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都覆满大雪。
宋应新难得走了出来,站在那些悬街之上,看着好似雪中云川的人间。
自从接手了天工司司主之位之后,宋应新便难得能够闲下来。
这样一处司衙,历经千年,许多东西都到了一个迸发期。
宋应新都有些记不得自己上一次看见雪,是什么时候了。
只是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惆怅意味。
大概是因为总是会想起某个已经离开了人间的陛下的原因。
关于柳青河和神河之间的关系,他虽然有些猜测,只是有时候确实很难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那个男人与陛下是不一样的。
宋应新感慨地想着,抬手在栏杆上拍了拍,震落了一些雪,不知道会落在下方谁的伞上。
他又有些担忧地看向人间西面。
虽然说天工司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是不过问朝政。
只是天下事,总会知道一些。
三十万青甲啊。
其实对于槐都而言,这确实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只是若是在这天下大都之侧,再起纷争,尤其是在神河退位不久的时间点。
总会容易引起一些乱子。
人心乱了,才是真的乱了。
看了许久的雪,宋应新撑着伞,便要继续回到地底去。
不管是雪中君,还是云中君,都是已经迫在眉睫的事情。
只是这个男人还没有走多远,便停了下来,挑了挑眉,低头向下看去。
槐都那些落满了白雪的拥挤的伞里,有着三个身影正在那里安静地走着。
看样子,像是要往地底天工司那边去。
宋应新皱了皱眉头。
柳青河这是带了谁来了?
.....
槐都悬街有雪,那些地下长街同样有雪。
来自机括升降的故事,总会将雪一并带入地底。
这反倒更加衬出了那片地底深谷的热气腾腾。
北台身形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
白荷则是满眼茫然。
十三万青甲在柳青河的手里,便这样化作人间风雪,什么也没有留下。
但这个陛下没有杀他们,而是将他们带来槐都。
北台从来都没有进入过槐都。
白荷有很多年没有来过了。
但那时的灯火之下那些少年师兄弟们。
似乎都已经不见了。
柳青河安静地站在那里。
什么也没有说。
三人身后的长街倒是传来了一个很是匆忙的脚步声。
“陛下今日为何来此?”
原本在看着地下那片好像炭火一样熊熊燃烧的司衙的白荷与北台一同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样一个很是寻常的中年世人。
柳青河轻声笑了起来。
“我带来了两个客人。”
这个好似雪中黑崖的陛下转过身来,看着匆匆赶来的宋应新,认真地说道:“麻烦宋大人,将成仙之道,与他们好好地说一说。”
宋应新愣在了那里,长久地看着柳青河身旁的二人。
白荷自然看得出来,是青天道之人。
只是另一个年轻人穿的道袍,却是不知道是何门何派了。
宋应新倒也没有奇怪。
毕竟自己不是修行界之人。
道门虽然早已不如千年前那般鼎盛,但是依旧遍布北方,不认识,自然合情合理。
并不知道二人身份的天工司司主犹豫了少许,看向了柳青河。
“陛下是认真的?”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是的。”
......
“道圣所著《人世补录集》中,曾经对于天地元气,有过极深的研究,亦是对此进行了诸多理论层面的猜测......”
“后来陛下对《人世补录集》中关于天地元气的那一段,进行了诸多分析,并将这样一件事情交给了天工司.....”
“历经千年岁月,终于在百年前,天工司发现了关于天地元气的秘密。”
“天工司将它命名为——氙气。亦即山上之气。”
“自古以来,修行者往往寻求名山福地,进行修行吐纳,未尝不是因为这种气体,在高山大川之中,能够更为高密度存在的原因。”
“氙气性惰,不如世人所呼吸之气那般,容易发生一些奇妙的反应。”
“但是天下万物相生——这是你们道门大道所言。”
“而世人所谓的天地根,便是一种能否存在于体内对氙气进行分解利用的微生物质。陛下将这种物质,命名为酶。”
“在天地根的催化之下,氙气便会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譬如高强度光芒——剑光,道术金光,亦或者二位真人所见的,仙气之芒,便是如此。同时氙气具有高强度催眠作用,所谓飞天遁地,道术山河......”
“你住口!”
宋应新的话还未说完,便看见那个原本默然的穿着道袍的年轻人面容扭曲了起来,无比愤怒地冲上前来,揪住了宋应新的衣领。
“你在胡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宋应新茫然地看着他。
北台只是面色狰狞的看着他,眸中那些倒映着穹壁灯火的画面,像极了一条永无止境地载满痛苦的大河。
大河溢出来,流淌在那狰狞的愤怒的脸庞之上。
“告诉我,你是不是疯了!”
“你怎敢胡言乱语?你怎敢乱我道心?”
覆满大雪的地底长街之上有剑风吹过。
将那个失控的年轻人吹开去,狼狈地滚在了大雪之中。
白荷没有去扶他,只是怔怔的,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了那片地底司衙之中,某处断崖之中,那些流溢的漂浮的仙气。
宋应新也来了怒气,扯了扯自己被揪乱的衣襟。
“我胡言乱语什么?这天地之间,修行的真相,本就是一种自我催眠,自我致幻。”
白荷喃喃的说道:“如果一切都是假.....”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柳青河便已经平静的开口。
“当年磨剑崖之上,青衣八弟子妖祖,便已经回答过这样一个问题。”
“为何假能成真?为何世人能够化妖?”
“因为不止大道是假的,人间也是。当意识决定现实。当人间只是影子,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胡说!”
北台带着一身狼狈的雪,挣扎着爬了起来,推开了宋应新,跑到了柳青河身前。
“你胡说,你怎敢亵渎大道?你怎敢亵渎大道!”
穿着道袍做帝袍的年轻人泪流满面地在柳青河身前跪伏下来。
“陛下....陛下!”
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那身道袍。
“请您告诉我,你们说的都是假的,是你们疯了....”
“这是真的,如果你连这样的真相都不能接受.....北台,所谓的大道,所谓的修行.....”
“我不接受!”
北台骤然吐了一口鲜血,打断了柳青河的话,撑着满地积雪,像是一条雪地里干瘦得快要冻死的狗一样颤抖着,站了起来。
“我不接受。我不可能接受,你们只是见不得我们这支函谷观的传人走入大道,走得比你们谁都高。”
北台低垂着头,喃喃地说着,又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河,一字一句,几乎咬碎了牙齿。
“我怎么能接受,我们追求了千年,求之不可得的东西,竟是一个欺骗世人的谎言?”
这个年轻人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一般,无比决绝地,转过身去,在那处大雪截断的街头,纵身跳了下去。
白荷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一般。
但她的眸光清明,但她的双眼有泪。
这个素色衣裙的女子,安安静静地向着柳青河行了一礼。
“陛下,我也走了。”
柳青河只是平静的说道:“这是你的自由。”
原本已经走到了街边的白荷又停了下来。
“如果可以,陛下还是不要给世人这种自由了。”
“这是你们自己要的,白荷。”
白荷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是的,父亲,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