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简。
那一剑也是。
只是一剑,穿越风雪,穿越大河,穿越人间。
向着那条天穹之上的冥河而去。
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特点,那便是快。
正如当初秋溪儿所说那般。
这个人间帝王,所代表的,便是磨剑崖之剑。
快到极致的人间快剑。
甚至没有剑意,没有风声。
当那个帝王虚影手中出现了一个握剑的姿态。
那一剑便出现在了天穹冥河之中。
而后一切褪去。
天地清明。
立于冥河之中的子兰低下头,在冥河之中看着自己眉心的那抹极细微的血色,无比的错愕。
卿相已经被松开,向着人间坠落下去,张小鱼的身影从天地间闪过,一把提住了卿相的后领。
向着南衣城头落去。
那一剑之下,整个人间风雪与冥河,却是出现了一道极为宽广的裂隙。
而后向着两边碎裂而去。
如同某幅画卷被人从中一剑斩开一般。
卿相不住地咳嗽着,看着天穹之上依旧在碎裂的冥河中照着自己模样的子兰,却是嘿嘿笑着。
张小鱼看着卿相,问道:“你笑什么?”
二人落在了城头之上,卿相笑着说道:“他还真以为我那一剑才是南衣城的最后一剑。”
卿相的那一剑自然不是,张小鱼的也不是。
张小鱼沉默少许,说道:“但我以为是的。”
不止是张小鱼并不知道南衣城同归碑下究竟有什么,更是因为,张小鱼真的觉得那一剑,已经很强了。
山河一剑与卿相手中的无道剑汇合。
自然是人间极强的一剑。
可惜卿相剑道不行。
卿相将那柄剑鞘拿出来,轻声说道:“所以你以后还有向上的空间。”
张小鱼没有再说什么,背着剑站在城头,看着天穹之上向下坠落而来的身影。
“他不会还能招魂回来吧。”
卿相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了。神河那一剑,连整个冥河人间都斩碎了。”
“可惜不知道他是谁。”
卿相愣了愣。
“你不知道那你出剑做什么?”
张小鱼背着剑向着城头之下走去,说道:“我乐意,我爱出剑就出剑,又不是找你借钱,你管我。”
他娘的。
卿相很想给张小鱼这小王八蛋来一下。
可惜自己伤得比他重,未必能够打得赢他。
卿相想想还是算了。
看着张小鱼的背影,问道:“走了?”
张小鱼在依旧有着积雪的南衣城头停了少许,回头看着卿相,轻声说道:“走了。”
于是便头也不回地下城而去。
卿相不由地叹惋着。
山河观是个很复杂很混乱的地方。
一如当年被分裂的青天道一般。
“误入歧途啊误入歧途。”卿相摇着头,在地上找着什么,终于在某个角落找到了被人踩的稀烂的酒壶——在出城之前,卿相曾经短暂地停留在城头之上,放下了自己的酒壶,里面还有半壶没喝完的酒。
于是又愤怒起来,怒目看着城头剑修。
“那个王八蛋把我的酒壶踩碎了。”
带着发冠看起来很是文雅的白衣书生,骂起人来像个乡野农夫一样。
没人理会,就当作没有听见这句话。
他们忙得很。
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冥河之人虽然死了,但是那数十万大军与万千行舟依旧停留在南衣城外。
上层的故事结束了,下层的还在继续着。
卿相见没人理会他,无奈地哼哼两声,将手中的走马鞘抛向南衣河上某处,而后同样下了城头离开。
“下次再也不带着酒壶出来了。”
......
明蜉蝣站在风雪青山之上,平静地看着南衣城那边的故事。
他没有去。
一如先前一般,只是安静地站在无人的角落,看着这场风雪。
看了许久,直到那柄来自磨剑崖的剑穿越风雪,擦着自己的鬓角而去,不知去向。
明蜉蝣轻声叹息了一声。
抬手抚过那一处鬓角。
没有血色,也没有长发被斩落。
一如当初丛刃径直路过一般。
槐安确实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黄粱。
无论是人是鬼。
明蜉蝣垂下手来,静静地看着远方那个从天穹坠落,而后化作无数冥河之力,被风雪吹向幽黄山脉的身影。
他们甚至都没有问那些带着万千行舟而来的人是谁。
只是一剑而来,又一剑而来,直到最后那一剑。
人间之中,剑上的道理总是大的。
所以,也许也只有曾经那些鬼神,才是唯一能够让槐安这片大道兴盛之地正视的存在。
明蜉蝣平静地站在风雪青山之上,看着远方那处古城。
当巫鬼神教覆灭之后,那座城便再也没有被南方破过。
这次也是一样。
所以他没有再去看,平静地走下青山而去。
......
暮色之后,便是夜色。
夜色那些未尽的风雪之中,万千黑甲沉默的向着一剑之后,重新落向了人间的南衣城不断发起冲锋,那些行舟之上与后方的巫鬼道阵营之中,无数巫鬼之术在夜色中落向城头。
这是与先前那一站截然不同的画面。
正如在曾经在城头的陆小小眼中的所见到的那般。
这是下层的,世俗所独有的浩荡与残忍。
他们兵临城下,身后便是云梦大泽,倘若巫鬼道之人不启动越行之阵,自然便没有了退路。
于是沉默的踏着从风雪变成了风血的大地,进行着最后的,也许也漫长的冲锋。
如果没有这场大雪,他们也许能够坚持更长的时间。
但是这场从某个少年伞下而来的风雪虽然已经停息,却是依旧让这片大地陷入了冰寒之中。
黄粱极少风雪。
尤其是这些黑甲,是来自黄粱极南端的无尽深洋的守军。
抗寒能力自然远不如槐安之人。
或许真的就像张小鱼在这场战事的第一日所说的那样。
被大势裹挟而来的下层之人,是没有退路的。
南衣城的灯火没有再亮起来。
也许等到这一场战事结束之后,它们便会再度变得繁华而热闹起来。
但是今夜没有。
夜色深沉,风雪宁静。
南衣河之中,鼠鼠已经撑着小舟向着北方而去。
只有无比沉默的陈怀风满身风雨,独自站在大河边。
“看来我们都错了。”
是负剑而来的张小鱼。
陈怀风苦笑着说道:“是的。”
张小鱼想过要杀死柳三月。
而陈怀风直接杀死了柳三月。
命运不止是你来我往的错过。
也有如同戏谑一般的玩弄。
张小鱼背着剑,看着衣袍之上的那些点点血色,听着南面那些近百万人的交战之声,轻声说道:“师兄打算如何去做。”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当我看见同归碑下那柄剑,看见神河的意志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我错的很离谱,我带着满身风雨走下墓山,觉得应该去北方,将这个错误的故事告诉他们。”
张小鱼静静的看着陈怀风,说道:“但是你改了主意。”
陈怀风抱着剑站在河畔,吹着那些仍带着大雪寒意的风,怀里虽然没有风雨了。
但是他的心里有风雪了。
是一种叫做愧疚的东西。
那种东西一直都在。
只是当自己理所当然的认定的那些东西被命运揭开,才真正的如同风雪一样涌动在心里。
原来陈怀风陈怀风。
真的便要一辈子怀抱着风雪了。
“是的。”陈怀风缓缓说道。“柳三月已经死了。”
陈怀风只说到了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也许那样的理由,会显得无比的可笑与懦弱。
于是张小鱼帮他说了出来。
“柳三月已经死了,就像西门的信中所写的那样,他是死在了大泽中,而不是人间剑宗。这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将他的死的真相告诉世人,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槐都让青天道彻底与人间剑宗决裂。这样的故事,带给人间的,远比那些黄粱而来的人带个南衣城的伤害要沉重得多。”
张小鱼看着陈怀风,轻声说道:“所以师兄决定沉默下来。”
陈怀风抬头看着夜色。
这一日之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所以没有星光,只有风雪,覆盖了半座南衣城。
“这便是人间剑宗吧。”
陈怀风叹惋着说道。
张小鱼想起了在那条巷子里,自己的另一个师兄与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只看平稳,不问对错。
师弟,你在人间剑宗这种地方待得太久了。
张小鱼当然待了很久了。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是对的。
哪怕死去的那个人,曾经是他少年时候的好友。
这与当初那个与李山河大吵一番,愤然离开山河观的少年是不一样的。
那时的他,觉得有些东西一定是对的,而有些一定是错的。
但是现在他不会那么想了。
张小鱼这样想着的时候,很是沉默,也很是惶恐。
他当然很是热爱南衣城这个地方。
万河同流,并入人间。
打着牌喝着酒,也许还会和某个世俗之人一同骂着街。
但是他所要的不是这样的。
就像他当初来剑宗的目的一样。
他要学剑。
然后回去用剑上的道理说服一切的对错。
所以张小鱼听着陈怀风的那句话,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这便是人间剑宗。”
二人长久的站在河畔沉默着。
过了许久,陈怀风才看向张小鱼,想着那个被一剑刺穿心脏的少年。
“这是师父的意思?”
张小鱼轻声说道:“是的。”
陈怀风转回头去,看着灯火稀疏的南衣城,缓缓说道:“看来你的真的很想山河观去死。”
张小鱼低下头去,看着那身偶尔被风卷起一角的白衣,道袍之上的那些字依旧清晰。
沉默的看了很久,张小鱼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笑着看着陈怀风说道:“算了,不提这些事了。”
陈怀风自然知道那些故事对于张小鱼而言,是怎样沉重的东西,所以他点了点头。
张小鱼背着剑轻笑着,看着南衣城,说道:“师兄很久没有带我走过南衣城了吧。”
陈怀风笑了起来,说道:“好像是的。”
陈怀风藏在剑宗养生很多年了。
二人沿着南衣河随意的走着。
张小鱼是背着剑的,陈怀风是抱着剑的。
二者所代表的姿态自然是不一样的。
二人只是走着,并没有聊从前。
南衣城灯火稀疏,这让二人都是有些遗憾。
张小鱼是在一片繁盛之中走进来的,离开的时候应该也是满城灯火璀璨。
陈怀风自然没有那种,师弟你在这等着,我让人间给你热闹起来的想法。
那也许是少年的事,陈怀风已经三十二岁了。
那也是安宁时期的事。
“师兄什么时候能入大道?”
张小鱼一面看着二人的影子一面问道。
“我不知道。”陈怀风有些惆怅的说着。“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小鱼笑着说道:“师父都同意让胡芦当宗主了,也许日后便真的很少再管剑宗的事了,我离开之后,剑宗总要有一个站的上台面的人,总不能真的去找那些更早之前,便离开了南衣城的老师兄们回来?”
陈怀风抱着剑随意的走着,说道:“有没有无所谓,只要师父还在人间,只要那些外面的师兄们还没有让世人知道他们死了,人间剑宗便永远是人间剑宗。”
张小鱼想了想,好像也确实这样,只是依旧叹息着,说道:“只可惜以后,我便不再是剑宗的人了。”
陈怀风平静的说道:“是与不是也无所谓,世人自然会记得。”
张小鱼轻声笑着,向着前方的某处灯火下走去。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
陈怀风看着张小鱼说道:“什么疑惑?”
张小鱼神色古怪的说道:“剑宗后门那个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到底是不是剑宗的人?”
原来不止是南岛有过这样的猜想,便是身为剑宗弟子的张小鱼,也这样想过。
陈怀风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的,但这也许正是人间剑宗让世人安稳的手段。”
也许以后的人间,也会出现某个抱着枸杞茶杯,在街角晒太阳的老头子。
谁知道呢?
二人很是闲适的走着。
一直走了很久。
却是停在了城南的某条长街上。
长街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有家布坊而已。
张小鱼也有些想不明白,二人分明是一直往北走的,怎么又回到城南来了。
陈怀风抱着剑,看着那家没有点亮灯火的布坊,转头看着张小鱼说道:“你真的没有想法?”
张小鱼轻声说道:“你信吗?”
陈怀风笑着说道:“我当然是不信的。”
不止陈怀风不信,李青花也不信。
所以才会独自一人去了黄粱的谣风,在琴瑟谷外等着张小鱼。
“那你会去吗?”
陈怀风问了第二个问题。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会去,也许不会,我身处的漩涡太大太汹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挣脱出来。”
陈怀风没有再问,只是拍了拍张小鱼的肩膀,像是说笑一般的说着:“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有人能这样一直等着你。”
张小鱼转头古怪的看着陈怀风,说道:“师兄真的想成家了?”
陈怀风轻声说道:“我三十二岁了。”
倘若是放在别的地方,一个小道九境的修行者,不想着怎样入大道,却偏偏心心念念着成家,是一件很怪异的事。
但这不是别的地方,不是青天道,不是山河观。
这是人间剑宗。
所以陈怀风也许是真的很想成家了。
“师兄有没有心动的人?”
陈怀风听到这句话,却是蓦然想起了那日才始离开剑宗,走在南衣河边,看见的那个对自己笑过的少女。
“有过?”
但其实陈怀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了。
而且那日那个少女的笑,也许只是因为在陈怀风身后,有着另一个姓陈的,在卖铁板豆腐的人。
生命里有很多故事都只是匆匆一瞥的。
“没有。”陈怀风笑着继续说道。
“行吧。”张小鱼耸了耸肩,很是平淡的从那条长街穿了过去。
毕竟这条长街并不叫青花街。
也许有人确实紧紧握着青花信物信守着承诺。
但那个人在黄粱。
张小鱼平静的走了过去,陈怀风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于是真的向北而去。
一直到走到剑宗那片园林附近。
张小鱼却是没有继续走进去的意思,只是低着头,向前而去。
就像那日走在那条街上的苏广一样。
灯火稀疏得如同很多个通宵完的清晨一般。
陈怀风在街头停了下来,看着低着头向前而去的张小鱼。
“不进去了?”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不进去了。”
“好。”
陈怀风只说了这一个字,站在原地看了张小鱼的背影很久,而后抱着剑转身拐进了剑宗园林那条巷子。
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已经回去了。
也许确实不是的。
张小鱼安静的走着,一直到穿过了整条长街,停在了夜色下紧闭的大门前。
当年他便是从北方而来,停在了这里,看着这座城市。
那时的南衣城,是热烈的璀璨的,也是平和的。
现在只有沉寂。
灯火稀疏,南方有风雪。
也许是岁月流逝的风声吹过了张小鱼的耳畔。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听到了很多声的师弟。
但其实什么也没有。
于是张小鱼背着剑转过身去,白衣飘飘,藏在下面的道袍同样飘飘,平静的走入了向着北方而去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