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城之后,姜离没有第一时间返回天璇的府邸,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姜氏的族地。
一处处宅邸错落有序地占据了大约百分之五面积的上城区,靠近中央的位置甚至可以看到一座座宫殿。
在神都,只有两个地方有宫殿,一是皇城,二就是姜氏的族地。
这样的规制,就是姜氏的牌面。
也正是因为宫殿的存在,才让姜氏的族地在人走楼空之后无人敢占据。否则就算是姜氏主家还可能回来,也难免会有人会起贼心。
昔日的族地在过了四年之后,已是显露出荒凉,不少的宅邸高墙上都可以见到肆意长出的藤蔓等植物。
姜离一路走过,直到接近了中央区域,才听到人声。
那是昨日才抵达神都的姜氏族人,由族老带着从祖地而来。此前,虽然族老他们早就已经从雍州祖地出发,并且通知神都姜氏回返,但实际上,他们一直都是在路上。
直到姜司空成功权倾朝野,这些姜氏族人才在玉衡长老的护持下回到神都。
姜离来到其中一座宫殿前,放出一丝气机。
眼前的宫殿庄严肃重,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看外形和姜氏祖地的烈山殿近乎一样。
它也是烈山殿,神都姜氏主家的烈山殿。
每年姜氏主家都会在此处祭祖,姜氏的家主也会在前殿接见分家的主事人,可以说是姜氏的重地。再加上姜氏主家的高层都被有开府之权的家主赋予了官职,整个姜氏如同一个小朝廷,说这烈山殿是小紫微殿也不过分。
姜离放出气机不久,就有老者自殿中快步走出,对着姜离就是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家主。”
正是从祖地回来的族老。
“族老不光是抢了下人的工作,还兼职了迎客啊。”姜离看着老者,笑着调侃道。
老者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衫,细微处可见灰尘,显然此前曾动手打扫屋舍,甚至刚刚放下手来。毕竟都四年了,又不是洞天福地,没法维持阵法,自然会有不少积灰。
族老哈哈笑道:“老骨头动一下也好,免得生锈了。而且族里跟着回来的也就十多人,想要尽快清扫烈山殿和其他的副殿可不是容易事。”
族老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状态不下于年轻人,显然是姜氏的再度伟大让他很是振奋。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前方引路,带着姜离入殿,“老夫已经派庆忌传书,让祖地那边尽快来人了,最迟一個月,族地这边就又能热闹起来了。”
“还有吕忘机和姜炀那些小崽子,他们参与了平定太平教这一战,都立有功劳,可名正言顺地由家主你征辟为官,或是送入军中谋一职。我姜氏破而后立,又东山再起了。”
说到兴头处,族老的笑容是怎么都掩不住。
“对了对了,还得收拾好家主的府邸,好让家主入住才行。”
“这个不忙,我如今和师父一起住,方便就近侍奉,”姜离阻止道,“而且刚当上司空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未免显得凉薄。”
开玩笑,那边有天璇和公孙青玥师徒俩,这边有什么。
姜离是昏了头了,才会搬到这边来。
“家主所言有理,刚起势就离开,未免有见利之嫌。”
族老皱着眉头,道:“而且,如此也会让公孙家那边猜忌。那便委屈家主了,再等一段时间了。”
“不委屈不委屈。”姜离连连摆手道。
族老还以为姜离以姜氏家主之尊给天璇鞍前马后的,还要被人说是吃软饭的赘婿有多委屈,他却是不知姜离有多爽。
这样的委屈,有多少来多少。
“还有一事,家主,扬州朱晦庵来访,已是等了半个时辰了。”族老又说道。
说着,他带着姜离过了烈山殿的主殿,来到偏殿的一处会客室内。
已经清理好的室内,朱晦庵正坐着客座的太师椅,见到姜离到来,当即起身,行礼道:“姜司空,久违了。”
姜离目光微动,还礼道:“久违了,晦庵先生。”
说着,他示意族老先走,然后主动来到主座坐下。
朱晦庵也不客套,再度入座。
姜离看着朱晦庵,含笑道:“晦庵先生当真是料事如神,竟能猜到孤会先来姜氏族地。”
从“我”的自称到“孤”,已是相当丝滑。姜离的适应力向来是很强的,已经能稳稳拿捏住三公和姜氏家主的调子。
不过在朱晦庵看来,姜离虽然已是称孤道寡,但他对如今的权位却不似太过放在心上。
“实际上,昨日司空大败阴律司,姜氏之人入神都时,朱某就已经跟着来此处看过,只是不见司空前来。”
朱晦庵道:“今日司空上朝,朱某判断司空该来了,便先一步拜访,等候司空,只是朱某依旧料算有误,猜测的时间比司空实际到来的时间早了不少。”
“司空···似乎并不在意姜氏的权力。”
若是按照正常的时间,姜离应该是早两刻钟前来。如今他姜离权倾朝野,朝堂上的对立方都是暂时偃旗息鼓,朝会自然不会拖沓,哪怕算是和风满楼会面的时间,也不该差两刻钟。
能差这么多,只能说明这些权力实际上在姜离心中占不了多少位置。
他虽然一手促成了姜氏的东山再起,可看他的样子,并无再进一步的意思。
这对于朱晦庵来说,可不算是好消息。
“相较于权力,孤还是更倾向于伟力归于自身,”姜离笑道,“如今孤正处于精进期,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可以在闲暇时间玩玩,调剂一下心情,不宜太过用心。等到孤成了三品,无需多争,权力自会送上门来。”
朱晦庵暗道果然,心中的猜想得以证实,却无颓丧之意。
只听他道:“但是有势力相助,有权力降服,实力的精进也更为快捷。正所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无需司空亲自动手,交给下面人便是。”
朱晦庵并没有想着改变姜离的意志,让他转变赛道开始争权。他又不是姜离的长辈,甚至关系未必多近,可不够资格教导姜离。
所以,朱晦庵换了个说法,说到势力的好处,说到权力的便捷。
“世间俗事,便是如当世至强也难以避免,若是有人效劳,也能让司空得一清净。”朱晦庵接着道。
“哦?”
姜离露出一丝饶有兴趣之色,“比如晦庵先生?”
“比如在下。”朱晦庵点头道。
用文雅的话来说,这是毛遂自荐,打算在姜离这边谋一进身之阶。
直白点,那就是司空若不弃,愿为司空马仔了。
朱晦庵虽为儒门中人,可看这说话的能力,倒是颇有古代名家或者纵横家之风。
能够以四品强者、世家之主的地位说出这样伏低姿态的话来,倒是让姜离刷新了印象。须知初见之时,朱晦庵可是一派高深之相,犹如渊渟岳峙。
而现在,他固然气度依旧,但已是开始将自己放在姜离下位。
能屈能伸,厉害。
很多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能屈能伸,但等到功成名就,心境已是全然不同,想要再如过去般伏低,已是难矣。朱晦庵明明未曾经受打压,在没有外来压力的情况下干脆地放低姿态,不说其能力,这心境已是称得上一个厉害了。
姜离闻言,沉思少顷,抚掌道:“善。”
话音落下,朱晦庵就是长身而起,向着姜离就要行大礼,“朱晦庵拜见司空。”
“无需多礼。”
姜离自然不会让朱晦庵唱独角戏,很是配合地起身扶住他,道:“今后,就有劳先生了。”
朱晦庵连道“不敢当”,二人再度坐下。
只是这一次,已是多出了一些自己人的意思。
朱晦庵刚刚投效,自然是要做表现,当即说道:“不瞒司空,之前与在下同盟,欲要改变大周的同道中人,就有墨门谈无为。此人长时间行走九州,接触百姓,对于大周如今之时局也是深为不认同,虽为墨者,但与在下倒是颇有知己之情。”
“只是就连我,也想不到谈无为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触佛国,甚至暗中成为了佛国的白莲圣母菩萨。”
果然是她。
姜离心中早有猜测,如今得到证实,对于谈无为也有了一分新的了解。
多年来以五品境界示人,很多人都以为这位墨门的高层是因为自身已经达到上限,无力承受更高一品的五浊恶世压力,没想到她不是晋升不了,而是晋升的道果难以示人。
无生老母道果,佛国的白莲圣母菩萨,这样的身份要是暴露出来,那是必死无疑。
而谈无为她何止是能晋升四品,如今更是晋升三品了。
“依你之见,谈无为接下来会怎么做?”姜离问计。
朱晦庵早有腹案,当即回道:“谈无为此人有改变天下之心,她皈依佛国不是因为认同佛国,而是要借佛国之能晋升,借佛国之力来实行自身之目的。以她的心机城府,定会以自身在九州的经营为理由,成为佛国东传佛法的先锋。”
“此前佛国虽有接收信徒,但力度远远不及太平教,不见三品现身,十有八九就是在等待谈无为晋升。”
“如今梁州经历大难,人口短缺,既有天灾和瘟疫之余祸,又有太学之人插手,非是善地。谈无为应该会放弃梁州,着手雍州,先行经营传教,扎下根来。”
“她想来软的?”姜离扬眉。
雍州经历过百年前的大乘教之乱,对于佛国应该也是有戒心的,加上雍州民风剽悍,来硬的可能不行,来软的倒是一个良策。
然而,软的怕硬的,扎根经营得再好,一把屠刀斩下来,该没还是得没。
毁灭总比创造容易。
如今大周虽然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有长公主和姜离稳住局面,行点屠夫手段还是没问题的。
“暂行经营,以待良机,”朱晦庵回道,“她应该会等太学这边掣肘司空。谈无为知道,太学祭酒实际上是最希望下一代天子出现的人。”
“天子道果?”姜离问道。
所谓的下一代天子,自然不是空有天子之身份而无天子道果的人。
“是,太学祭酒正是大周体制的第一推崇者,而司空权力越大,就越不利于天子道果归来,毕竟现在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司空和长驸马称兄道弟。”朱晦庵直接卖了自己的老师。
好家伙,都成众所周知的潜在常识了。
姜离有些牙疼。
他和风氏的人称兄道弟,那么和大尊暗中勾结,加固封印,不让天子道果回归,那也是可能的,对吧?
姜离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好大哥在搅屎,但他已经可以确认,太学祭酒迟早会想办法破开封印。并且,大尊不光不会加固封印,反而会暗中放水。
朱晦庵则是接着道:“天子被封印之前,揭露了天子道果之弊端,为在场众人所知。墨门矩子知晓此事之后,回去和墨门高层商量,以致于谈无为知晓,而谈无为则是以这一消息为筹码,从在下这里得知了太学祭酒的立场。”
姜离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谈无为的想法。
“她在等孤和太学祭酒反目。”姜离确认道。
朱晦庵接道:“太学祭酒则是在等司空和朝中的大皇子、二皇子两派对立,只要二人中有人晋升四品,就是对立之时。而大皇子、二皇子这两方,乃至于孟家以及仙后,在等佛国全面入侵,司空和公孙家主迎战。”
至少对于仙后来说,她要先解决佛国的观世音,才会进行晋升,顺带让大皇子这边吸引火力。
然后佛国那边又在等太学祭酒和姜离的矛盾。
姜离:“······”
一个理论上的闭环出现了。
“多方都在等待,等待另一方动手,却不知另一方也在等待,”朱晦庵捋须笑道,“所以,我们也只需要等待,时间是站在司空这一边的。”
姜离笑,欣然道:“孤得先生,实乃孤之大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