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抚着脑袋自榻上起身。接连数日,他一日比一日更虚。不管事前有怎样的防备,依旧难以找到半点痕迹。
姜望面色苍白,半躺在榻上。夜游神自神国里飞出,落在姜望面前的被褥上,祂抖了抖翅膀,说道:“我时刻在盯着,也在注意神国,丝毫异常都没有,偏偏你只有在睡着时,次日醒来才会变虚,表面上很符合梦魇入梦,可梦魇无需等人睡着,总而言之,你遇到麻烦了。”姜望抬了抬酸涩的胳膊,说道:“我想到主意了。”没能夜游神询问,敲门声忽然响起。
是燕瞰和郑捕头来了。推门而入的是小鱼。因几日里皆是瞒着小鱼,虽然变得更虚,但歇息一会儿也能让人无法从面相上看出区别,所以此刻她见到刚醒来的姜望,便很紧张的说道:“公子,你面色怎会这么差?”姜望随口说道:“我面色几时好过?”小鱼并非这个意思,但姜望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而是朝着站在门外的燕瞰及郑捕头问道:“多日不见踪影,此次来找我,想是查得很清楚了?”燕瞰盯着他,说道:“姜先生。”姜望微怔,说道:“你去查我了?”燕瞰说道:“其实我也没怎么查,你的名字已经遍及苦檀,弱冠澡雪,磐门刀斩妖王,姜先生确为修士,而且是我难以想象的强大修士,你自然没理由也不屑于杀王遥骞,如此我更愿意相信姜先生所言的梦魇的确存在。”姜望颇为无语的说道:“只是因为这些,你就相信我了?”燕瞰说道:“我很向往修士的世界,而姜先生降妖除魔,护磐门百姓及弱小修士,也曾在浑城抵御大妖,于昔南小镇铲除邪道天师,揭露月满西楼李谀的阴谋,这一桩桩事情,让得苦檀各地都在传颂姜先生,我自然很难怀疑您。”姜望略有惊异。
想到何郎将曾说要弥补过错,莫非只是传扬他是个好人?但不管是善名又或是恶名,名声终究出来了,弱冠澡雪和刀斩妖王的事情仅仅是没有夸张描述,皆如实散布,以前做的事也都或真或假的人尽皆知。
而且表面上的确是事实,他自己也没办法辩驳什么。郑捕头满是敬畏的朝姜望见礼,说道:“我们着重调查了钱家,当初他们笃定钱家小姐,也就是钱施贻死于意外,确有隐情,是因钱家养妖。”姜望挑眉问道:“什么妖?”郑捕头回答道:“镇子十数年不见妖迹,哪怕是魍魉也是偶尔出现,因此我们对妖怪的了解很少,但镇守府衙里毕竟有关于妖怪的记载,我们通过钱家人的描述回去翻阅妖录,基本能证实为白菻的妖怪。”燕瞰随即说道:“然后我们才弄清楚,未曾化妖的白菻其实算不得妖,仅是拥有更高智慧的寻常兽类,待得白菻又再成长些,方才会拥有些奇异的能力。”
“钱家人不懂这些,他们只坚信养妖的事情不能传扬出去,是因怀疑钱施贻死于白菻之手,所以才不想让镇守府介入,而我们未在钱家找到那只白菻,说是莫名其妙不见了。”姜望点头说道:“很多大族都在养白菻,主要作用是看家护院,也能保护族中年轻子弟,只要看管得当,的确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像养狗养猫一样。”
“但你相信钱家人说白菻不见了?钱施贻又是否真的死于白菻?若是未曾化妖,白菻可做不到让钱施贻无伤无病的安稳死去,而且被豢养的白菻其实很护主,反噬主人的情况数十年难遇。”燕瞰沉默片刻,说道:“我们仅是寻到些蛛丝马迹,又用我们最擅长的方式,让钱家人不得不托盘而出,哪怕钱家人依旧有所隐瞒,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许多事情便也做不成。”姜望想了想,问道:“钱家在哪里?”郑捕头指了方向,并很详细的描述了位置,方又询问道:“姜先生要做什么?”姜望说道:“看看钱家人究竟有没有撒谎。”第二类真性已然出窍。
但在郑捕头和燕瞰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因此郑捕头很困惑,
“姜先生只是看一眼就能清楚?”姜望笑道:“这便是修士啊,当然,得是很强的修士。”他不仅仅是看钱家人有没有撒谎,而是看到了更多。
所以在话音刚落,姜望面色就变得更苍白了些。钱家人有数十口,要读取他们所有人的记忆,神国力量没有涌现的情况下,姜望自然会受到些影响。
好在这种影响很小,毕竟钱家里皆是普通人。姜望依旧半躺在榻上,语气很平静的说道:“在钱家人眼里,钱施贻确是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的大家闺秀,而且性情温婉。”
“钱家最初养白菻,仅是将其当做寻常宠物,后来因偶然的机会,白菻从钱施贻那里接触到了符炁,那是一种生香符,能让房间里铺满自己最喜欢的香气,持续半旬之久。”姜望斟酌着措辞,他没有直接讲述钱家人的记忆,而是也有自己的视角,
“因此使得钱家人以为白菻很喜欢钱施贻,便时常会让白菻跟着她。”
“直至数年后,本就有些道行的白菻借着符炁,虽距离化妖仍旧遥不可及,却也俨然能勉强称得上神兽二字,让得虽富裕其实没有太大家业的钱家在此后数年间成为数一数二的豪绅。”
“期间某些事也让钱家家主怀疑白菻是妖怪,可面前的事实,让他纵然知晓白菻是妖,也没有做多余的事情,甚至更全心全意养着白菻。”燕瞰及郑捕头皆怔然看着姜望。
前者更惊艳修士的能力,明明姜望什么都没做,却如数家珍一般道出钱家的往事。
姜望纯粹是在讲故事,没有别的情绪,
“钱家直至今日,虽依旧没能超越王家,但跟王家有了婚约,算是成了一家。”
“因白菻多数是跟着钱施贻,哪怕钱家家主后来不让钱施贻再把白菻带出去,可事实上,钱施贻游湖落水的时候,有偷偷带着白菻。”
“因此才让钱家人怀疑是白菻所为,毕竟他们也清楚,与妖为谋,终受其害,又要隐瞒白菻的事情,便笃定钱施贻死于意外,而白菻其实在钱施贻身死后,便已跑走了,没有回钱家。”燕瞰沉声说道:“虽然白菻跑了,可养着白菻是事实,钱家人自觉有罪,便让钱施贻的冤屈无处可申,以求自保,但其实没人会在意未化妖的白菻。”郑捕头感叹一声,又很好奇的问道:“钱家起势,真的是因为白菻?”姜望摇头说道:“神兽白菻确有奇异之处,甚至能与气运相接,可钱家的白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神兽,自然做不到让钱家起势,归根结底,是钱家人自己的努力,只因得知白菻是妖怪,又有诸多巧合,让他们把自己努力得到的东西归结为是白菻的缘故。”郑捕头哑口无言。
燕瞰则皱眉说道:“虽然弄清楚了钱家笃定钱施贻死于意外的原因,可依旧没能找出钱施贻是怎么死的,这里面也没有王遥骞的身影。”郑捕头表情复杂说道:“王遥骞死于梦魇应属实,钱施贻也很像是死于梦魇,但唯有招惹了梦魇才行,否则梦魇没有任何理由盯上她,原本只是王遥骞的案子,可现在看来,三个月前就已身死的钱施贻才是大案。”不管怎么猜测,有关钱施贻的案子,却没有任何线索能真正梳理头绪。
燕瞰说道:“那只白菻是关键。”姜望也说道:“既然白菻是跟着钱施贻的,而且没有丝毫证明白菻陨落的痕迹,它便很大可能活着,必然会目睹钱施贻的死。”
“但梦魇的需求其实仍然模糊,若王遥骞是最低标准,那么小镇里又有谁符合,会成为梦魇下一个目标?梦魇轻易不会出现,又或者以前没人会想到是梦魇作案,可只要它出现,便没道理轻易离开。”梦魇数量少是一回事,亦怕招惹到极可怕的修士,毕竟要说起穷凶极恶,修士在某方面会更恶,所以梦魇要么藏着,要么就得一次吃个饱,断然不会到处蹦跶。
燕瞰严肃说道:“我会通禀镇守大人注意此事。”姜望点头说道:“查案是你们的事情,目前无非是两条路,找到那只白菻,注意小镇里是否有其他符合梦魇的目标,若有情况,我会出手。”......姜望直接在榻上歇着,哪也没去。
他得设法弄清楚自己遇到的问题。而且已经有了主意,只等着夜色再次降临。
这次小鱼守在姜望旁边。时间流逝,很快暮色掩昼。姜望看着打地铺的小鱼,轻声说了句,
“睡吧。”他们一整日都没见到阿空,阿空也没来找他们,但姜望其实很清楚阿空都在做什么。
毕竟有多日接触,阿空又喜欢到处乱窜,得知燕瞰能做得一手好菜,便跟着燕瞰一起去查案,算上郑捕头,阿空是三人里最厉害的,自然也会是很好的帮手。
虽然姜望直接便躺下睡了,但小鱼心里清楚今夜肯定会发生点什么,因此很难入睡。
而姜望其实不算真的睡着,他的意识此刻已在神国里。他的身躯是的的确确‘睡着’了。
姜望也无法判定在神国里注视着有没有用。神国此前没有反应,无非是两种情况。
是来者对他没有丝毫威胁,或是有某种特殊的法门,而夜游神在神国里也从未发现过问题,若是后者,便意味着对方能影响到神国,可姜望毕竟与夜游神不同,能否抓到目标,在此一举。
已至子时。姜望始终盯着,尽量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终于,他发现了一些端倪。
明明很正常,但总觉得房间里出现了第三个人。因在神国里清醒着,他很快便体会到一阵不适感,没有任何犹豫,他意识脱离神国,借助神国力量的残余让身躯苏醒,第一时间抓向前方,触及到的是很真实的感觉。
李神鸢大惊失色。最开始只想让姜望不得醒来,且无法感知到她,后来为更稳妥,她用言出法随让整个客栈所有生命及可能接近客栈的人或妖都无法感知且无法看到她,虽然会多些消耗,但她认为是值得的。
数日里都没什么问题,她怎么也想不到今夜会发生意外。好在李神鸢很快就冷静下来。
虽然被姜望紧紧抱着,而且姜望也已经睁开眼睛,渐渐露出震惊又愤怒的表情,可李神鸢仅是轻描淡写说道:“你不认得我。”姜望面部表情僵住。
李神鸢则明显虚了些。毕竟是与记忆相关,直接抹掉别人的某段认知记忆,是她目前难以随便施展的能力,得益于前几日从姜望身上得到的好处,李神鸢仅仅是虚弱了些,并无大碍。
但她刚刚松了口气,正打地铺的小鱼忽然起身。没有感知到李神鸢,可她能察觉到姜望的异常,见榻上姜望姿势怪异,小鱼上前,却碰到了李神鸢伸在床榻外面的脚,李神鸢反应过来,便要挣脱姜望的手臂,只是小鱼出手更快。
李神鸢毕竟只是洞冥境巅峰的修士,而且此刻状态不佳,不用言出法随,根本不会是小鱼的对手。
为自身安全考虑,李神鸢只能撤除前面的言出法随,让小鱼得以看到她,目的是减少损耗,紧跟着便再次用出新的言出法随,是面对姜望时说得那句话,
“你不认得我!”小鱼愣在原地。李神鸢变得更虚,面色苍白。前面已经抹掉姜望的相关记忆,那么用别的方法解决小鱼的问题,便意味着抹除姜望记忆这件事没有了意义,所以李神鸢只能用相同的方式,否则就白白浪费了。
她仍然趴在姜望身上,低眸看着其雪白脖颈,哪怕明知此时需得尽快离开,但饥饿感让她怎么也移不开目光,直至姜望眼神逐渐变得清醒,两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