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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风雨与风雪

    姜叶循着那些妖力,在南衣城北上城的台阶上,看到了那个从岭南来的小妖少年。

    小妖穿着一身温暖的橘色的衣裳,坐在城北那积满了白雪的夜色里,看起来却是很是清冷的模样。

    在他的膝头放着一柄剑,剑上摆着一封带血的,依旧没有拆开的信。

    “鼠鼠呢?”

    姜叶走了过去,走上了雪阶,停在小妖少年身前问道。

    “我在城里,找了处角落,把她埋在了一棵树下了。”

    狸笠抬起头,看着这个负剑而来的剑宗弟子许久,而后轻声说道。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以为你会把她留下来。”

    狸笠抬头看着那些雪夜之中浮流的灯火之上的漆黑的天穹,轻声说道:“留不住的,她已经去了冥河,怎么留得住呢?”

    姜叶看了他很久,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狸笠,狸猫的狸,斗笠的笠。”

    姜叶下意识地想象着一只带着斗笠的猫。

    可惜少年并没有带斗笠。

    他看向少年剑上的那封信。

    “这是鼠鼠给你的信?”

    “嗯。”

    “你看了吗?”

    “没有。”狸笠轻声说道,“没有看。”

    这一处灯火稀疏的雪阶上又沉寂了下来。

    “我大概以后会看的。”狸笠自顾自地说道,“也许是很久之后,等我不再记得那个从岭南偶然走过的小妖的时候。等我垂垂老去,开始回顾一生遗憾的时候。我那时候应该会拿出来,安静地坐在炉火边,舔一舔自己的爪子,然后笨拙地缓慢的拆开这封沉积了很多年岁月的味道的信,看一看,在很多年前,她给我的第二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样的东西。”

    少年的身前开始滴滴答答地落着泪水。

    分明身下是雪。

    但是那些泪珠击穿雪层的声音却是比什么都要喧嚣。

    姜叶转过了头去,抬头看着天空。

    然后他听见身旁的少年衣裳窸窣地摩擦着,像是抬起了手来,擦着眼角的泪水。

    “听他们说,那个打死她的人叫胡芦,是你们人间剑宗的弟子。”

    姜叶轻声说道:“是的。”

    “我当时其实想过,带着剑便去你们剑宗,讨要一个结果,讨要一个公道。”

    姜叶转回了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叫做狸笠的小妖。

    “你为什么没有来?”

    狸笠轻声说道:“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打不过你们剑宗的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是那个少年。”

    当这只小狸猫这样说着的时候,有柄剑被拔了出来,丢在了他的身前。

    “胡芦是我师弟,他做错了一些事情,身为师兄的,自然不可能罔顾。”

    狸笠并没有捡起那柄剑,只是缓缓地说着:“我并不想这么做。就像我在得知她被你们剑宗的人打死之后,便猜测着这封信里也许藏着什么秘密,但是依旧没有去看一样。”

    “我自己也有剑,尽管只是岭南小剑。”狸笠抬起头来,看向远处那座剑宗园林。

    城头的位置很高,哪怕只是坐在上去的石阶上,依旧可以看见那处安静地卧在城中的剑宗园林。

    姜叶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很是平静地说道:“胡芦是我师弟。”

    狸笠转头看着这个男人。

    “他也会是剑宗日后的宗主。如果你心中愤恨,我可以让你在现在发泄出来,但是如果你想说什么,日后自会寻仇的话。”姜叶平静地说道,“很抱歉,我不会允许。这样的话你可以和人间许多人去说,但是我是他师兄。”

    人间剑宗不止是有人间二字,同样也是有着剑宗二字。

    这个承袭当年磨剑崖剑道而来的地方,也许比谁都更懂剑宗二字的道理。

    石阶上覆满着雪,也像是许多的苍白的故事。

    狸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剑宗的师兄。

    “如果我一定要这样,你会杀了我吗?”

    姜叶听到这从漫长的沉默中挤出来的一句话,却也同样沉默了下来。

    “我不知道,有些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但是胡芦选择那样做,自然有他的原因。”姜叶想起了当初卿相所说的那句话。“有些东西我们无法通过生死来看待对错,而是真相......”

    狸笠轻声说道:“是啊,她失去的只是生命而已,而你们却要怀抱着痛苦的真相,你们便是这样想的吗?”

    这句话中满是讽刺。

    姜叶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只是你不能明白一些东西。”

    狸笠将那封信收进了怀里,把剑背在了身后,向着城下走去。

    “我只是小小的岭南小妖修而已。很抱歉不能拥有师兄们这样看着更高更远地方的能力。”

    姜叶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只小狸猫离开了南衣城。

    那柄青菜剑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躺在雪里。

    “我以为你真的会动手。”

    梅曲明的声音从那条剑宗附近的长街上传来,这个曾经和鼠鼠在南衣河上抢过生意的师兄,很是惆怅地踩着一地雪色与灯火,向着姜叶这边而来。

    姜叶轻声说道:“我也一度以为我真的会动手。但是终究剑宗是在必须要讲道理的时候,才会用剑来讲道理,我们又不是什么懵懂的少年,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姜叶拿起了剑,走下城头去,与梅曲明一同停在了那条长街上。

    静静地看着城北之外的雪色。

    “柳三月是怀风师兄杀的。”

    “我知道。”

    梅曲明转过了头来,看着姜叶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姜叶轻声说道:“我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当初卿相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没有惊讶。”

    梅曲明长久地沉默着,大概也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知道这件事。

    但是大概他确实不知道。

    “所以说到底,这个故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剑宗这边做错了。”梅曲明缓缓说道。

    “事已至此,是对是错,已经不重要了。”姜叶轻声说道,“如何不让世人知道,才是最重要的。”

    “你没看鼠鼠给那个小妖的信?”

    姜叶缓缓说道:“她不会写这件事的,鼠鼠在南衣城的时间,比你我都要久,她是人间小小的人,自然不会看着人间变成那种境地。”

    二人长久地站在那条长街上。

    过了许久,开始转身向着剑宗方向而去。

    “怀风师兄今日去岭南,居然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声。”

    梅曲明叹息着说道。

    姜叶轻声说道:“大概他是真的做好了,为柳三月的死付出代价的准备了。”

    一切当然都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那个被纠缠在这些事中的少年,会做了这样一件事。

    梅曲明颇有些叹惋地想着。

    “师兄相信命运吗?”

    姜叶没有说话,大概也在想着故事的最开始,那个偷到了卜算子身上的小妖鼠鼠,还有卜算子所说的那些东西。

    “我不知道。”姜叶缓缓说道。

    也许命运就是卜算子的那句话。

    倘若没有那一句,少了一文钱,你便有大劫,故事也许也不会是这样的走向。

    鼠鼠会依旧开开心心地走在人间,做着那些忍不住手的小偷小摸的事情。

    然后在溪边照着妆容,去岭南找那个少年看夕阳,看月色。

    南衣城会少了一个摆渡很多年的小妖,人间会多一只快乐的鼠鼠。

    但是故事并没有那么走。

    卜算子当年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没人知道。

    二人一直走完了整条长街,走到了那条巷子里。

    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大概是那场雪之前的事。

    也许是换了个地方了,也许是已经老死了。

    没人知道。

    梅曲明站在巷子口,看了很久,而后看向姜叶,说道:“如果青天道的人出现在岭南,与鼠鼠无关,那么是谁让他们来的呢?”

    姜叶只是摇着头走着,说道:“我不知道。”

    ......

    陈怀风在夜色里穿过那些剑意屏障,踏入岭南山雪之中的时候,顾山鸿便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

    二人相见,却是各自行了一礼。

    “师兄。”

    “前辈。”

    顾山鸿听见那一句前辈,说道:“陈师兄这句前辈,却是叫得我心中有些惶恐。”

    陈怀风微微笑着,轻声说道:“岭南剑虽然自称小剑,但是对于人间而言,却是至大之剑,自然当得起这一句前辈。”

    顾山鸿只是摇着头,笑着向前而去。

    这个岭南惊鸿剑宗的宗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便是因为陈怀风是第一次来岭南剑宗。

    作为自幼在剑宗园林修行,剑成之后,也只是在人间打牌喝茶的陈怀风,去过的地方其实屈指可数。

    哪怕之后破了九境,入了大道,看人间更远,也没有去过的别的地方。

    大概对于他而言,人间最好的山水,便是杯中的枸杞山水。

    二人在山林雪道上负剑而行。

    雪已经停了一日,枝雪正在簌簌地落着,林间倒是有些月色。

    只可惜二人大概都没有心思去看那些东西。

    “青天道梅溪雨,师兄应当知道。”

    顾山鸿看着一旁安静地走着陈怀风,缓缓说道。

    陈怀风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他与我年岁相差无几,是同一代人。”

    顾山鸿听着这一句同一代人,也看着面前这个虽然总是被叫做老男人,但事实上也不过三十二的陈怀风,却是有些感慨,轻声说道:“大概也只有天赋相仿,才能够被称为同一代人,不然难免便像我们这样,修行一辈子落到了最后,反倒成了师弟辈。”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前辈其实可以去悬薜院中教授剑道,入了院,自然便只会是先生。”

    顾山鸿叹息着说道:“岭南小剑,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

    “岭南只是生不逢时而已。”陈怀风如是说道。

    “什么才叫生得逢时?”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譬如他梅溪雨,来了岭南,却刚好我陈怀风也入了大道,而后干脆地闻风上山,这便叫生得逢时。”

    顾山鸿听到最后,才知道陈怀风依旧在想着青天道人之事。

    “所以三月之时,发生了什么事?”

    顾山鸿当然不听风声,哪怕听过了溪桥边那一段对话,也是不知道许多东西的由来。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平静地说道:“一些私怨之事而已。”

    顾山鸿轻声说道:“倘若只是私怨,应该不会这般。”

    “当然是私怨,只是这样的私怨,大概不能被世人所听闻。”陈怀风轻声说道。

    “如果世人听到了会怎样?”

    “大概有些事情,很难善终。”

    顾山鸿转过头去,看着山林月色,轻声说道:“这样说来,那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陈怀风没有说什么,随着顾山鸿向着岭南更深处而去。

    岭南本就已经少了许多剑修,在这样大雪之后的夜晚,自然更是清静。

    满山只有一些雪落枝头的声音,与一些林间野物奔走的琐碎声。

    二人踩着雪,各有心思地走着。

    一直过了许久,顾山鸿才轻声说道:“不止师兄有些麻烦,岭南也有一些麻烦。原本风吟师兄打算择日前去剑宗一趟,但是师兄既然来了,那也正好省了这一趟。”

    陈怀风看向一旁的顾山鸿,又抬头看着山岭之上的那些剑意,轻声说道:“封山之事?”

    “是的。”顾山鸿轻声说道:“此事与张师兄应该也有关系。”

    陈怀风停了下来,看着顾山鸿说道:“什么关系?”

    “人间剑宗之间的关系。”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妖族之事?”

    “是的。”顾山鸿看向岭南深处,轻声说道,“便在昨日下午,岭南瘸鹿剑宗,被人杀了一干二净。那是个妖修之地,虽然岭南不止是在那里有着妖修,但是终究那个地方,是当年妖主身死之地,一旦消息传出,人间将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陈怀风的目光顺着顾山鸿的视线同样落向岭南深处。

    他虽然未曾来过这片古老而松散的剑宗汇聚之地,但是也却也知道那样一处剑宗的存在。

    当年万妖过境,越过南衣城,也越过凤栖岭北去。

    而妖主便死在山岭之中。

    其后有妖族为了纪念那头带着妖族在幽黄山脉之上苟延残喘了许久的瘸腿麋鹿,便在那里建立了这样一处剑宗。

    这样的剑宗自然不止一处,便是巫鬼之道盛行的黄粱,在幽黄山脉极南部,那处被称为妖族祖地的地方,也是有着这样一处修行之地,只不过并非剑修之地,而是纯粹的妖修之地。

    陈怀风沉默地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你们怎么看?”

    顾山鸿缓缓说道:“有人想用张师兄上山之事,挑起人间风雨。”

    陈怀风轻声说道:“确实如此,师弟的人间剑宗弟子身份,在这样的事情之中,过于敏感。”

    顾山鸿继续说道:“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与风吟师兄商讨之后,只得到了两个解决方案。找到动手之人,或者......”

    “找到神河与我师父。”陈怀风当然也看得出来,这是摆在明面上,最为简单也最为有用的解决方式。

    但是问题便在于,人间没人知道神河去了哪里。

    丛刃虽然也曾有过消息,但是最后的踪迹,也只是去了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而后同样不知所踪。

    无论是神河,还是丛刃,这两个人间大妖剑修,只要能够出现在人间视野之中,那些一切关于人妖之论的舆论,都会平息下去。

    这是一千年前,亲手奠定了当前人间格局的两个人。

    或者还有第三种。

    二人一同看向了人间东海方向。

    剑崖之上也有着一个大妖剑修。

    秋水。

    然而磨剑崖沉寂千年,早已经不问世事,秋水自然不可能出面,来看这样的事情。

    至于陈云溪。

    虽然世人也是传闻他在丛刃之前更早便已经化妖。

    但是终究对于世人而言,流云剑宗的名声并不是很好,更何况,这是一个跨越了更久远历史的人,便是人间诸多大修,都未曾得见过这个人的模样。

    未必便能对这样一件事有着什么帮助。

    陈怀风在山林雪中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大概能够猜到这件事的背后是什么人。”

    顾山鸿也在听风吟那里听见过一些风声,轻声说道:“但是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岭南没有任何线索?”

    “我们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决定封山,也只是在封锁消息的流出,而不是真的能够找到那些蛛丝马迹。”

    陈怀风轻声说道:“消息是瞒不住的。”

    顾山鸿沉默少许,说道:“挑弄风雨的人,自然也会将风雨之声散向人间,所以在那些风雨吹向人间之前,岭南必须更快地将风雪吹出去,哪怕只是一些假的风雪。”

    倘若陈怀风不是人间剑宗之人,那么这件事,他自然可以担下来,就像张小鱼自毁名声,将污水泼向山河观那样。

    但是这件事情,人间剑宗之人,不能沾上边。

    哪怕是远远地看着,都会成为一些猜疑的源头。

    陈怀风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青天道也许可以插手进来。”

    顾山鸿转头怔怔地看向陈怀风。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终究是需要缝缝补补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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