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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放任自流不如何

    那个一身宽大巫袍的男人沿着幽黄山脉边缘的雪地走过的时候,却是突然听到了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又来槐安做什么?”

    男人抬头看上去,才发现在幽黄山脉三百丈的一处悬崖上,黄昏暮色里,有一辆看起来很是奇怪的两轮车正斜斜地停在那里,有一个血如梅斑的白衣男人提了一壶酒,正靠坐车边,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人间暮色。

    男人歪头看了许久,也不明白那个两轮车是什么东西,又是怎么上得那座几百丈的悬崖,所以他看向了那个男人。

    血如梅斑,白衣卿相。

    这个在黄粱遭遇了偷袭,大意之下被冥河之力侵蚀神海,以至于被迫拔出道树,跌落至小道境的悬薜院院长依旧没有恢复境界,看起来应该是小道七八境的模样。

    但是作为一个活了一千年的人间大妖,哪怕他只是见山境,应当也不会有人小觑他。

    那些被一拳一个打死在黄粱的灵巫还有那个被一剑杀死在幽黄山脉上的曲岭对此应该深有体会。

    所以这个一身巫袍,如同在人间闲走一般的男人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在南拓没见过雪,所以来槐安看看雪而已。”

    黄粱南拓。

    不止是黄粱最南端,同时也是人间最南端。

    那里想要见雪,比人间修行者入大道还难。

    所以这个来自南拓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往年里,每年冬日越过云梦泽来槐安看雪的南拓之人,往往有许多。

    但是今年不一样,今年大泽封锁,所以大概只过来了他一个人。

    卿相斜靠着他的名叫蜉蝣飞仙的天衍车——最终打造好的时候,自然没有叫大运或是宝蚂,而是蜉蝣飞仙,这个名字来自文华院院长曾先生。

    寄蜉蝣于天地,挟飞仙以遨游。

    只是今日看见这个穿着巫袍的男人的时候,卿相便觉得把名字再改一下,就叫做飞仙。

    因为怎么看,都会觉得明蜉蝣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听。连带着蜉蝣二字也喜欢不起来了。

    卿相一面想着改名之事,一面喝着壶中之酒,而后轻笑一声说道:“我以为今年四月那场雪,应该已经满足了你的观雪之欲。”

    明蜉蝣停在山下雪中,抬头静静地看着这片人间高山。

    风雪两千丈,不可见白头。

    世人看见幽黄山脉的时候,大概便是这样的想法。

    这样一座高山,世人自然看不见山顶的雪色,只能看见山脚的覆雪之林原。

    “院长不懂,对于南拓之人而言,风雪譬如鸩酒,饮之愈醉,思之欲狂。”明蜉蝣平静地说道,“见过风雪白人头,自然便很难忘记那样的东西,于是心心念念着,自然便会再来槐安见一场风雪。”

    卿相饮着酒,酒虽然不是明蜉蝣所说的鸩酒,只是南衣城街边随处可见的自酿之酒,但是却也能够有着他所说的饮之愈醉思之欲狂的意味。

    卿相喝了一千多年的酒,喝成了酒疸晚期,自然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没有笑,只是低头看向下方那个双手缩在袖中的南楚灵巫。

    “好一个再见一场风雪。”卿相平静地说道,“我看你是想再掀起一场风雪吧。”

    明蜉蝣轻笑着说道:“院长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卿相静静地看着暮色下站着的那个巫袍之人,缓缓说道:“你明蜉蝣还有清白吗?”

    “当然有。”明蜉蝣立于山下白雪之中,巫袍花纹繁复,底色终究还是偏向黑色的。

    然而这个来自南楚,煽动了那场战争的男人,只是平静地穿着那身黑底的巫袍,平静地说着:“我明蜉蝣一生,自然清白如雪。”

    卿相叹息一声,说道:“我却是没有你这样的厚脸皮说着这样的话,至少如果是我干了那样的事,夜里做梦,都容易撞鬼。倘若黄粱死在南衣城外的近百万人便是你所谓的清白,那我宁愿相信这场雪是黑雪。”

    “黑雪又有何不可呢?”明蜉蝣平静地说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院长是人间道门大修,应当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

    卿相静静地看着山下的明蜉蝣许久,而后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想做人间圣人,你走的路太偏了,明蜉蝣。”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想过做什么圣人,就像院长所说,一生杀生至此,夜里做梦都会不得安宁,我只是做我所认为对的事而已。”

    “所以你觉得世人是错的?”

    “只是有更对的路而已。”

    “上层说的对错,往往偏颇太多。”

    “放任自流未必便对。”

    “自流又如何?”

    “不如何。”

    二人静静地看着山雪上下的彼此。

    明蜉蝣双手依旧缩在袖中,平静地说道:“院长还是不要与我争辩为好,天下没有讲得明白的道理,讲不明白,只能讲另外一种道理,倘若院长未曾跌境,我倒是愿意与院长多讲讲道理——现而今再争下去,我怕我会情绪过于激动,失手将院长打死在这里。”

    卿相平静地说道:“你难道不是一直都想我死?”

    “当然是的,但是打死了院长,槐安会找我麻烦,而且院长活了一千年,总归有些手段,哪怕能够趁着院长重伤将你打死,也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明蜉蝣平静地说着,向着幽黄山脉登临而去。

    卿相静静地看着那个向着山脉另一端而去的明蜉蝣,什么也没有再说,骑上了自己的小飞仙,而后跃下高崖,稳稳地落在一地积雪之中,向着南衣城破雪而去。

    明蜉蝣听见声音,回头久久地看着雪中一骑绝尘而去的那个身影。

    眸中有着莫名的神色。

    只是高山风雪,大抵世人看不清楚。

    ......

    少年胡芦在二池雪中安静地坐着。

    静静地看着这场已经止歇了一日的大雪。

    师兄们懒懒散散,在不远处的回廊亭子里烤着火打着牌。

    胡芦一直坐了许久,才看见从城中回来,抱着一杯热枸杞茶的陈怀风缓缓地走了过来。

    而后二人便一同坐在了二池边的雪阶上。

    “今日雪停了。”胡芦看着一旁的陈怀风说道。

    这一句就像当初的那一句下雪了一样。

    雪停了虽然并不意味着冬天已经过去了。

    但是至少也说明着冬天已经过去了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岭南传来的消息里。

    张小鱼已经到了岭南剑宗,也离开了岭南剑宗。

    陈怀风喝了一口热茶,平静地说道:“雪还会再下的。”

    一个漫长的冬日,自然不会只有一场雪。

    它就像一些故事故人一样,时来时无,时走时留。

    “但是小鱼师兄还会离南衣城这么近吗?”

    陈怀风轻声说道:“人间有时候会下雪,有时候不下,河里有时候有鱼游了过来,有时候又会游远而去,像这样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

    胡芦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但是雪有时候来了,却没有下到这里,鱼有时来了,却只是匆匆一瞥便继续向远海而去。所以小鱼师兄如果这一次不来,甚至不用等到冬天结束,他也不会再来了吧。”

    陈怀风眯着眼睛,看着园林一池雪白,吹着手中的茶杯,一直过了许久,才喝了一口,嚼着那些红色的枸杞小鱼,平静地说道:“也许是的。”

    胡芦很久没有说话,只是背着剑坐在二池回廊下雪阶上,沉默地看着那一池冬寒之水。

    过了许久,这个少年才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怀风,说道:“师兄刚刚去城里做什么?”

    “人间风声有点凌乱,我去外面听了听。”

    “师兄听到了些什么?”

    陈怀风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很多,譬如世人在担心着冬雪之后,明年开春,南方那个教派是否真的会重新兴起,人心有时候有些惶恐,有些乱,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南衣城伫立大泽边,数千年来,总要经历这样的故事,我们这样的人出去走走,总归是会好些的。”

    胡芦听到这句话,也是有些沉闷地叹息着。

    陈怀风摸了摸少年的脑壳,继续说道:“还比如我看见卿相那个老酒鬼,喝了酒,开着他的浮游飞仙出了城。”

    少年胡芦一头雾水的看着陈怀风,说道:“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陈怀风轻声说道:“他应该要去见见某个黄粱的不速之客,而且,喝了酒开车,总归是不好的,胡芦你以后当宗主了,一定要记得提醒他,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兄为什么自己不去说?”

    陈怀风笑着说道:“那个老酒鬼被我说得烦了,不是很想见我,而且他从我这里诓骗了很多钱走,一看见我就觉得我是反悔了,要把钱拿回去。”

    胡芦有些无言以对。

    陈怀风继续说着:“岭南封山了。”

    胡芦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

    “但是有时候,你需要去想一想,岭南这样的,与世人无异的剑修之地,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封山,便是狄千钧前去,也被听风吟强硬地拦了回来,岭南地势特殊,天狱南方调度不可能不越过岭南,便是这种情况,岭南都没有给天狱面子,这背后的故事,想来不一般。”

    胡芦若有所思地听着,说道:“所以师兄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陈怀风摇了摇头,说道:“岭南消息封锁得很好,所以人间确实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兄要去看看吗?”

    “岭南如果处理不了,自然会来找人间剑宗。如果他们没来,要么就是自己能够内部处理,要么。”陈怀风喝了一口茶,看着人间这场厚厚的雪。

    “人间剑宗不方便插手进去。”

    胡芦皱着眉头说道:“听起来这件事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陈怀风轻声说道:“人间剑宗有时候需要管一管闲事,但是有时候不需要,这是一个需要思考很久的问题,你要考虑很多方面的东西,如果有时候很头疼,可以喝点茶,不要像老酒鬼一样天天喝酒,干些乱七八糟的蠢蛋事。”

    “......”胡芦心想卿相院长应该也没有干什么蠢事吧。

    只是想着想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陈怀风说道:“师兄怎么今日说话怪怪的。”

    陈怀风下意识地说道:“有吗?”

    但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自己说的这些话却是有些托孤的意思,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怕你有时候会干些糊涂事而已,师父又不管事,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师兄们游走在人间,倘若不是什么大变故,也不会回来,很多事情,自然便是我们这些还在剑宗里的弟子们去想。”

    胡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怀风。

    三十二岁老男人镇定自若地喝着茶,吹着杯中枸杞。

    胡芦缓缓说道:“师兄大概忘了,像我这样的年纪,很多东西,你都是不愿意和我说的,有时候都需要我磨很久,师兄才肯说那么一星半点。所以师兄后面的解释,自己信吗?”

    陈怀风当然信,信得很。

    所谓骗人先要骗己。

    只可惜大概这样的表现,确实与平日里相差太多。

    所以哪怕真的把自己骗了,也是没有能够骗到胡芦。

    陈怀风轻叹一声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去趟岭南。”

    胡芦皱了皱眉头,看着陈怀风说道:“不是说那些事情让岭南自己处理吗?”

    陈怀风看向剑宗以北,平静地说道:“有些事情,不是岭南能够处理的。”

    “什么事?”胡芦问道。

    陈怀风一口饮尽了杯中枸杞茶,而后将那些泡得肿胀得像是红色的小肥鱼一样的枸杞粒慢慢嚼了。

    一直过了许久,陈怀风才平静地说道:“青天道来人了。”

    胡芦愣了一愣,看着陈怀风说道:“什么?”

    陈怀风在二池雪中平静地走着,说道:“青天道有人来了南方,便在岭南剑宗之中。”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兄如何知道的?”

    “岭南有剑风吹来,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听风剑派,八面来风,也八方风去。

    但是像这样的剑风,也只能够吹到一些比较近的地方。

    远山而去,自然还是需要人间经久不衰的信使传递。

    “青天道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岭南?”

    胡芦怔怔地看着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只是平静地在那些园林覆雪斜桥上走着。

    “我不确定,但是有些东西,自然该来的总会来的。”陈怀风走得很是平静,也说得很是平静。“剑风里的消息,说是青天道梅溪雨,在岭南等我,我自然便要去一趟。”

    “梅溪雨是谁?”胡芦缓缓问道。

    “柳三月的师兄。”

    “我没听说过。”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你还年轻,而他已经是不欺人间年少之人。就像你到槐安北方去,问那些少年们,陈怀风是谁?他们大概也不会知道。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你去人间问张小鱼是谁,那些年轻人也不会记得了,除非他一直在人间不安分的冒头。”

    胡芦沉默了很久,没有再纠结这个听起来很是陌生的名字是谁,看着陈怀风的背影,说道:“我记得师兄你说过,无论是剑宗,还是青天道,都不会把这件事情摆到台面上来。”

    “当然是的。”陈怀风缓缓说道:“但是这依旧没有上台面,梅溪雨只是去了岭南,只是在那里等着我过去。倘若青天道真的想将这件事情摆上台面,来得就不会只是一个梅溪雨,也许便是许多青天道的师叔们。”

    胡芦长久地站在雪中,沉默地看着一地被踩得凌乱的斑驳的雪,雪上有着很多的东西,譬如菜叶,譬如污泥,师兄们往往不会在意这种东西,踩着那些东西四处走着。

    一直看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陈怀风,说道:“他来做什么?”

    陈怀风倒是轻松地笑着,说道:“自然是来要个公道,不然来找我陈怀风喝茶吗?”

    “什么样的公道?”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大概是出口气,总不至于是他来这里只想打死我,或者被我打死——这样的事情,只会让这个故事往更深层面走去,直到谁也解不开,最后变成一个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死结。”

    陈怀风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剑宗外面走去。

    “虽然说前人提倡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但是人间从没有什么真正的以直报怨。总要有人委屈一些,放下一些,人间才会安稳一些,平和一些。如果放下的不是人间剑宗,那便是青天道。错误自然是错误,我不会撇开。但是有时候,错误也不得不进行一些妥协。活在人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陈怀风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胡芦,想了想,说道:“你要记得这些东西,胡芦。”

    胡芦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污秽,过了许久才闷闷的,像是心口被雪中污泥堵住了一样,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嗯’。

    于是陈怀风背着剑,出了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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