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
太阳刚从树顶露头的时候,印第安人把约翰带到一处帐篷,留给他一份还算像样的早餐。到了离瀑布稍远的地方,潺潺的水声变得模糊,一股强烈的困意突然袭来,约翰恍然大悟,原来喧嚣的水流像无数把小锤子在心上敲击,让他彻夜难眠。
但约翰心中仍有诸多疑问:为什么印第安人要这样做,是帕匹提的命令吗?约翰听到过许多类似的做法,难道是为了消磨他的意志?尽管他已经说过不必在意,史崔奇会不会伸出援手?一个夜晚的时间安静地流逝了,如果史崔奇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就应该有所行动。
——但此刻安静得出奇。
“喂,能听到吗?”
约翰蹬直双腿准备闭目养神,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考斯特先生,我在保护你。”
安鲁伯的声音传进帐篷,火把的光耀下,一个半蹲的人影映在白布上,约翰动了动手上的绳结,绳子差不多勒进了肉里,外面偶尔传来哨岗的口哨声。
“凭几块破泥巴将我陷害于此,这就是你保护我的方式,你又一次骗取了我的信任。”
“你还看不明白吗?”声音停顿了几秒,应该是安鲁伯在观察附近的动静,“饕狮和猎鹰端掉了华莱士堡,但这还没有结束,他们的仇恨正在蔓延,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进攻其他军营,甚至拿着你的人威胁你加入,到时候你怎么也拒绝不了。”
“所以你限制了我的行动,这样我就无法加入战斗。”
“他们把你囚禁起来,不会置你于死地也不会放你走,恐怕这还不够,我需要你的配合。如果其他人问你,你一定要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让父亲意识到你们的矛盾,又没有杀掉你的理由。”
“真是精明的小鬼,你帮助别人的方式总让人不解,好像又说得过去。”
“我可怜你,当然也有同情,我们是白人,不值得为这些人送死,对此我的母亲警告过你,我也……”
没等安鲁伯的话说完,帐篷的另一侧传来两声浑浊的咳嗽,安鲁伯敷衍地回应一句就走开了。
“考斯特先生,这是无奈之举,我希望你理解。”随着火把的影子消失,帕匹提的声音传进来。
约翰想起刚刚的对话,借着这个机会刺激一下心高气傲的酋长未尝不可。
“我真是瞎了眼,从奥克里夫潭的战火中走出来,我以为我们在一条战线上,你却为了一个旧爱伤害了你的朋友。”
“你以为我在乎那个落魄的女人?谁去了河狸岩洞不重要,只是那么多人看着,赛珞西他们需要我表态。”
“你的态度就是让盟友蒙羞,难道你们印第安人都这么背信弃义吗?”
老酋长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饕狮和我准备去找挨千刀的马歇尔,你本来有机会亲自为福勒先生报仇,但你的暴躁让我找不到给你松绑的理由。”
“别拿福勒先生刺激我。”
约翰冷笑了一下,手腕上的绳结似乎快刺进骨头,虽然人身自由被暂时限制,但至少保住了命。过了一会儿,约翰准许自己吐出一些肮脏的词汇确认帕匹提已经离开,才任由睡意击倒自己……
“考斯特先生,需要我把你弄出来吗?”
一个声音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块墙壁,把他从梦乡的某个角落拉回现实。毫无疑问是安鲁伯,并且又是在约翰睡梦正酣的时候。
“你就不能让我睡个好觉吗?”
“父亲和哥哥带走了大部分人,现在只剩下妇女孩子还有我和你了,你可以出来活动活动,先生。”
约翰清了清脑袋里的杂念,正好精神回复得差不多了,筋骨因为许久未动弹变得僵硬,他站起身掀开门帘走出去,看到太阳正悬在四分之一的天空上,他以为还没到午饭的时间,直到看见另一边的月亮。
“饕狮说过要找那位马歇尔将军,我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也参与这次行动。”安鲁伯正从不远处走过来,怀里抱着一捆乌黑的木炭,“他们在黎明时分就会回来。”
“既然这样,帮我把这个解开。”约翰举起手腕上的绳结,束缚让他感到无比压抑。
安鲁伯为难地笑了笑:“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怕我伤害你?”
“我是怕你去给他们搬救兵,保险起见,还是继续约束你的行动为好。”
“你简直错的离谱。”
安鲁伯没再说话,他靠着皮靴的胶底擦燃一根火柴,然后把它掷入木炭的缝隙之中,再鼓着腮帮猛吹了几口气,一个火堆就这样建造完成。半晌,那双明亮的眼眸凝视着一颗随风飘起的火星,“允许我称呼你约翰吗?”
“请便。”
“约翰,你真觉得你能杀掉欧文·史密斯?”
约翰盯着橘红色的火焰,他真想用它烧断手上的绳子,再用十个指头扼住安鲁伯的咽喉,让他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你不说我也知道一点,坦伯格先生给我说明了一些情况,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这家伙的吗?”
约翰摇了摇头。
“这个家伙上任的第一天就勾搭上我老妈,被我抓了现行。”
“这点我毫不怀疑。”
“我们总会以奇奇怪怪的方式认识一些人,而他们说不定就在某一天帮上忙。”安鲁伯向火堆里添了一些削净树皮的白桦木,再把几片新鲜的叶子盖在火上,顿时一团灰烟升起,“尽管饕狮和我有许多意见不合,但他一定也承认这点,毕竟我们兄弟俩就是这样认识你的——如果说你帮我是出于同情,你帮助他的理由是什么呢?”
约翰不小心吸入了一口浓烟,他没有咳嗽反而清醒起来,原来这是用以提神的烟雾。
“我想现在可以明说了,你的兄长说你威胁到了他的继承权,所以他请求我做一些事。”
“我?怎么可能,他知道一个混血儿不配动摇他的地位。”
“但帕匹提重视你,一个人的偏袒往往促使他作出决定。”
“我对父亲而言只是工具,他是念我母亲的旧情。部落不能收容血统纯正的白人,所以从原则出发他抛弃了她,但没少通过我了解母亲的处境。”
“这么说你是你父母联系的桥梁,他们仍留念着彼此吗?”
明晃晃的火焰旁,安鲁伯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伤感:“也许吧,可我永远无法从这些烂事中脱身了。”
……
太阳落山前的几个小时,约翰·考斯特注视着篝火里的叶子从浅绿变为焦褐最后化成飞舞的灰烬,同时精力充沛地聆听安鲁伯的那些“烂事”。当年轻印第安人自己也觉得厌烦的时候,便开始一一列举部落的习性,当然也少不了盖在火堆上的叶片。约翰得知那是野薄荷的叶子,提神作用不亚于可卡因口香糖——一种廉价而有效的精神补剂,约翰以前更倾向于咀嚼白肋烟一类的烟叶,然而后来抛弃了这个习惯。
不过,倦意最终还是会打败任何外在的作用,不久约翰也承认了这点。当最后一丝晚霞被漆黑的夜取代时,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不自禁地走回关押他的帐篷躺在破旧的草垫上……安鲁伯说过印第安人会在黎明前归来,至少现在还能享受风平浪静的时光。
还是睡个好觉吧……在梦中,约翰重新走过了这几年的旅程,从圣丹尼斯接管帮派开始,到舒佩尔的牧场庄园,然后辗转几个独具特色的西部小镇来到雪山,下山之后结识印第安人,当最后被印第安人捆住手脚时,约翰突然惊醒,梦境与现实的啮合带给他心灵不小的冲击,让他再也无心睡眠。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风吹拂树叶的声音吗?不,他听得十分清楚,这是人俯身走过草丛或是动物的蹄子拨动灌木的动静。
“约翰。”
一个清晰而细微的声音混在风里,与此同时,一个黑影掀开了帐篷的门帘,软绵绵的月光趁机漏了进来,映照出来者的轮廓。
“曼斯达夫人,看来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
“不,我尝试过遵循你的话。”史崔奇露出久违的微笑,“在圣丹尼斯时我欠你一次救命之恩,现在我不能看着这个傻瓜自取灭亡。”
“好吧,你赢了。”
随后约翰请求史崔奇解开手上的绳结,他感到一股久违的舒适,像呼吸到了比斯开湾的海风。等到一切恢复正常,他朝女士点点头准备离开这里,正好撞见骑马而过的安鲁伯·维尔迦。
“噢。”安鲁伯看到多了一个客人差点没拿稳手上的火把,“你得到同伴,不再需要我了。”
“别以为你能一直阻挡我的前进,你这是要去哪?”
“虽然我常说我是一名白人,但我确有一半印第安的血统,所以我有责任关注族人的安危,我要前往新奥斯汀州的布商堡。”
听到这话约翰哼哧了一声:“几个小时前你还劝我别管他们。”
“好吧,我骗了你,他们在入夜前就该回来,我那时只是觉得我们都应该放下紧绷的神经,而现在我必须顾全大局……既然你重获了自由,不如与我同行。”
约翰本想拒绝这个请求,但他想起火堆旁的推心置腹——这个孩子难得认真一回。最后帮他一次吧,约翰在心里想,况且让安鲁伯独自长途跋涉就是找死。
“那个地方很远,你真的要去吗?”史崔奇拉住了准备离开的同伴,“大家都担心你的安危。”
“这一次,就能结束这些破事了,就这一次,我不会出任何事,我向你保证,曼斯达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