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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爱殇

    夜阑人静,空中繁星如许,星汉灿烂,墨玉一般的黑沉天际,一轮明月寂寞地别在黑色幕布上,月光凄寒而皎洁,仿佛欲将那座常年矗立于边陲塞外,承载无数风沙侵袭的冰冷边关……全然包裹进去。

    入夜,天气微凉,夜色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凉飕飕的西风,无孔不入,使劲扯动着那一面面竖于锦州城楼的靖北军旗,卷动的旗帜,如一片白浪卷来,几欲吞噬尽飘浮于外的一叶扁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辽东,夏去秋至,萧瑟的秋风,扫落城外枯黄的树叶,大地万物,呈现出一片荒芜凋零之象。

    锦州城的城楼,长而宽阔,横跨在一望无垠的辽东旷野;将近二十余里的耸峙城墙,疑是龙卧于陆,成山九仞之功,鄙夷天下之势,令人一眼望去,便能忆及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金戈铁马。高高的城楼之上,每隔十步,随处可见,即有一名昂首而立的靖北军兵士,身着黑盔黑甲,挺胸屹立,长枪如林,乌缨飘拂。

    城郭浩大。

    倘若……伫立在宽阔的城垣上,极目远眺,广袤的天宇下,锦州雄城的一砖一石,仿佛都会随着远方群山连绵起伏;夜空中一抹淡青的月色,正好温柔地倾泻在静谧的城楼顶端,照在光滑如玉的青石地面上,须臾折射出大片耀眼的光泽,远胜靖北男儿手中长枪的枪芒,似乎为这漫漫的长夜频添了一丝温馨。

    夜幕沉沉,孤月悬空,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凝然立于城墙之上,双手轻轻扶着雉堞,低垂的长睫在夜风里簌动,乌发拂过耳鬓,依旧是一派冰冷,只有那一双薄唇紧收,似喜非喜,似恼非恼。乍看之下,白衣藩王长身玉立,清肃卓然,他那被清晖照耀得微微透明的身姿,确有郎艳独绝之感,尤其是那双清清冷冷、如山涧冬雪似的眉目,在这皎皎月夜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抓人目光……

    良久,远处凄厉的狼嗥,沉沉缓下去,静夜的凉风,一重一重地拂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得满目熠熠生辉,亦生了几分消瘦憔悴之意。萧长陵的脸上,添上了几分暗沉的寒意,举目望着那片幽蓝的星空,明亮的冰月,璀璨的星辰,同时步入了这位枭雄的眼帘深处,仿若涂上了一层黯然的晦色。

    西风吹上城头。

    萧长陵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深不见底的澈寒,眼底倏乎闪过凛冽,唇边骤现的笑意,如同一柄刮骨利剑,让人森冷不已。

    “怎么样了?!”萧长陵的眼睛,宛若一泊温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而他的声音则极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汪蓝深沉;他问得幽邃而轻飘,轻飘得若一朵浮荡的云。

    一直站在萧长陵身后的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此刻一身重甲,那副高大威猛的身形,在边关冷月的照映下,缓缓往前挪了一步。

    龙西风面无表情。

    “启禀大王,目下全城戒严,末将已命铁浮屠潜伏于城外密林待命,朝廷兵马若有异动,大军出击,必尽数杀之!”

    半晌,萧长陵漠然不语,城头亦无人回应,只有幽长而沉凝的呼吸,在死寂的空气里闷闷响起。龙西风略略定神,看见萧长陵平静的脸庞,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透露出死一般的寂然与冷淡。

    远黛空蒙,月华流盈,自深蓝高空漫无边际地铺洒下来,渐渐勾勒出了这位靖北之王凸显冷峻的面部轮廓。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萧长陵沉肃的眼波,微微一凝,宛然间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令人防不胜防。

    “天子亲卫……哼,那又如何,照样得死。”

    那又如何,只是极平淡的四个字,然而,从这位藩王枭雄薄而无情的双唇里吐露出来之后,仿佛为这座昔日的北渝王都增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冷酷冰霜,无限无尽无度的寒冷,就这样无由而生,僵冷了一面面的猎猎军旗,似乎有肉眼看不见的白霜,正在这些裹挟着血与火印迹的旗帜之上蔓延开来,然后一直蔓延出去,将城外那片辽阔的平原尽数笼罩,让冷变成了冻,寒意直刺上天,袭向黑沉沉的夜空。

    也许,在萧长陵的眼中,城外那数万京营精锐,与草原上的蛮子,以及刚刚覆灭不久的北渝逆贼,其实并无差异,都是靖北军的死敌,亦是他萧长陵的死敌。对于这位年少从军,历经沙场喋血,弱冠之年便统领数十万大军,倚仗三尺青锋,杀出了赫赫雄威,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周帝国第一战神而言,眼前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外强中干的勋贵子弟,即刻便会化作靖北刀锋下的孤魂野鬼。

    过去,太宗皇帝曾言:“二郎乃朕手中之刃,国若有难,可为干城。”天子手中的刀剑,是身为父亲与帝王的大周宣帝萧隆先对萧长陵这个儿子所作出的定义,在这位雄主看来,若是让萧长陵继承皇位,或许会将大周带上一条穷兵黩武之路;可如若让这个孩子执掌兵权,镇守边疆,以其人之才,不出十年,必可令大周王朝威震宇内,一统四海。事实证明,如今的萧长陵,早已脱胎换骨,已经不仅仅是任人拿捏的刀剑,更是执刀之人,天下万民的生死,皆在他的喜怒之间。

    “记住……痕迹不要留得太重,利索一点。”萧长陵沉静出声,声音较之平常低而浑厚,仅一双眼眸黑亮逼人,像是刻意不给旁人听见一样。

    “大王放心,朝廷大军遇袭,想来必是北渝余孽作祟,胆大妄为,袭击官军,天幸我靖北大军及时出兵,方才锄灭叛乱,力保圣驾无虞,大王功存社稷,诛杀叛党,定可令朝野心安。”龙西风娴熟地回答道,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这一刻,萧长陵凝神眺望向遥远的天际,那昏暗的颜色……如同沉沉的铅块重重逼仄而下。

    “这个结果……倒也别致。”

    偶有夜风扑面,吹打在城头那位白衣男子冰冷的容颜之上。他,是帝国不世出的战神,是天下最耀眼的枭雄,更是无数人眼中的乱世之因;白衣翩然的俊秀男子,他有着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以及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贵质风雅,只可惜……此刻他的眼中,早已没了少年时的朝气,徒余寒气而已。

    “那个公孙顺奴,应该已经在押赴晋阳的途中了吧?!”萧长陵就这样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是的大王。”

    萧长陵未作沉吟,一双凛冽如深冬的眼瞳,忽而燃起两簇幽暗火苗,在暗夜里溅起幽幽的火光。

    “派黑骑盯紧此人,在去晋阳的路上……做成响马截杀吧。”

    “是……大王。”尽管龙西风初闻之时,只觉心头一惊,但很快便回归于自己铁血战将的身份。

    夜色越来越浓,萧长陵仰面凝望星空,一轮明月映入眼帘,靖北之王眸中一凉,像是秋末最后的清霜,覆上了无垠的旷野,无影无踪。

    “明日是中秋佳节,天子要在行宫设宴,点名让孤前去赴宴,你……应该知道怎么办了吧。”

    龙西风瞬即意会。

    “末将明白。”

    望着漫天繁星与明月皎皎的塞外秋夜,萧长陵的目光寒冽如冰,眼神微凝,唇下噙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教人为之痴迷;他缓缓抽出半截的“承影”剑刃,明亮的剑身,借助皓月的衬托,闪烁着凌厉的剑光,直刺入那双沉寂如潭的眼中。

    一代枭雄神色厉寒。

    “宝剑若不饮血,岂非暴殄天物!”

    ……

    是夜,行宫静谧无声。

    一汪清澈荡漾的湖水,横亘于行宫北苑的紫菱轩,潺潺的水声,仿如一支悠扬的笛声,令人身心舒缓。

    湖的旁边,便是紫菱轩。

    夜间,湖水荡漾,清风徐来。

    明亮的月色下,一位身着红色纱裙的曼妙女子,伴随着涓涓流淌的湖水,正在湖边翩翩起舞。微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和她身后如墨的长发,她时而抬腕拂袖,时而回眸一笑,百媚千娇,美不胜收。

    一舞落毕。

    谢婉心缓缓睁开眼睛。

    按照以往,谢婉心平时都是喜着素装,基本不曾穿过颜色明艳的衣衫。而今天……她特地选了一件华贵端庄的襦裙装,衣裙都是艳丽的红,就连她清秀的容颜上,亦是化了淡淡的红妆,一如既往地惊艳到了她身侧的明玉;此时的她,褪去了平日里的素雅,面容娇艳如花,姿色超凡脱俗,不禁让人沉醉其中。

    “娘娘,您今夜可真美。”明玉艳羡地开口说道。

    “明玉,你……陪我四处走走吧。”谢婉心的语气,仿佛温柔了许多,全然不似往日面对大周天子时的冷若冰霜。

    “是,娘娘。”

    月光之下,明玉等一众侍女,挑着红彤彤的灯笼,走在谢婉心的身后,为贵妃娘娘照亮前方的道路。

    谢婉心就这样一路慢悠悠地走着,她抬眸望向夜空,除了那一轮明月以外,还有漫天的星辰。今晚月色如水,繁星点点,应是个良辰美景,可是,她为什么却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呢?

    湖上微风轻拂,吹起谢婉心肩后如瀑倾泻的长发,一袭红纱裙袂飘飖。白日里残存的暑热,此刻已然尽数褪去,夜间凉风阵阵,尤其是这一泓平静的湖畔……从湖上吹来的清风带着些许凉意。谢婉心只穿了件单薄衣纱,在微风的轻轻吹拂下,身子竟莫名觉得有些冷,女子的心,也如这长夜般沉寂。

    紫菱轩的前院很大,临湖的沿岸地带,种植了许多名贵花草,花丛之中,放置着一架花藤秋千。

    红纱女子款款穿过花丛,来到秋千旁坐下,她用足尖抵着地面,脚下微微一用力,秋千便轻轻荡了起来。谢婉心双手抓着花藤,身后乌黑的长发,也随着秋千的晃动而迎风飘舞。她侧目凝望向夜空之上的一轮明月,心底的孤独愈发深沉。

    渐渐地,夜深了,谢婉心斜倚在秋千藤上,微微闭上了双眼……一天下来的劳心劳神,使得她终于有了些许倦意,微沉的睡意,萦绕着她宁静的心神,使她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秋千虽然还在轻轻地晃动,可弧度已经在慢慢缩小,直至最后几乎快要停下。

    忽然,谢婉心睡意朦胧间,感觉秋千又荡了起来,似乎是有人正在她身后推着秋千。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而谢婉心的意识……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她缓缓侧首看去,却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秋千的藤蔓。她的心神一怔,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双手了,同时,她也明显能感受得到身后之人的存在与他身上那一抹凛然不灭的英雄气。

    “二郎……”谢婉心蓦然回首,循着那灯火幽微之处,看到的竟然是那张她一直喜爱至极,朝思暮想的清湛容颜。

    白衣男子将秋千挺稳,弯下腰身慢慢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她的耳畔,一时竟让她有些意乱情迷。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恍惚之间,谢婉心揽衣起身,端然自立,满目柔情地平视着他。在她的视角里,他一直是一个俊美的男子,清俊的面庞、疏秀的双眉、温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还有一双坚毅的薄唇。

    同样,萧长陵也在静静地凝视着她,眼底尽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伸出手欲轻抚上她清隽的面颊。

    就当他那强而有力的手掌……即将触碰到女子胜雪肌肤前的一瞬,谢婉心顿时恢复了前所未有的理性,连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玉容温然生笑,只是这一抹笑容,再也不复少女明艳,唯余防范而已;岁月的流逝,只能销毁曾经那些龌龊不堪的形骸,却无法销毁此刻横亘于她与萧长陵之间的巨大障碍。

    有的爱,无影无形,无声无息,从不轻离一步,甚至让人从来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不会在心底留下刻骨的思念,不会让人牵肠挂肚、患得患失,正因为它已经融入她的血肉深处,成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她的肝肠肺腑。

    “秦王怎么在这里?”谢婉心仰着半片脸颊,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曾最爱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会把她永远深深藏在眼底。

    秦王?

    萧长陵眉心微蹙。

    难道……自己如今与他竟生分到了这种地步,她现在连自己一声“二郎”都不想再叫了么?还是说,自己已经不配再与她并肩而立了。

    靖北之王郁然一叹。

    “怎么?!我……难道不该出现在这里吗。”

    他的温润神色,一扫脸上平日沉积的凝厉杀意,十分清晰地镌刻在谢婉心那双宛若桃花的清眸之中;在谢婉心的眼中,萧长陵还是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温柔笑靥,声音却干脆得没有一缕尾音。

    “这里毕竟是行宫。”谢婉心浅浅垂眸道。

    “行宫?”

    站立在月光笼罩下的萧长陵,目光幽深地远望黑色天幕,唇角扬起冰冷的弧度,声线陡然变得凌厉。

    “整个辽东都是孤打下来的,莫非我来不得吗?!天下之大任我驰骋,我萧长陵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以后,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着,何况是一座小小的行宫。再说了,这行宫……本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婉儿,于我而言,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奉送于你。”

    只见,萧长陵的神色,愈加和悦,愈加明朗,声音也渐渐从方才的凌厉转化此时的温柔。或许,只有在面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时候,这位在疆场之上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的天下第一枭雄,才会展现出如此侠骨柔情的一面。

    “天色已晚,秦王殿下若无要事,本宫就先告辞了。”谢婉心凝视着夜色里他那恍然如昔的俊朗轮廓,终究还是未能逾越他与她之间的那条鸿沟。

    “婉儿。”

    那一声曾经无比熟悉、无比温柔的呼唤,此时再度响起;然而,当萧长陵再次脱口唤出“婉儿”这两个字时,却是那样无助,那样虚弱。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讲话吗?”

    谢婉心步履顿住,淡然螓首沉吟片刻,曈中隐隐泛着泪光。

    “二郎,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再任性了,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其实……陛下他也是爱我的。”

    “什么叫不可能了!”萧长陵陡然色变,怅惘益甚。

    可当他听到“陛下他也是爱我的”时,萧长陵冰冷的神情,骤然呈现些微的怔忡,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话明明已经余音散去,却依旧砸在了耳边,嗡嗡地用力刮着耳膜,有冷风灌入口中,掀起舌底的惊讶难耐;白衣藩王在突如其来的惊惧中难忍诧异之色,旋即癫狂大笑起来,笑声仿佛是在倾诉多年以来的怯懦。

    “没错。陛下也是爱你的。可是他的爱……跟我对你的爱有着天壤之别。对他来说,你只不过是他后宫众多嫔妃当中的一个普通女子,只是替他诞育皇嗣,巩固帝位的物件而已;可对于我来说,你是惟一值得我爱的女人,也是我惟一爱上的女人。婉儿,如果有一天,要我必须在江山社稷和你之间只能选择一样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半毫,哪怕他是皇帝也不成。在这一点上,他永远都不如我,也永远比不过我。”

    这是何等得霸气!

    又是何等得深情!

    良久的寂静,仿佛所有尚有东西都死透了,静静得没有半点声响。连方才那掷地有声的告白都成了幻觉。他立在离她身后一步的距离,双手疲软地垂下;而她……也暂时忘却了扎根于心底的隐痛,黯然地灰败了神色。

    二人冷然相向而立。

    “二郎,从今以后,把我……从你的心里给挖出去。”

    ……

    迷茫的夜色,徒留一袭白衣,孤独地呆立于夜风之中;而在一座长亭之下,一身明黄逼人的青年帝王,倨傲地注视着湖畔的另一端,那双炯炯的龙目,早已灼灼燃烧起了一缕暗红的愤怒。

    ——是情天恨海,亦是一曲爱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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