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尔靠在墙壁上,看着斯卡拉德里克与谢赫尔·冷魂在那决斗笼中互相挥剑。
尽管流着相同的血,但他们并不是一对相似的兄弟。
至高大团长从来不像猩红大君那样狂野,他的剑术致命且安静,所有的杀招都潜藏在不起眼的手腕旋转之中。
斯卡拉德里克则不同,他骄傲且富有野性,挥起剑来好似天灾过境般绝不留情,每一次挥剑都是杀招,决不含半点退让,哪怕只是撩击都是朝着谢赫尔的咽喉所挥。
他们之间这样巨大的不同正在让这场决斗变得愈发危险,尽管所用的剑乃是训练用的钝剑,但他们并未穿戴护甲。
只要一个不慎,两位战团长中的一位就一定会倒在血泊之中——意识到这件事让一旁的卡尔吉奥无比心惊,考斯之子们虽然也进行类似的比斗,但他们决不提倡发生流血事件。
每次互相战斗,考斯之子们都会穿上训练服或训练护甲,哪里会像这样赤裸着上身,像是对待仇人一样地对待彼此?
这真的不会造成非战斗减员吗?
卡里尔未卜先知,且非常平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会的,卡尔吉奥战团长。因此他们会竭尽全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没人想去医务室和药剂师们见面。不打麻醉药就缝合伤口的疼痛和药剂师们的嘲笑比起来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
卡尔吉奥愕然地看着他。
“嘲笑?”他忍不住进行了追问。“药剂师嘲笑病患?”
“是的。”卡里尔轻轻颔首,仍然专注地看着决斗笼内的对打,但也不忘低声解释。
“一旦受伤,或让对手受伤,这便意味着他们对自己身体与技艺的掌控出现了问题。这和在战场上受伤不同,战争中的形势千变万化,没人敢说自己可以一直毫发无伤。”
“不过,决斗笼就是另一码事了,夜之子们拥有相似的技艺和同等的凶狠,对于富有经验者来说,预测对手的下一击不是什么难事。”
在剑与剑的碰撞声中,卡里尔转过头,给了卡尔吉奥一句语气严肃的结论。
“因此,受伤就等同于学艺不精。”
他的话让卡尔吉奥的表情一点点地变得有些难以言喻,就在此刻,决斗笼中的战斗也逐渐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
钝剑碰撞,铁屑纷飞,汗水不断地洒落。两人控制着力量,将己身所掌握的技艺缓慢地在对练中推上了顶峰,却也变得更加凶险。
斯卡拉德里克前一秒还在横剑格挡谢赫尔的刺击,后手便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脖颈砍出了一剑,同时踏出右脚,腰身发力,做好了某种准备。
三分之一秒后,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剑被谢赫尔挡了下来,那股反冲力则带着他的剑更快一步地回到了半空之中。
大君咧嘴一笑,凶残地再度发力,冷不丁地挥出了第二记正手斩。
这一击势大力沉,已经将力量的束缚完全解开。若是命中,恐怕至高大团长今日就不得不进一次急诊室了——但他却并不慌乱,甚至胸有成竹地举起了剑,恰当好处地挡住了这一记正手斩。
“铛——!”
金属碎裂,两把断裂的钝剑被他们顺手扔下,宣告战斗就此结束。
卡里尔在一旁看得真切,这两人虽然没有进行沟通,却是早就决定好了要在这个时候结束战斗。
这也正是斯卡拉德里克全力挥剑的原因之一,他们此前必定已经相互对练过许多次,才能拥有这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挥剑之人信任防守之人,因此全力攻击。防守之人信任挥剑之人,因此决不躲闪,只是格挡.
“精彩的战斗。”卡里尔由衷地说。“你们想必已经并肩作战过许多次了。”
“算不上很多次。”斯卡拉德里克如此说道。
他一边打开决斗笼的大门,一边缓慢地走了出来,开始穿训练服。
这灰色的衣物由考斯之子们提供,并非由布料制成,而是由一种后天基因编辑出来的草类植物纤维制作而成。触感细腻,自带一定程度的清洁功能,但也很容易损坏。
谢赫尔跟在他身后走出笼门,开始解释。
“我们有合作的传统。追猎叛徒是每个忠诚者天生就具备热情的事,猩红之爪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而我们恰好在银河各处都有”
他顿了顿,表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尴尬:“我的意思是,我们分散得很开。总之,我们的确有合作的传统。”
他朝着卡里尔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然后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卡尔吉奥在这個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轻咳一声,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这里,短暂地忘记了这本就是考斯之子驻地的事实。
卡里尔目送着他离去,稍微有些无奈。
要怎么说呢?
不愧是罗伯特·基里曼的子嗣,对于政治方面的敏感真是刻在了基因深处.
哪怕谢赫尔其实根本没有那种意思,他也从那个干巴巴的笑容里读出了错误的解读,然后用在了自己身上。
卡里尔收回视线,摇摇头,将注意力放回到了审判之刃的至高大团长与猩红之爪的大君身上,他们两人也正凝视着他,像是正在等待什么。
单从这场面来说,实在是让人忍不住要为卡里尔捏一把汗。放在不知情者眼中,这情景恐怕会被理解成为战团仆役正在被两名阿斯塔特问责。
就算不考虑这件事,大团长与大君那惨白似鬼魂的恐怖模样也能轻而易举地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
随后,卡里尔轻声开口。
“还可以打得更真实一些。”他轻描淡写地说。“军团时期虽然也有药剂师和医官嘲笑病患的先例,但那只是为了相互取乐。”
“我对它在一万年后产生这种改变并不意外,不过,这已经背离了我们设立决斗笼最开始时的初衷。你们应当怀着杀死对方的心情互相挥剑,而且,剑断了,难道就意味着战斗结束了吗?”
“你们的拳头呢?我不会说我想看见你们二人中的一个被打断手脚,或是脑浆迸裂,但我的确想看见一点鲜血。”
提及鲜血时,他再明显不过地微笑了一下。
斯卡拉德里克与谢赫尔·冷魂彼此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当然,这个度的确很难把握.所以,亚戈,和我进一趟笼子。”
正在黑暗中啃蘑菇的亚戈·赛维塔里昂沉闷地发出了一声应和。
他一口吃完剩下的‘考斯特产’,又拍了拍猎手与凯乌尔的肩膀,不无炫耀之意地拉着他们走出了黑暗。
大团长与大君朝他投来了冷冽的视线,像是在威胁,又像是在劝说。赛维塔却只是咧嘴一笑,朝他们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摇了摇。
他得到一阵怒目而视,就连最为平静的猎手都皱起了眉。只是,依旧无人发言。
卡里尔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怎么连劝说一句都不肯呢?好像我的话就是律法一样.
他迈步,一马当先地走进了决斗笼内。赛维塔紧随其后,左右手上各拿着一把训练用的钝剑。
卡里尔弯下腰,将碎剑一一捡起,轻轻地扔出决斗笼。再抬起头时,一把对他来说有些过大的剑便明晃晃地被人摆在了眼前。
赛维塔朝他咧嘴一笑,旋转手腕,将剑尖对准了自己,把剑柄递给了他。
卡里尔伸手接过。
起初,他还习惯性地想用单手。但是,就算他在凡人中算得上是大个子,这把剑依旧需要他用双手才能显得平衡一些。
和他不同,赛维塔却只是大大咧咧地站在原地,随意地将剑扛在了肩膀上,显得吊儿郎当,十分轻佻。
他这幅姿态是在场其他几位战团长从未见过的。在他们的印象中,亚戈·赛维塔里昂一直都是是一副阴沉、严肃且可靠的模样,从未表现得如此.
凯乌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那句‘像是巢都底层里的黑帮打手’的评价给吞回了肚子里。
“我会限制力量。”
卡里尔问道。他用双手举起剑,它恰好遮住了他的半边脸,被打磨到好似镜面的剑身精准地反射出了赛维塔微笑的脸。
“还有规则吗?”微笑之人轻声询问。
“没了,就当我是西亚尼或里希特吧”
赛维塔点点头,忽然大步踏前,将右手猛地甩了出来。这一剑毫无章法可言,却被他硬生生地以自己的力量控制住了剑的走势。
钝剑在这一刻仿佛真的变成了战锤或之类的钝器,朝着比他矮小许多的卡里尔当头砸下,呼啸的风声剧烈到哪怕是正在场外的战团长们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在这一刻,除去猎手以外,其他人统统换了副表情。
然后,他们便看见卡里尔轻描淡写地将赛维塔的剑挡了回去。
“还不够快。”他严厉地说。“怎么?面对我就不敢下重手了?我知道你可以比从前更快,你的决心呢?别逼我嘲笑你,亚戈,你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赛维塔叹息一声。
他收回剑,屈膝,弯腰,以非常标准的起手式将剑摆放在了卡里尔的弱侧,随即开始缓步试探。
他脸上已经再无轻佻之意,只剩下一片绝对的理性,只要卡里尔露出半个破绽,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住他的喉咙并左右摆头.
在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亚戈·赛维塔里昂了,而是一个货真价实想要致卡里尔·洛哈尔斯于死地的敌人。
卡里尔看着他,轻轻地晃了晃剑,随后竟然将双手放了下来。钝剑低垂着被他以双手握持,斜在身体侧面,站姿放松,肩膀松垮,没有半点要进攻的意思。
赛维塔却眯起了眼睛,没有贸然进攻。他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个陷阱罢了。
后发先至在剑术中并非什么高深的技巧,剑本质上可以被简化成手臂的延伸,即另一条直线。这条直线的长度是不会变的,赛维塔可以很快,但预判到他剑路的卡里尔只会更快。
他只需要提剑横挡,随后顺势旋转手腕,踏步挥剑,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赛维塔缴械并斩杀。
“伱现在还会说自己不会用剑吗,教官?”赛维塔出言问道,声音里带着嘲笑。“我看你现在已经能让里希特从棺材里再蹦出来了。”
卡里尔以一个微笑回答了他的嘲笑,随后竟然主动发起了进攻。
长剑明亮的剑身在这一刻竟然变得黯淡了起来,它刁钻且毒辣地刺破了空气,朝着赛维塔看似毫无防备的膝盖刺了过去。
这一下理所应当地被挡了下来,赛维塔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放松。他低吼一声,双手猛地向上撩起,力道大到仿佛想以这一剑斩下卡里尔的头颅。
他成功地以力破巧,将卡里尔后续准备好的一系列剑术变化彻底打乱,逼迫得他后退了一步。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赛维塔眼前一花,那把钝剑便再次朝着他的眼睛刺了过来。
他迅速收回长剑,挡住了这致命的一下,卡里尔却已经冲了过来。他远比他矮小,这矮小没有让他的速度超过赛维塔,却让他在一定程度上占据了视野上的优势.
赛维塔必须低头才能更仔细地观察他。
而现在,他没有低头。
卡里尔撞入他怀中,将剑横在了赛维塔的腹部,然后轻轻旋转手腕,一拉,一拽.
赛维塔深吸一口气,仿佛看见了自己被开膛破肚的景象,腹部与侧肋更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后退了一步,朝卡里尔点了点头。
“一比零。”卡里尔说。“有意见吗,亚戈?”
“没有。”
“你大意了,为什么?这不是你第一次和我对打了,我们在决斗笼中度过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长,你应该很清楚我会怎么对付你,但你还是慢了。”
赛维塔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答道:“在我的印象中,你比现在可高多了。”
“身高不能成为衡量敌人强大的标准”卡里尔哑然失笑。“你在找借口吗,亚戈?”
“没有。”赛维塔说。“只是我还不习惯看见一个矮子教官。”
卡里尔放声大笑起来。
五秒钟后,他们继续战斗。
——
罗伯特·基里曼推开一扇大门,越过头戴鹰盔的威严武士,手提着一把沉重的短剑,以及一本淡蓝色的小册子,亲自走入了一间审讯室。在明亮的灯光下,有几个人正满面惊恐地看着他。
马库拉格之主面无表情地将那小册子扔在了他们脚下。
“我会问五个问题,但我只会问一遍。”他缓慢地开口。“我不喜欢重复询问,所以你们最好听清我的每一句话明白吗?”
他得到一阵颤抖的点头。
“很好。”基里曼说。“现在告诉我,是谁授意你们传播这个宗教的?”
无人回答,于是他掷出短剑。在四溅的鲜血与尖叫声中,马库拉格之主灰白色短发下的那双眼睛开始缓缓绽放令人心惊胆战的璀璨光芒。
空气颤栗,哀鸣,他本人却无动于衷地保持了平静。过往万年,种种苦难,无数死者.他一路前行至今所承受的每一点重任,每一份困难,都在此刻于胸中的铸炉内被锻打成型。
罗伯特·基里曼伸出右手,从胸膛中握住他的剑,将它缓缓抽出。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不喜欢问第二遍。”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