛院那片杏花林坐着干什么,是不是在偷偷修行。
而后悄咪咪地跟了过去,结果发现他真的只是在闲坐,坐着坐着便对着满林杏花睡着了。
竹林间暮色缓缓倾斜,照着竹叶细雪,也照着二人对坐的那个木墩子,一旁有小火炉,正在咕噜咕噜煮着酒。
谢先生站了起来,从竹叶上聚了不少雪,而后揭开盖子,倒入了酒中。
“你做什么?”梅先生看着谢先生的动作,很是奇怪。
谢先生笑着说道:“这场雪可是好东西,酒里加一些,大有好处。”
“什么好处?”
“润肠通便。”
“......”
“哈哈哈哈。”
谢先生看着梅先生一脸无语的表情,很是开心。
二人又开始说着一些闲话。
“话说我最近确实有些便秘,要是喝了之后没效果,我就上你住舍占你茅坑去。”
“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要点脸。”
“是你先不要脸的,你想想,你从我那里顺走多少东西了,一下子说天太黑了,摸个油灯走,一下子说雨太大了,顺把伞走,你拿走就拿走,不还回来几个意思?我一个小小的门房,领点工钱全被你霍霍了,我媳妇之前就天天数落......”
梅先生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沉默地喝着酒。
谢先生没有叹息,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煮着酒。
过了许久,梅先生才看向谢先生说道:“你说要教李蝶,是认真的?”
谢先生轻声说道:“看他自己怎么选择。”
梅先生喝着酒,看着人间暮色细雪,竹叶簌簌地摇落着一些积着的雪。
“好。”
......
云胡不知去了一趟数理院,将卿相的意思说了一下,先生们便忙碌了起来,而后云胡不知便带着那些再次修过一遍的图纸手稿等东西,向着藏书馆而去。
天衍车的出现,对于人间而言,确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
或者说,是一个阶段性跨越的存在。
原本帮陈鹤弄那辆的时候,云胡不知他们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那东西太过简陋,只是简单的拼凑而成。
但是云胡不知也是留意了一些,这才有了当初卿相看见的二稿。
直到这一次,与数理院的先生们通宵研究了许久,三稿成形,他们才看出了这其中巨大的潜力。
云胡不知走在竹林细雪道上,一面低头看着手中的图纸,却是轻声笑着,抬头看向人间。
也许将来有那么一日。
世人也可以去天上了。
云胡不知还在畅想着,便看见在小道前方徘徊着一个少女。
云胡不知看了一阵,才想起来这个少女便是原先在藏书馆打牌,给陈鹤逼得去门房睡觉的杭悦。
杭悦站在细雪小道上,看起来很是惆怅的模样,只是看见从小道另一头走来的云胡不知的时候,眼睛却是亮了一亮,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
云胡不知把图纸翻了回去,看着杭悦笑着点点头,说道:“有事吗?”
云胡不知依稀记得自己在小竹园都能听见杭悦在那里哀嚎着不要春考不要春考。
此时还以为依旧是这件事。
只是杭悦开口却是问了一个问题。
“南岛呢?我怎么几日没有看见他了。”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说道:“好像已经离开了南衣城了。”
“啊,这样啊。”杭悦若有所思的说道,而后又犹豫了少许,有些扭捏地问道,“那陈鹤大哥呢?”
云胡不知看着少女那般姿态,大概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他也走了,便在昨日。”
杭悦愣了愣,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他去哪里了,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也许会吧。”
云胡不知微微笑着说道:“你想去找他吗”
“没有!”
少女虽然有些惆怅的样子,但是否认的很是坚决,同时还摆着手,似乎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云胡不知只是笑着,而后抱着图纸走了过去。
走了很远,快要拐入小竹园那条路了,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站在竹林小道的黄昏中,抬头看着那些细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岁月匆匆,总有些心事来不及讲,于是成了故事。
也许很多年后少女成了抱着孩子走在篱墙下的妇人,抬头看见某场细雪的时候,也会偶然想起那些遗憾吧。
云胡不知转回了头,向着小竹园走去,走了一段,却是拍了拍脑袋。
“忙糊涂了,我应该去听风台才对。”
云胡不知转过了身,向着寂寥下来的藏书馆听风台走去。
抱剑修行的少年与饮茶喝酒的陈鹤,都已经离开了这里。
......
小少年胡芦抱着剑站在城头之下,沉默的看着那场雪中的故事。
他来得晚了一些,所以只来得及看见跳入河中的小小女子剑修,与那个停舟河畔,等待着的小妖鼠鼠。
那一剑没有看到。
但是他猜到了一些。
城头之上,小鱼师兄的剑便背在身后,并没有擦得很干净,至少剑柄之上还有着几点血迹。
小少年沉默的站在那里。
他是随着剑宗师兄们来的。
师兄们自然不会让他上城头,所以他很是沉默的站在城下,静静的看着那条大河中漂流而去的一些东西。
而后向着停在河畔的鼠鼠走去。
鼠鼠自然看见了那个抱着剑的剑宗小少年,一直到他走到了河边,站在护栏边沉默着,鼠鼠才冷笑着开口。
“原来是剑宗的师兄来了。”
胡芦并不蠢,所以自然能够听得出这句话中的讽刺之意,所以他想了很久,又想起了陈怀风的那句话。
你要耐心一些,把故事看下去。
“师兄们自然有他们做一些事的理由。”
“当然是这样,一切冠冕堂皇,理所当然,无非是剑上的道理而已。”
鼠鼠看着小少年,那些原本已经平息下来的情绪,似乎又随着那个少年的跌落城头,被重新勾起。
所以鼠妖小少女很是痛恨的看着胡芦,她所痛恨的自然不是这个少年,而是那个看着人间——美其名曰看着人间的剑宗。
也许他们真的是对的。
但人间没有绝对的对错。
总有些角度,他们是黑暗的残忍的冷酷的。
比如那些被选择牺牲的人们。
胡芦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看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去找师兄去。”
少年说完这句话,真的便干脆利落的转身,向着城头之上而去。
张小鱼便在城头之上,背着剑,看着城外跨越风雪而来的那些南方大军。
小少年胡芦背着剑踩着积雪站到了张小鱼身旁,抬头看着张小鱼身后剑鞘上那几点没有擦去的血迹。
“师兄你的剑没有擦干净。”
张小鱼转头看了一眼胡芦,平静的说道:“我知道。”
“哦。”
胡芦沉默了下来。
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同样不能理解很多的事情。
他虽然不是很喜欢南岛,但是也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所以很难让他从自我的情绪中,找到一些为张小鱼开脱的理由。
于是少年站在暮色下,歪着头想了很久,又看向了那条风雪朦胧的城外大河。
有小小的一点黑色正在其中漂流着,在那后面,还跟着一个追逐而去的小小剑修。
胡芦想了很久。
于是想起了先前和鼠鼠说的那句话。
师兄们自然有他们做一些事的理由。
所以小少年胡芦抬头重新看着张小鱼,轻声说道:“有人去救南岛了。”
胡芦本以为张小鱼会看向那条河中。
但是张小鱼没有。
这个暮色一袭白衣负剑而立的师兄,蓦然回头,平静却也哀伤的看着小少年。
“你不该去想这些东西,胡芦。”
这是悲伤的哀痛的挣扎的故事。
你不该去想这些东西,胡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