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笙的立场动摇,是在左秋明被捕、被张安平枪杀的时候。
但他真正加入组织,却是在跟朱怡贞成为搭当后——彼时的朱怡贞虽然已经加入了组织,但经验并不丰富,在跟林楠笙的合作中露出了马脚,但林楠笙并未揭破,反而通过朱怡贞加入了组织。
而在入党的时候,朱怡贞本欲请自己当时的上线纪中原作为林楠笙的入党介绍人,纪中原也答应了,但在具体操作的时候,上级却告知纪中原,林楠笙已经有入党介绍人了。
但这个入党介绍人很神秘,神秘到入党环节也没有露面,而随着林楠笙的关系转入二号情报组,这件事也就尘封了起来,直到现在被张安平提起。
听闻张安平提到这件事,林楠笙不由露出了惊容。
就如张安平跟郑耀先相认的时候,郑耀先的第一反应是钱大姐叛变,甚至意欲击杀钱大姐。
此时的林楠笙也是如此反应:
组织出了叛徒,级别极高的叛徒!
对方不仅知道自己跟上线的接头暗号,也知道自己入党介绍人匿名之事!
会是谁?
他脑海中浮现出厉同志的身影,但随即便将这个想法打消,不可能是厉同志。
可是,会是谁呢?
强忍着惊悸,他将这件事暂时搁置,开始极速的审视起当前的情况。
张世豪到底是何目的?
猫捉老鼠的戏耍?
还是意欲通过自己挖出更多的组织讯息?
林楠笙快速的猜测着张安平的目的,压根就没有将张安平所说的事当做真相!
他亲眼看到过左秋明的尸体!
他见过残酷乃至血腥的【除草计划】!
他更是军统在延安谍网的负责人,见证过张世豪将一波又一波的特务派去延安之事!
张世豪,他怎么可能是自己人?
面对沉默的林楠笙,张安平忍不住继续失笑,不用问,林楠笙必然是不相信自己。
我是自己人,这个事实很惊悚吗?
张安平笑问:“左秋明——你是不是因为他的死,不相信我?”
林楠笙的眼前浮现出左秋明的样貌,看了张安平一眼后,他继续沉默。
“他活着。”
面对张安平给出的答案,林楠笙嘴角不由露出一抹鄙夷。
堂堂张长官,如此戏耍于我?
可笑!
“他本来不应该遭罪的,”张安平无奈的耸肩后叹息道:“这小子啊,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带着重要至极的情报,却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
说到这,张安平不禁笑道:“你以为你从左秋明手里拿到情报的事,我真看不见?”
“还有,你知道为什么朱怡贞会成为你的搭档吗?”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朱怡贞的身份?”
“臭小子,”张安平没好气道:“你老师给你们这些小菜鸟擦了这么多的屁股,到头来跟你接个头,你一万个不相信——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相信我是吧?”
“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延安负责谍网吗?只是因为需要你消失?”
“傻小子,好好想想你回来的时候厉同志交代的话——如果不是我,你觉得他会交代这些话吗?”
张安平一连串的话语让林楠笙“顽固”的想法动摇了起来。
派自己去延安,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自己人?
他知道怡贞是自己人?
林楠笙凝视着张安平,依然不敢相信。
左秋明搭上了性命的除草计划,太歹毒了啊!
歹毒?
秋明……
林楠笙深呼吸一口气:
“我不敢相信你。”
“你的手上,染满了我的同志的血!”
还在关王庙的时候,有一个唤作尹黎明的同志,其实是等于死在了张安平的手上;
尹黎明的血还没有干,左秋明就被张安平亲手杀害!
而在皖南事变的同时,忠救军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同样险些让苏南的新四军遭受重创——多少同志因为他而死?
别的有假,这些血债,不假!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同志?
林楠笙的这句话让张安平默不作声。
因为有挂的原因,他的手上,其实还没有同志的血。
可这不意味着以后就不会沾染同志们的鲜血——抗战结束,解放战争爆发,在更为凶险的情报战场上,作为军统大特务的自己,敢说不会沾染同志们的鲜血吗?
不敢!
林楠笙似是觉得张安平的沉默是因为被自己戳破了伪装,他冷笑道:“既然我已经暴露,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何目的,但你别想从我的嘴巴里撬到任何消息。”
“现在的局势,日寇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希望你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至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请不要在我跟前演来演去。”
“毫无意思!”
按理说,像林楠笙这个级别的“特务”,自身是要常备氰化物的,一旦遭遇不测(被捕),第一时间就要吞下氰化物,以此来保证情报。
但林楠笙是从延安被“交换”出来的,他自然没有可以关键时候吞服的氰化物,否则他早在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自尽,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张世豪手上的筹码。
张安平叹了口气:
“秋明还活着,他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
“尹黎明,也活着!”
将这两条消息说完后,他不再纠缠于解释身份,而是道:
“你现在的情况比较麻烦,虽然军统内部没有将你列为嫌疑对象,但我已经向戴春风汇报了对你的怀疑——”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你就只能呆在我身边,理论上就是我对你的监控,我也是利用这种监控,才让你充当我的联络员。”
“从明天开始,你需要在电讯科跟三名同志依次见面,以后的情报发送,你将通过这三名同志来完成——”
“我说你记,这是跟他们接头的暗号和地点,明后两天,你需要完成跟他们的接头……”
张安平径直说起了要接头的地点和暗号。
在林楠笙发懵中,他说完了地点和暗号后,询问道:“记下了吗?”
林楠笙的脸色瞬间通红起来,他脑海中还在想张安平的目的,虽然一心二用听着张安平的话,可暗号根本没有记下来。
不知怎地,张安平如此一问,他反而不由羞愧起来,以至于脸色通红。
张安平无奈的摇摇头:“好歹是关王庙培训班的首批优秀学员,我记得你的速记成绩也是前茅,怎么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如果还有下次,那你就得做好撤离的准备了——我再说一次,你记好了!”
林楠笙凝神细听,张安平说完后,这一次倒是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
林楠笙想了想才点头。
“重复一次。”
林楠笙重复起来,张安平确定没有问题后,再道:“接下来我说两个联络地点,上级如果有命令,会通过这两个联络地点发布,到时候由你来负责接收。”
随后,张安平说起了这两个联络地点和接头方式。
这一次,林楠笙只用了一次便将其记下,张安平询问的时候,他快速的重复了出来。
“记下了就好,我也懒得费口水了,你出去吧——就保持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神色,至于我跟你谈了什么,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答吧?”
张安平不担心林楠笙满世界宣扬,来一招同归于尽——自己这学生只是一时之间转不过弯,可不意味着他傻,待明后天跟同志建立了联系、传送几次情报后,他总会认清事实的。
林楠笙没有回答,神色复杂的看了眼张安平,略迟疑了一下后,转身离开了张安平的这间办公室。
嘎吱
门开,林楠笙跨出门口后闭目,等待“刀斧手”。
自然是没有的。
他深呼吸,随后一脸复杂的向他的住处走去。
这一夜,林楠笙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
……
张安平相信林楠笙会在短时间内消化这个事实,虽然冲击很大,但林楠笙的神经坚韧是张安平确信的。
等渡过这最艰难的几日后,师生俩到时候再谈谈、交心吧,现在他手上要干的事依然不少。
最关键的任务是破坏美国人对新四军的援助。
事实上,张安平已经着手在做了。
去年,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因为种种错综复杂的缘故,远征军在缅甸折戟沉沙,一部抗令撤入了印度,一部则通过野人山回国——野人山也成为了中国军史上一个刻骨铭心的痛苦。
远征军入缅作战失利,未能保住为抗战输血的滇缅公路,导致中国失去了外援通道。
在这种情况下,国民政府和美国,开辟了一条从印度阿萨姆邦到昆明的空中航线,因为山峰起伏连绵如驼峰,故被称作驼峰航线。
大量的物资,开始通过驼峰航线从印度运往了中国。
而在美国同意新四军的援助后,第一批物资也通过这条重要的输血通道,送到了昆明——组织方面准备的人手,立刻开始了行动,打算将物资送往新四军手里。
如果一切顺利,这些物资会经过一波又一波的中转接力,跨过千山万水,最终送到新四军的手里。
但……这只是一切顺利的情况。
事实是这些物资刚刚抵达昆明,根本轮不到组织的代表接手,就被扣押了起来。
并且在第一时间,就分到了国军的手里。
命令是张安平下达的。
而昆明的机场方面,面对中共代表的据理力争却一直在各种推诿,接连三批军援,都毫不例外的落到了国军之手。
为此,中共方面不得不知会美国人,希望美国人从中调停,制止国民政府这种无耻的行径。
美国人对国民政府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后,终于逼得国民政府让步,答应会让中共将属于他们的物资带走。
可接下来的事实是:
即便中共的人将物资接到,还没有出昆明就会被当地的军统用各种借口和理由扣押,然后陷入漫长的扯皮之中——总而言之,在张世豪的“英明”指挥下,这些物资根本就到不了新四军的手上。
张安平回到三战区后,就继续遥控指挥这件事,而这些所作所为全都被林楠笙尽收眼底——原本对张安平身份信了三成的林楠笙,在这一波操作下,又陷入了十成的怀疑。
张世豪,果然还是那个张世豪,他、怎、么、可、能、是、自、己、人!
那么,张安平是真的在破坏美国对新四军的军援吗?
当然不是!
事实上,这件事张安平不干,以军统的体量,有大把的人干,这样龌龊的手段,能想到的人多的去了。
而张安平这么做,自然是别有所图。
因为他很清楚,国民政府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些军援进入新四军之手的——军援如果通过国民政府,新四军是不可能拿到手的。
而他要做的,就是将事情搞大,最后让美国人换一种方式。
但这番操作自然同样迷惑了林楠笙,看着张安平接连拦下了四次针对新四军的军援,林楠笙又急又怒,可他却没有办法——最好的方式是解决张安平,可林楠笙很清楚,自己拼上命或许可以将张世豪解决,但由此引发的后果会极其严重,组织上不会允许的。
但林楠笙的日子却因此极其煎熬,张世豪既然不是自己人,那他为什么要跟自己相认?
他到底在谋算什么?
这份疑惑,直到这天,被打破了。
一份情报被张安平交到了林楠笙的手上,同时还有一本书。
“按照这本书,将这段情报翻译成数字,交给三号。”
一二三号是对电讯科三名同志的编号。
这是张安平第一次通过林楠笙传送情报——事实上以张安平的记忆力,他根本不需要书便能将情报完全书写成数字,但他故意将这封情报交给林楠笙转译,自然是为了给林楠笙解惑。
林楠笙木木的接过情报和书,快速的看了起来。
情报很简单,就是一句诗: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除此之外,后面还有一个数字:17。
面对这句诗,林楠笙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声询问:“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张安平跟他的接头,他自然不可能这么问。
但现在,张安平是“自己人”,让自己转送这条情报,他自然需要询问缘由。
张安平弄这么复杂,不就是等林楠笙这句话吗?
他笑着说:
“时机已到,可以开始了。”
“什么时机?”
“当然是……揭露国民党顽固派——”张安平指了指自己:“无耻行径的时机!”
面对张安平的说辞,林楠笙忍不住道:“你也知道你的行径无耻?”
这句话很冒昧,甚至不应该从一个潜伏者的口中说出来,更不用说林楠笙还是张安平的联络员、交通员了。
可是要知道林楠笙好不容易对张安平有了三成的信任,但因为张安平现在的所作所为,直接降到了负数,他还能呆着不跑路,完全是因为他着实无法判断目前的情况,只得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
还是那句话,张安平在林楠笙认知中的形象,着实无法跟自己人对上号,林楠笙从始至终,认为张安平在利用自己谋划阴谋。
所以他有这番嘲讽的话,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张安平耸耸肩:“我嘛,顽固派的代表,自然该这么做——情报送给三号,没问题吧?”
林楠笙沉默一阵:“没问题。”
不管一二三这三人是不是同志,他们现在都在张安平的掌控之中,哪怕他们是同志,可他们暴露了,在张安平的监控下,林楠笙不认为他们有撤离的可能,再加上他更觉得这就是张安平的谋划,思来想去,由自己转译、传递这一份情报,并无不妥。
所以答应了下来。
他倒是要看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局!
……
情报发出后,林楠笙就开始了等待,他要看看张世豪究竟要干什么!
然后……
然后愕然的事情出现了!
次日开始,根据地的报纸、一些立场相对公正的报纸,就在集体报道一件事:
军统顽固派几次三番阻拦美国友人对新四军援助的物资!
报道将军统多次阻挠的事报道了出来,并将剑锋直指张世豪,言之凿凿的称这一切都是大特务张世豪所作所为。
甚至罗列了极多的证据。
而与此同时,中共方面也将这些证据交给了美国人,希望美国人向张世豪施压,结束这种无耻的阻挠。
张世豪三个字,再次上了风口浪尖!
……
过去,张世豪的名声在新闻界非常的好。
但这两年,口碑急转直下,但好歹还是有报纸挺他的。
可张安平在重庆,以“泄密”为题,一记巴掌抽在了记者界的脸上,让国民政府开始了对记者界的严厉管控——当时记者们不好朝张安平开火,但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此时有了“弹药”的供给,这些记者们当然就得狠狠的发泄了。
张世豪三个字,因此口碑急转直下,被冠以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帽子,遭到了口诛笔伐,一时间人人喊打。
……
密切注视着舆论的林楠笙,他的“顽固”在张世豪被口诛笔伐中逐渐的消散。
这一切,都是从那句“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开始的。
也就是说,真正主导这一切的,是被口诛笔伐的张世豪。
再次和张安平独处,林楠笙难以置信的道:
“你……真的是……”
“同志?”
张安平笑了笑:
“现在信了?”
林楠笙嗫诺,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他来说,这个过程很漫长。
所有的疑惑,这段时间的不安、焦虑、纷杂的思绪,在这一刻化成了三个字: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