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吴百户办公的院落,感叹完道门内斗之凶险的沈追托腮思考了片刻,随即向高试百户的签押房走去。
吴海浮想对自己拉拢一二,无论是让他升任总旗还是佩戴上“细虎刀”,都是吴百户施下的小恩小惠罢了,断不能让他为吴海浮卖命,所以他大可安心承受,不需要太过忧虑。
只是自己收受汤达贿赂的这个把柄还在吴海浮手中,只要吴海浮死死捏住这个把柄,那自己就不得不投靠在吴百户手下、投靠在张千户手下、投靠在正一道手下。
沈追甚至在想,如果是李三辛发现自己这个把柄该有多好——在这芦州之内,太平道的势力可是强过正一道不少,自己投靠到太平道手下的前途肯定比投靠到正一道手下的前途要光明许多。
既然非要投靠道门三道,那选个更好的出路也未尝不可。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胡思乱想之际,沈追已经来到了高试百户的签押房前。
高试百户,姓高讳恭,表字长敬,在龙舒县百户所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试百户的位置。
高恭是这百户所内真正的地头蛇,也是每个衙门都少不了的那种资深老人,精通整个百户所的大小事务,更是主官吴海浮的得力助手,要是没有高恭的助力,恐怕吴海浮很难与有千户大人做靠山的李三辛分庭抗礼,早就被李三辛这个试百户给架空了。
至于高恭为什么要帮吴海浮这个空降下来的主官,那就不是沈追该操心的事了,他现在要操心的是赶紧把自己的佩刀换一换。
能佩戴“细虎刀”,是身为青鸾卫的身份象征,更算是一种荣誉。
虽然“细虎刀”是青鸾卫标配,但在青鸾卫中,也不是人人都可悬挂“细虎刀”,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最起码也要有官至小旗才行,所以底层青鸾卫们大多携带的都是“长羊刀”。
就算是青鸾卫的小旗官,也不是谁都有佩“细虎刀”的资格,整个青鸾卫中,能在小旗官一职就佩上“细虎刀”的人物都可算是好手中的好手了。
至少在这龙舒县百户所的二十个小旗中,能佩戴“细虎刀”的也不过才三位,并且个个的修为都达到了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
如今,他沈追就是这第四人——这个“四”谐音可不怎么好。
高试百户看到沈追前来,倒也没摆什么架子,客客气气地将他带进了签押房中,听到他的来意也不如何惊讶,引着沈追来到了自己手下分管后勤器械的刘总旗那里,并且亲自为他挑选了一把近乎全新的“细虎刀”,颇具仪式感地交到了沈追手里。
这样看来,吴海浮和高恭两人肯定事先就通过气,高试百户知道他沈追今天会投奔到吴百户麾下,事先就把这刀准备好了。
再想起换刀时刘总旗看自己的眼神,沈追敢确定,这位快要致仕的刘总旗也知道自己已经投靠到吴百户手下了。
不过这两位都算是吴百户的亲信,刘总旗更是马上就要离开这百户所了,想来也不会将自己这个卧底的身份透露给李三辛。
谢过刘总旗和高试百户以后,沈追离开了百户所的库房,朝着李三辛的签押房走去。
不管他暗地里投靠了谁,明面上他都是李三辛的手下。
在前去的路上,沈追看四下无人,悄悄拔出腰间佩刀,仔细端详起来。只见此刀刀长三尺,柄长六寸,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重九斤九两,吹毛立断,锋芒毕露。
观赏一番后,沈追将“细虎刀”插回腰间刀鞘,长出一口闷气,加快了脚下步伐。
……
龙舒县百户所内,一件签押房中。
一位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系一条玉带,玉带上挂着一颗黑铁质地的吊睛白额猛虎头,脚踏黑面白底方翘头的官靴的青鸾卫懒散地坐在桌案之后,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话本,腰间同样悬挂着一把“细虎刀”。
此人便是因为办错了上差而被下派到龙舒县的试百户李三辛。
今日不是他当值,行事自然随意了些。
正当李三辛想要将话本翻到下一页时,签押房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他只好先把手中话本反扣在桌案之上,将门外之人应了进来。
一位年纪约在二十四五的年轻人走进房中,向着李三辛恭敬地行了一礼,其身上服饰跟李三辛的相差不大,只是腰间没有玉带,那颗虎头也变成了黑铁兽头。
来人正是沈追。
李三辛点头回应,把桌案上的话本重新拿在手中,瞥了眼沈追腰间的“细虎刀”,将目光放回到话本上,状似随意地翻看了几页,嘴上问道:“回来了,怎么把刀给换了?”
沈追面色如常,特意作出几分欣喜之色道:“回大人的话,属下在上元节回家休沐,打坐修炼之时心有所感,机缘巧合之下跻身修持阶段,刚才去向百户大人销假之时,被他发现我修为进步,所以赏我去换了这‘细虎刀’。”
李三辛闻言,将头抬起,盯着沈追的脸看了好一阵,这才悠悠开口道:“二十多岁入了修持,你在这百户所内也算是有些修炼天赋的,既然是百户大人赏你佩戴的‘细虎刀’,那你戴着便是。”
语毕,李三辛起身来到沈追身边,故作姿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假模假样地说道:“好好干,明年刘总旗退下来以后,我保你接任总旗之位。”
“巧了,前不久有个姓吴的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沈追腹诽,但还是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拜谢道:“感谢大人栽培,大人的知遇之恩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属下必定……”
李三辛抬手打断了这一番表忠心的废话,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沈追,道:“也不用等到‘日后’,今晚的行动你好好表现,这趟差事要是做好,你这总旗的位置就是板上钉钉了。”
沈追诧异,好奇地问了一句:“敢问大人,是什么差事啊?百户大人可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多嘴,这是你该问的吗?我看你是吃元宵吃傻了,连青鸾卫的规矩都忘了。”李三辛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你只要记住,这次的差事非常简单,而且油水不少、功劳不小,我可是费了些功夫才抢到手的,所以万万不能出岔子,明白吗?”
沈追不敢再问什么,只能连连点头,将这命令应下。
李三辛重新坐回到了桌案后,拿起话本,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道:“下去告诉你手下的人,今夜子时三刻在百户所门口集合,这次行动必须全员到齐,不得告假。行动开始前,任何知情之人一律不得出这百户所的大门、不得和外人联络,若有犯者,青鸾卫家法伺候。”
沈追拱手答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向底下人通知这件事,一定不会让今晚的行动出差错。”
李三辛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上的话本,冲着沈追说道:“下去吧,门不用带上,这屋子太闷,通通气也好。”
沈追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李三辛的签押房。
……
正月十七,子时三刻。
五十余名青鸾卫校尉、力士在十名小旗的率领下,静静地等候在龙舒县百户所大门处。
作为带队之人,李三辛穿着一身试百户的官服,腰跨“细虎刀”,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位于一众青鸾卫的最前方。
他的身后,是两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青鸾卫总旗。
只见一位总旗策马来到李三辛身边,轻声道:“大人,十名小旗官及其手下力士校尉均已到齐,您看是否现在出发?”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三辛睁开双眼,下令道:“出发,一定要在子时正之前赶到预定位置。”
按照西大陆的计时方法,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子时对应二十三时到一时,丑时对应一时到三时,以此类推下去。
在以前的时候,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百刻,每个时辰分到八刻,总共九十六刻,又余四刻。将这四刻作二百四十分,每个时辰又得二十分为小刻。
如今道门已经将计时之法精简为十二时辰九十六刻,每刻十五分整,去掉小刻,每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初、初一、初二、初三、正、正一、正二、末。
子时正,便是西方计时法下的凌晨二十四时。
总旗领命而去,随即整队青鸾卫便在李三辛的带领下排着队列出发前行,远远望去,这道人流仿佛化作一条准备外出觅食的青蛇,正吐着蛇信,准备用毒牙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龙舒县不大,所以青鸾卫们的确是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了他们今晚准备动手的地点。
那是一处大宅院,早有一位青鸾卫小旗官带着自己的手下埋伏、监视在院宅之外,看到众人到来,那位小旗官连忙带着自己身边的四名手下迎了上去。
站在这间大宅之外,看着大门之上的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沈追额头划过一滴冷汗,心脏“砰砰”作响。
因为那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汤宅”。
对于住宅的称呼,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规定,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是一脉相承。一般而言,执政、王公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宫、殿则是皇室专用,擅用之人被视作僭越。
放在本朝,当朝一品二品大员及王公的住处称为府,其他官员房子称为宅,平民百姓的房子称为家,所以有相府、尚书府、学士府、大将军府,也有王府、公府、侯府,再往下就没有能够称府的了。再有地方上的总督府、巡抚府,其实是官衙,或者说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暂住在官衙之中,以官衙为家,这个“府”其实是官府的府。
至于道门,又是这个宫,那个府的,自然是不守规矩,可没办法,道门势大,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强权未必是道理,却能立规矩。而且自古以来,道观佛寺就有宫、殿的称呼,严格来说,这些宫也好,殿也罢,并非是道士、僧人用的,而是供奉道祖、佛祖的,道士、僧人作为侍奉之人暂住于此,皇室也不能与满天神佛作对,算是特例。
这户人家能挂着“汤宅”的牌匾,说明家中有人做官,或者祖上出过官员,不过没能入阁拜相,不能称府。
身为公门之人,而且还是要和无数官员打交道的青鸾卫,看牌匾只是基本功罢了,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本事。
问题是,龙舒县的县衙之中,并没有哪位官员姓“汤”,倒是昨天宴请沈追的那位汤达汤掌柜,其祖父曾做过江州东瓯府泰顺县的知县,在致仕之后举家搬至了龙舒县,所以有资格在牌匾上用“宅”字。
难道自己今天是要来抄这汤掌柜的家?!
不等沈追继续深思,李试百户就将他们这些小旗、总旗叫到了身边,准备说明差事、下派任务。
李三辛耐心地等着众人都围到了自己跟前,才招手唤来那位负责监视的小旗,问道:“怎样,可曾发现异常?”
那位小旗回道:“大人,属下带着十位兄弟监视这汤宅,守着这前门、后门、各个小门甚至是四处院墙盯了一天,没见任何人进出,属下拿脑袋担保,这汤达一家老小现在全在家中,不曾走脱一人。”
李三辛满意的点了点头,让那位小旗带着手下前去休息片刻,才对着众人解释道:“据湖州千户所送来的情报,这位汤达正是隐秘结社‘天廷’的成员,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抓捕汤达、抄没其家、力求打击‘天廷’的嚣张气焰!”
李三辛顿了顿,扫视周围众人,最后把目光停在沈追身上,下令道:“王总旗,你带着自己手下将这汤宅给我牢牢围住,不准放跑一个妖人。聂总旗,你带着沈小旗他们进去搜捕汤达,切记不可取其性命,他的家人也一律收监,带回百户所里仔细审问。”
两位总旗领命,王总旗带着自己麾下的五名小旗、二十五名力士校尉封堵住了汤宅周围,而聂总旗也带着沈追他们来到了汤宅的大门口,准备强行突入其中。
破门之前,聂总旗看了看沈追腰间佩刀,对着手下说道:“破门进入汤宅之后,立刻搜捕全宅,任何一人都不能放过。沈小旗,就由你去书房、卧房两处搜捕汤达,万万不可让其脱逃。”
沈追心中思绪万千,但还是面色平静的接下了这个命令。
真要让自己遇到了汤达,一定得先把那家伙的下巴打到脱臼,免得他大放厥词攀咬自己。
随着大门被“轰”地一声撞开,二十余名青鸾卫力士快速冲进了汤宅,随后四下散去,前往汤宅各处搜捕隐秘结社的妖人。
沈追带着自己手下的五名力士直奔汤宅书房而去,托汤达宴请自己的福,自己知道这位汤掌柜的书房所在何处。
但在前去书房的路上,沈追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异样——太安静了,除了各个青鸾卫的脚步声,偌大的汤宅里竟然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这丝异样所带来的不安跟随着沈追前行的脚步而逐渐放大,终于在他们撞开书房大门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只见那位昨天还在和沈追谈笑生风的汤掌柜,那位隐秘结社“天廷”的妖人汤达,正被一匹白色丝绸吊在房间横梁之上,已经是气绝身亡。
看着汤达那因为吊缢而上翻出眼白的瞳孔、从嘴中突出的肥大舌头、因为缺氧而憋成酱紫色的狰狞面孔,沈追不禁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汤达……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