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森是资本家的儿子,虽说没有贝格特那么严的家教,但在成为外科医生的道路上所遇到的阻力是一致的,他们的父亲不同意选择外科。
两位医学院成绩最顶尖的大学生,本来可以轻松跻身内科医师的行列,可他们的硕博老师竟然找的都是解剖学教授。
好好的内科不干,竟然跑去做开刀匠,差的不仅仅是收入,连地位都要矮上一大截。
如果说贝格特家本来希望他能继承家里的政z资产,内外科之间的差距还不至于过大的话。那出身平民的萨尔森,家里就指望着靠内科医生的地位来和上流社会搭桥,内外科之间就显得天差地别了。
在这样的压力下,这位20出头的年轻人还是挺了过来,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不同于贝格特对尹格纳茨的崇拜,也不同于梅伦那种喜欢在众人面前展露自己能力的表现欲,萨尔森对外科的态度没有掺杂其他因素,要显得更纯粹一些,就是单纯的喜欢。
这种纯粹也让他在选择自己道路的时候,表现得更为坚决。
两相比较之下,萨尔森和父亲的父子关系要尖锐得多,远没有贝格特和克里希表现得那么融洽,在参军入伍这个问题上就能看出两对父子之间关系的差距。
贝格特这边两父子持着统一意见,既然是爵位继承人不去战争说不过去,军队里的i保险也能为日后继承爵位提一提身份。
而萨尔森这边则是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现在的病房就是他的家了。但年轻者无畏,在他眼里,家庭父母固然重要,但真正让他兴奋的还得是外科。
兴趣是他的动力,而四个月的培训和于卡维一起做的几台手术成为了真正的加速器。
“谁都是从懵懂无知开始做起的,机会对大家是对等的,就看你们能不能抓住了。”
卡维展现出了和尹格纳茨截然相反的一面,对这位年轻人非常有信心,并且敢于交权:“在积分奖励制度中,就连将罗纳涅做简单包扎的随军急救医生也不例外。他的名字已经被我记上了三分,同样记上三分的还有第三军外科主任洛卡德。”
非要塞总医院的医生想要回到医院并不容易,这里面需要考虑军队军医处的编制问题,不是简单说一句就能改的。
所以那些无法离开医院的医生们会在离开部队的时候领到一笔价格不菲的奖金,至于能给多少,卡维暂时也没定数字:“这些事儿不重要,重要的还是罗纳涅。所以,我刚才所说的腰穿测脑嵴液压力的方法你们会了么?”
从症状判断来到了单纯的数字判断(80-180mm水柱高度),判断的标准更为具体化,理解难度应该降低了才对。
但台下这些对神经外科毫无研究的医生们,脑门上的问号反而更多了。
一直都说腹腔是外科禁区,无非是因为他们真的去过,发现困难太多又退了出来。而大脑,很多人连打开的勇气都没有,概念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毕竟只有能走路的地方才能被叫做禁区,像深海、火山岩浆之类的地方就不该
是真的一点都没碰过,连最基本的的概念都不懂:“如果颅内压力真的是死亡原因,那为什么测量要选择在腰部?颅腔和腰椎差了十万八千里,真的能联系在一起么?”
“我也觉得很奇怪,大脑是大脑,嵴柱是嵴柱,就算都叫做神经中枢,但彼此之间应该有明显的区别才对。”
“除非大脑和嵴柱是相连在一起的,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靠嵴髓处的液体压力就能判断颅内压力。”
“这可太荒唐了,怎么可能连在一起?”
这大概就是普通人和经历高等学府研学后高材生之间的差别,一个临床检查产生的疑问竟然被他们反推成了解剖学问题。卡维倒是乐得他们讨论,只靠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撑起这场研讨会的。
至于大脑和嵴髓之间是否相连,其实早在昨晚就已经有了定论。
“你们大概没看昨天晚上的腰椎穿刺吧?”
“是没看,我在补觉。”
“我在手术室,之后也去睡觉了,今天早上才听人说起。”
“我也是,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那真够可惜的,腰椎穿刺,全世界第一例腰椎穿刺!谁能想到能从那个位置直接靠银针穿入嵴柱呢,简直太神奇了......”
这位医生说得神采飞扬,但对于会议室内的其他人而言似乎没太多值得惊讶的地方:“额,看来诸位见过太多的‘世界第一’,这个词已经没多少冲击力了。”
“只靠简单的穿刺就能证明大脑的液体和嵴髓互通?”
“我昨天用了亚甲蓝。”卡维说道,“染色剂能很好地解释大脑嵴髓中液体的关系。”
“对对对,就是亚甲蓝!我昨天就在病房里看了腰椎穿刺的全过程,简直太神奇了。只用一根细套管针简单地从腰椎3-4水平的皮肤插了进去,深度大概在2cm左右。将针抽出后,就能见到蓝色的液体一滴滴流出来......”
亚甲蓝本来就有抗菌性,又能作为示踪剂,这时候用效果最好。
台下众人都很认可染色剂的作用,既然能从腰部穿刺出蓝色液体,那基本就能证明颅腔和椎管中的液体是共通的。
整个认知转变过程就和当年腰椎穿刺第一人海因里希·奎克证明颅嵴相通时一样,只是两人所选的染色剂不同,这位德国内外兼修的神经科医生用的是红色的硫化汞。【1】
此时的奎克还是个24岁的年轻小伙,可能刚从柏林医学院毕业,至于有没有参军,那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大家已经认同了我的观点,那颅内压升高就是罗纳涅现在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卡维叹了口气,“他的脑嵴液压力是普通人的两倍,可惜的是,我对此毫无办法,能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只能由他自己慢慢恢复。”
“听说他的体温也在升高?”
“今早体温超过了39摄氏度,这是颅脑外伤手术后的正常反应,几乎所有人都会如此。”卡维依然没什么办法,“还是那句话,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接下去就看他自己吧。”
“我们会为他祈祷的。”
......
罗纳涅就此揭过,接下去卡维要说的是另一种火器伤。
“55床,63床,71床,94床......这些都是胸部火器伤。”卡维翻着手里的病历本,说道,“我从病历记录上看到你们的处理都还不错,送到这里的总共38例胸部火器伤,死亡率暂时处在45%。”
伤员人数并不多,这也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比例。因为胸腔火器伤的死亡率一点不比颅脑火器伤低,真正能运到要塞医院接受治疗的都是些运气不错的伤员。
胸腔不比腹腔,闭合的胸腔是肺部得以呼吸的前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打开。
其实就算打开了,以现阶段外科技术也只是徒增损伤罢了,就算是卡维也难有什么太大的作为。而且胸膜腔内有丰富的神经,非常敏感,稍有刺激就会产生神经反射,加之伤员身体上的重伤,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出现反射性休克。
不打开胸腔自然就不能取出子弹,外科医生能做的就是简单包扎止血、简单的伤口缝合、给予简易呼吸器、上亚甲蓝。
那些死于胸腔火器伤的伤员死因往往是难以遏制的出血,或者受到了致命性的心脏损伤。这种情况,上帝来了也只能头疼地默默说上几句哈雷路亚,然后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安静待着。
“这38例胸部火器伤,能活下超过一半的人数,其中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趋于稳定,都得归功于你们勤勉认真的工作。”卡维难得给了称赞,但台下还没来得及听到自己的加分,就被噎了回去,“卢修斯医生,请上台。”
“我?”
台下站起一位瘦高个,身上裹着一条棉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没什么精神。看样子就像是刚从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然后跟着别人莫名其妙来到了会议室。
他难以置信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然后又很无奈地离开了座位。
卢修斯心如死灰,但嘴上还是想要反抗两句,以彰显出自己作为主刀医生的尊严:“卡维医生,如果我有什么错的地方直说就是了,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如果说的有道理,我认,扣分我也认......”
“你误会了,我没说你有错啊。别紧张,我又不是见人就咬的疯狗。”
卡维这回确实没撒谎,这三天的表现让卢修斯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正面形象。
病历记录虽然没萨尔森那么事无巨细,但胜在全面,也善于抓住重点。除了字迹潦草了些,记录位置不修边幅外,没什么缺点。手术方面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至少在这二十多位主刀里能排到中上水平。
而最关键的就是他的判断能力。
难得抓到了一个正面人物,卡维怎么也得拿来用一用,把他打造成巩固积分制度的一个典型代表人物:“1175床伤员,应该是昨天下午到的吧?”
“对,昨天下午。”卢修斯一听床号就大呼不对劲,“卡维医生,卡维院长!我昨天真的尽力了,边给1324床手术边关心他的情况,手术结束了之后就一直待在他床边,实在是......”
“我懂我懂,别紧张......”卡维继续安抚着他的紧张情绪,“只是做个病例讨论而已,死亡病例也是病例嘛,说说情况吧。”
卢修斯没办法,只能简单介绍了这位伤员:“我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送来的时候也没听人说起过,反正穿着一身帝国军服,应该是某个步兵团的士兵。他伤得很重,估计得有十几块弹片直接刺入了他的胸腹腔,出血很严重。
当时血压还在80/35左右,心率很快,应该有130以上。我紧急要了输血,因为我知道单单输液是无法挽回他的性命的......”
说到这儿卢修斯停顿了片刻,卡维看了看他,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说下去了?”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承认自己当时犹豫了!”卢修斯叹了口气,一阵垂头顿足,“如果我那会儿更坚决一些的话,如果我第一时间就把他拉上手术台打开他的腹腔,说不定还有机会。”
卡维眨眨眼,听着台下略带惊恐的窃窃私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你真的误会了,上台不代表要扣分,何况我也没说你做得不对啊。”
“嗯?”卢修斯一愣,“难道保守治疗是正确的?”
“那种情况下伤员的身体里到底出现了什么情况,没人知道。医生只基于经验上的选择没有对错之分,真要检验自己判断对错,还是得靠尸检。”卡维说道,“我要你上台说的是他入院半小时后的一件事,当时离1175床离开人世大概还有20多分钟。”
“死之前???”
卢修斯接手的伤兵实在太多,记忆再强也是真记不起来了。他连忙埋头翻起了病历记录本,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了记录处理方式的几个简单的句子:“哦,你指的是穿刺?”
“对,就是穿刺。”
卡维说道:“当时病人对输血输液都没有了反应,说明有活动性出血,又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出血很有可能就在胸腔内。顺着这个思路分析,胸腔穿刺确实是个好的选择,但也是一个很危险的选择。
当然,我要表扬的不是你处理后的结果,毕竟人已经死了,我要表扬的是你勇于做出这个决定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