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卢圣使的双目因为年龄的老迈而有些浑浊,但是混沌中又尚带清明。
他将目光静静地落在谢昭那张清绝出尘的脸上,微微有些出神。
望着那个久病瘦削的少女,他几乎很难想象,昔年那个名动天下的“千岁剑仙”,那个在琅琊关外一剑之威可退北境百万师的举世无双,居然坏了身子,变得如斯羸弱。
是人就会有好奇心,他也不例外。
更何况壶卢圣使修行的乃是“有情道”,本就更容易与这世间万物诸事共情。
他不禁下意识去想:是谁伤的她至此呢?是“情”吗?
时间的“情”,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到底是伤人更多,还是助人更多。
她方才说,她只是谢昭。
那么,她是否已经摒弃了过去的自己,否定了曾经的自己的存在?
但是当壶卢圣使摩钶耶抬眸对上了谢昭的视线,他却又觉得.
不,她没有放弃过自己,也没有放弃过这世间的“道”。
似乎“千岁剑仙”,本来便该是这般模样。
她就是她,她也只能是她。
不论经历过多少逆境坎坷,遭遇了多少波折苦难,她眼底那不灭的、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光,终是旁人无可替代。
壶卢圣使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究竟是惋惜于一代天骄如今跌落神坛的境遇,还是遗憾这天下四境风起云涌总是难以真正太平。
他缓缓道:“谢小友,你知道的,我修的乃是‘有情道’。
所以我在阿尔若草原壶卢圣坛经年,始终不愿让自己卷入广陵城中的是是非非,也不曾让自己卷入那些是是非非尔虞我诈。
我并不知晓昔年在广陵城中给陛下献上此计之人究竟是何人——不仅是我,兴许就连当年奉命组织死士潜入天宸皇朝的宇文部大亲王殿下,也对此事知之甚少。
您想知道那人是谁,恕我无能为力,恕宇文部无能为力。不过,我大胆猜测,他必然不是北朝邯雍人。”
谢昭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她需要一点时间,捋顺自己的思路。
摩钶耶圣使既然已将过去那个惊世骇俗的辛秘坦言告知,那么他确实没有理由,刻意替那个背后献策之人隐瞒身份。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而且摩钶耶圣使猜想的,也与谢昭所料想的结论相差不大。
她也认为那背后行这魑魅魍魉之策之人,必然不是北朝邯雍人。
甚至,未必只是一个势力.
首先,知道“韶光剑仙”身世的人便寥寥无几。
谢昭若是所料不错,那么泄露“韶光锏仙”的人,必然来自南朝天宸庙堂之上——甚至身份,绝非寻常等闲之辈。
但是那个人究竟是无心之失,被人利用或是套话才泄露的,还是真的就是背后下棋布局的黑手,谢昭暂时无从考证。
南朝天宸和北朝邯雍,虽然近来十几年来因为停战协议还算和平,也开始往来通商互通贸易,但是毕竟也是数百年的“世仇”。
中间的很多事情,兴许都夹杂了许多人、许多事的个人恩怨,甚至是家族世代血仇。
其间种种,她根本不能单纯去用常理断之。
其次,谢昭实在难以想象,南朝庙堂之上可能知道“韶光锏仙”真实身世秘密的位高权重之人,竟会行那罪大恶极的叛国之举。
那人若是能知晓这等天宸皇室秘闻,想来在南朝的身份地位不低,甚至自己就是皇室中人也未可知。
既然如此,他与北朝皇庭秘密设计“以情为网”,去编织一个惊天大陷阱,只为帮助北朝邯雍造就一个天宸符氏血脉,送与敌国利用、去颠覆自己的国家.
这种行为横看竖看都说不通罢?
若那人真的是南朝天宸的权贵之人,他此行此举与失了心疯又有何区别?
他的目的是什么?
意义又在哪里?
说的浅白些,这人到底图些什么呢?
难道,素来尚武且崇尚忠诚的北朝邯雍皇朝,会给那样一个叛国叛主的小人更高于他本来在南朝天宸的地位吗?
谢昭倒觉得不见得。
北朝人向来敬重英雄,瞧不起满心算计阿谀的小人行径。
——这一点,从一向目中无人的“孤狼剑仙”宇文信对她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
谢昭心里明镜儿似得,先前在九薇公主府,在宇文信知道她就是“千岁剑仙”之后,明显对她手下留情许多。
甚至还在她体内渡入了一些他自己的内力,来助她修复先前在“海天一阁”中被他打伤的内伤。
“孤狼剑仙”此举,不单单只是因为她天宸长公主的身份不能死在广陵城。
更是出自于剑道中人,对有着“天下第一剑”之称的“千岁剑仙”的敬重。
所以,背后那只黑手若是真为南朝天宸人,他如此背信弃义、背叛故国,最终也不会被北朝邯雍的贵人们尊敬重用。
谢昭思忖片刻,她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想了许多。
却仍然难以从思绪的迷雾中,抓出一根更为清晰可辨的“线头”出来。
他们耗费了数月时间,走南闯北查来查去,居然又陷入如此的死循环中。
她想要的是真真正正、清楚明白的真相,而不是如今这样,透着迷雾观景一般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真相。
但是,好在他们这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
至少,他们确定了当年潜入昭歌不夜城,挟持还有两岁幼儿的凌或,并逼迫“韶光锏仙”冷寒烟为其出手断后、最后饮恨而终的背后那股军事力量,确实来自于北朝邯雍皇庭。
但是,他们也同样发现,邯雍皇庭拓跋氏虽然是十七年前策划那件事的利益既得者和行事之人——但是事情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发起人、乃至操控事态走向之人,又似乎根本不是他们!
北朝邯雍皇庭误以为自己是下棋之人,殊不知他们也是旁人掌中操控的棋子。
谢昭眉心微皱。
时至如今,这件事居然已经不仅是凌或的私仇,甚至也不单纯只是明面上显露的那般只关乎南北两朝之事……
难办的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