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一夜又过,天高气爽,春风将近。
大清早,天刚蒙蒙亮。
小镇东口再往东一步就要出了镇口的街道尽头,一个红色斗篷罩身的白衣少女背对着南侧楚家的院门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神情清冷,天生丽质。
少女此时已将昨日背在身后的那柄带鞘长剑挂在了腰间。
远远观瞧,那连鞘长剑铸艺简朴,剑首略显方正,无穗,造型硬朗,不像是小姑娘喜欢的风格,却稳稳当当成了这少女的佩剑。
少女此时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那口挂在老槐树上的大铜钟上,钟形古朴,纹理斑驳,钟体上隐约可见兽面纹、云纹、龙凤纹之类各钟纹饰不下十几种,交相错杂。
铜钟内壁上亦刻有铭文,少女微眯起双眸仔细辨认,但依旧看得不太清晰,似乎是有“天罚”二字,其余的就看不太清楚了。
大约是因为过于专注,少女似乎都没有听到身后院落开门的响动。
西凉地界气候严寒,万物生发的时节来的比较晚,此时的盐官镇方圆刚刚开春,绿意尚薄,显得略微有些荒凉,一袭大红色的身影在这样的景象里就显得分外惹眼,犹如青龙睁眼,又像是荒野开春之间的第一抹生机。
小镇少年开门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楚元宵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搭话,又觉得这样会打扰到那个姑娘的认真观赏。
正自犹豫间,那个少女大概是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她转过身来看到少年的面容时微微愣怔了一下,又有些恍然,用依旧不太熟练的河西方言开口道:“你住在这里?”
少年点了点头。
少女也跟着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眼那棵老槐树和那口铜钟,再回头时眼角还挂着一抹若隐若现的严肃意味,她仔细打量了一眼已经出门来站在门口的少年,随后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你……”
少年很自然地将对面少女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但他莫名觉得这个外乡人不像是个坏人,紧接着又不由在心里暗叹:难怪对面茅草屋里那个邋遢汉子总爱念叨,说是好看的人天生让人讨厌不起来……
以前不觉得,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他又觉得这话……好像也没毛病。
少女最后还是没有将话说完,她简单同少年打了个招呼之后就转身往镇子西侧那边去了。
少年站在门口目送少女缓缓走远,他莫名其妙摇了摇头,随后转身锁上院门,紧一紧身上单薄的旧衣裳,提起斜靠在门口的扁担出镇进山。
千说万话都无益,糊口过日子才是正经生计,他昨天还跟云海间的范掌柜商量好了今天要往客栈送几只野味过去换钱的。
说到生计,过去的这些年里,少年一个人几乎已经跑遍了盐官镇周围方圆数十里的所有地方,包括那几十口已经半荒废的盐井附近,自然还有周围的山山水水。
小镇出东口顺着官道再往东三里地,有一座挺拔峻峭名叫蛰龙背的高耸剑山堵在官道尽头,因为山势高大,官道跨不过去就只能从山脚下绕过去才能往更东的方向延伸。
带大少年到十岁的那两个老人现如今就都埋在蛰龙背的山脚下,与另一侧的官道一山相隔。
这座山头的上半截高耸入云,常年都隐藏在一片迷蒙的云层之中,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什么,也没有人敢爬上去。
盐官镇上有个世代流传的说法,不能随便爬那座名字里头有个“龙”字的山头,否则就会触怒龙王爷然后落一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前些年镇上有个姓徐的年轻人不信这个邪,不顾旁人的劝阻执意上山,结果一大群人盯着他进了那半山腰的云层,却再没见他下来,后来这许多年,山还是那山,云还是那云,但那个姓徐的犟种却再没有回来。
不光如此,后来那个失踪了的徐姓年轻人留在家里的一家人全部病的病疯的疯,没能剩下一个囫囵的!
至此,乡民就更加笃定地认为这肯定是那位坐在蛰龙背山顶上的龙王老爷生气降罪了!
当然也就更没有人再敢去那云层里头瞧一瞧,更是连提一嘴的勇气都不再有!
镇中五方亭往北的主街道出了镇子打头有一座望不到对岸的大湖名叫玄女湖,据说是古时候天上玄女种荷花的地方。
传说玄女湖的水是从更北边的大山里头流过来的,到了玄女湖停上一站后再通过一条名叫蓬英的小河向南弯弯绕绕流过盐官镇,再绕过镇子南街正对着的那一大片红枫林之后流向更南边的遥远地方。
楚元宵小时候会去那座玄女湖里或者是从湖里流出来的那条蓬英河里摸鱼拿去镇西的客栈云海间换钱,虽然前前后后拢共也没换到几颗铜板,但倒是让他练出来了一身好水性。
不过,以前老酒鬼和老梁头都曾先后特意嘱咐过他,那条蓬英河水浅,他想怎么摸鱼都无所谓,但是那座玄女湖的水太深,他想摸鱼可以但绝不允许离岸超过九丈以上,一次都不许!
少年并不是个犟种,所以自然一直都是听话照办的,而且实际上玄女湖里的鱼有很多,也不需要他离岸太远,但他有时候坐在湖岸边也会好奇那个玄女种荷花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反正老酒鬼还活着的时候每每听见旁人这么说就总是嗤之以鼻,骂一句胡说八道、狗屁不通!
官道从镇西口的云海间门口出镇子再往西三里地有一座孤零零山崖石名为金柱崖,长宽高各有上千丈但四面全是断崖,人根本上不去,活像个拦路虎。
官道绕过这座山崖石就是直通凉州的平坦大道了,据说到了凉州城站在城头往东看,还能瞧见这座金柱崖和更远一些的那座剑山蛰龙背,远远瞧着像极了登天的天梯。
少年以前虽然上山下河哪里都去,但从未细心多想过,可自从上次那个打着红色的油纸伞跳上他家墙头的年轻人来过了之后,少年才开始留心起一些东西。
他没读过书,也不懂风水易理之类的讲究,但好歹脑子还算活泛,想起那些在小镇上流传多年的说法,还有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一家,包括带大他的那两个老人以前对他反反复复的某些叮嘱,还有镇中心的那座在那个说书匠口中不合规制的五方亭……就隐隐约约有了某种莫名的感觉,是不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是有些什么别的说法?
……
告辞离开的佩剑少女渐行渐远,走出去几十步之后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缓缓回头看了眼那个已经出镇东去的少年背影。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在小镇李氏那边听说的那个外乡人捡回来的外乡孤儿应该就是他了,还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最好不要接触太多。
少女不信这些,她一贯觉得拿“命该如此”这类的胡话糊弄人是最没出息的说法。
与其如此,她更愿意相信手中那柄三尺长剑,谁不服砍死谁!老天爷又如何?
她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快要看不见背影的少年,然后转身离开。
盐官镇的得天独厚,照不照顾外乡人,见仁见智。
这里面包括他们这些最近才来的,也包括那个来了十几年却命途多舛的贫苦少年。
——
小镇乡塾的塾师崔先生今天破天荒没有忙着给学生们开课讲书,这位习惯性手提折扇的中年儒士今日少见地走出了那条名为“桃李”二字的街巷,看他步履的朝向应该是去往镇子中心的那座五方亭。
学塾里,一个弯腰驼背住着拐杖的老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给端端正正坐在学堂里的小镇少年们讲书:“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心以得之……”
走出桃李街的中年儒士身后还跟着个少年,衣着朴素,面容平静,应该是学塾内的学生之一。
儒士走到那个占地极广的十字路口,侧头看了眼东北角上那个一贯捧着一把小巧紫砂壶卖书的说书匠。
两个读书人,一个教书,一个卖书,平时并没有怎么见过面,今日倒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点头致意,别无多言。
随后,中年儒士继续领着学生前行,最终停在了路口中间的那座五方亭前。
崔先生看了眼亭口上那一副胜迹联,侧头问那个随行而来名为韩元赋的学生道:“你对这副联可有什么看法吗?”
韩元赋有些紧张,他以前从未跟着先生单独出来过,平时能跟着先生进出的大多都是大姓陈氏的那个嫡子,姓陈名济的书呆子。
在乡塾读书的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很羡慕陈济,但却从没有料到过有一天会是他跟着先生出门,还被先生考校了这样的问题……因为生怕这个问题自己答得不好,所以少年有些犹豫,面色迟疑。
中年儒士见状温和地笑了笑,“无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即可。这个问题不算考校,所以你不用担心答得不好,先生也不会生气。”
少年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还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他从心底里还是暗暗希望能让先生记忆深刻一些,“先生,学生觉得这副联取字取意力求广大,目的自然是为了营造气象,只是这联在横竖之间……不太搭,放在这小小的五方亭……似乎……也不太衬。”
他尽量地想要说得委婉一些,所以到后面就显得有些磕巴。
中年儒士一边听着少年的说法一边缓步走进了那座凉亭,坐在亭中石桌边的圆形石凳上,对于少年的回答只是笑了笑没有评价,等他说完之后又转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那些外乡人为什么会来盐官镇收徒吗?”
少年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有些猜测……”
“说来听听。”儒士笑着点头示意,手中折扇指了指石桌对面,示意少年可以坐下回答,“还是老规矩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也可以说说你对此事的看法。”
少年恭恭敬敬朝先生行了礼,随后轻轻坐在先生对面,屁股只略微挨了少半边石凳,身姿板正,认真回答道:“盐官镇的布局,并不像是任意排布,或者任由住民随意建造,更像是提前安排好的,虽然是有以原来盐田为界的缘故,但依旧不太合常理。”
儒士轻轻点了点头,但没有出声。
少年看了眼先生的表情,继续字斟句酌:“小镇方位很正,四方物象如蛰龙背、玄女湖、金柱崖和红枫林等,虽然名字叫法不一却暗合了四象,而这座五方亭好像是取自九宫‘中五立极’一说,还有那条蓬英河……”
中年儒士笑了笑,制止道:“嗯,可以了,理不可说全,多说无益,你可以直说结论。”
说着,他手中折扇轻轻推动石桌上摆放的那盘象棋中的某颗棋子换了个位置。
炮八平五,最常规的开局。
五方亭中石桌的桌面上刻有一副棋盘,一副木制象棋常年累月摆在那棋盘上供在亭中休憩的人们对弈打发时间,也没人会收钱,只要临走时再摆放回原位即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坐在对面的少年下意识伸手,马八进七,但并没有忘了还在说的话:“学生猜测,盐官镇应该是个什么阵法,对镇上一定岁数的镇民有好处,而且是关于仙家修行方面的,仙门收徒主要的目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儒士并不说话,只是不断加快手中折扇拨动棋子的速度。
坐在对面的少年没有办法,只能一边理清言语思路,一边又不得不分心照顾棋局,跟上先生手底下不断加快的弈棋速度。
心分二用,心猿意马,少年很快就额头见了汗,气息粗重,狼狈不堪,但他依旧咬牙坚持,力求棋局不落下风,而之前回答先生的问题已经顺流而下说到了他对之前见过的几家外乡仙门各自的印象和猜测。
“……有一群来自一个叫作水岫湖的宗门的仙家落脚在镇南的朱氏家中,朱禛昨日告假没来乡塾应该就是被他爹留下迎接仙门贵客的……”
“还有镇南的赵继成他们家里好像也来了人,学生之前曾有过猜测,赵继成他爹当年独自一人离开凉州之后可能就已经进过仙门,但是为什么瘸着腿回来,还有赵继成他娘为什么有些……痴傻,应该都是与那座仙门有关,但他家昨天来的那些仙家是不是来自他爹当年去过的那座仙门,还看不出来……”
少年说到此处时终于有些坚持不住,手下弈棋的动作微微一顿,面色潮红,气息不顺。
中年儒士面无表情,只是手中折扇在棋盘上微微一点一挪,炮六平五,马后炮,将!
少年的面色有些难看,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
与此同时,五方凉亭的亭口之外,小镇东街上有一个红色斗篷的少女缓缓从镇东侧往西而来,路过那位陆姓说书匠的书摊时她还特意从主街南侧走到了北侧的书摊前停下脚步。
说书匠脸上盖着一本“天工制略”四字封面的书本用以遮阳,躺在晃晃悠悠的竹制摇摇椅上神游太虚。
少女到了书摊前,那说书匠睡梦中大概也能感觉到有人光顾自家生意,一骨碌从摇椅上坐起身,同时赶忙将扣在脸上遮阳的书籍拿下来,随手摊放在面前书桌上,坐直腰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外乡小姑娘,笑着拉拢生意:“这位客人可是看中什么书了吗?您别看我这买卖不大,但我保证所有书籍都是官刻正本,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少女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视线从桌上码放的书籍中间一一扫过,在那本摊放的《天工制略》上微微停顿,翻开那一页上正讲到:“宋子曰,首山之采,肇自帝始,源流远矣哉……”
少女视线并未过多停留,随后又移动到说书匠放在桌上的那把小巧紫砂壶,这一次好像是有些兴趣,又多看了几眼。
说书匠买卖做久了,自然也精通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少女对他精心摆放在书铺外书摊上的这些书籍没什么兴趣,于是又赶忙起身,殷勤礼让,邀请少女进书铺里头去瞧瞧。
少女顺着说书匠的指点看了眼那店门大开却空无一人的书铺,随后朝他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要进门的打算,而是反手随意从面前桌上码放的书本中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付了钱之后就那么随意提在手中,缓缓转身离开。
说书匠大概是终于做成了最近几天来的第一笔开张生意,有些高兴,可能又有些辛酸,面色也有些古怪,拱手笑着朝那已经转身的少女致谢,还请人家读书满意的话下次再来。
少女没有回头,右手很自然地握住挂在同侧腰间佩剑的剑鞘,拇指轻轻抵在剑镗上,左手提着她随意买来的那本书册,缓步往路口中间的五方亭门前闲逛过去。
凉亭中,中年儒士侧头看了眼石桌对面有些呆滞的学生,略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少女走到亭前,认真读了一遍挂在亭门两侧的那副对联,又抬头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挂在亭口上方的“五方揭谛”四字,左手一翻,那本书册莫名消失不见,抵住剑镗的右手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长剑尚未出鞘,已有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从稍有松动的剑鞘口中溢散开来。
坐在亭中石桌边的中年儒士微微起身,侧行两步挡在呆愣的少年身前,随后朝那少女拱手微微行了一个儒家揖礼。
少女微微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松开右手,继而双手抱拳,回了一个武夫礼数,这就算是双方打过招呼了。
儒士目送少女转身缓缓走远,身后传来少年有些担心的声音:“先生?”
中年塾师转身,看着已经起身的学生,笑道:“下回想挨打的时候还是看人家姑娘的脸比较好。”
少年没懂。
塾师摸了摸鼻子,面色古怪:“江湖规矩,盯着仙家修士的兵器尤其是剑修的,意同问剑。”
少年闻言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随后还是止不住某些好奇心思,又问了一句:“先生,她是哪家的?”
中年塾师转头深深看了眼这个历来脑子比较活泛,功课也很优秀的小镇学生,随后转身面朝凉亭门外,视线穿过长长的小镇东街看着镇外那座直插云霄的孤绝剑锋,张口轻轻吐出了四个字。
“西河剑宗。”
……
镇南,无名巷,北灵观门前。
从五方亭那边闲逛过来的红斗篷少女缓缓从东往西路过道观门前,在那座刻有“道法自然”的石碑前与一个衣衫华贵、身后跟着一名弯腰驼背低眉垂眸老妪的富家公子擦肩而过,那少年嘴唇微微动了动。
少女突兀停步,蓦然转身!
在五方亭那边松开的右手这一次直接握住挂在腰间的长剑剑柄,毫不犹豫抽剑出鞘,剑柄在手中转了半圈,而寒光凛凛的剑身则是直接在少女身前画出半轮满月,最后剑尖直指那华服少年!
一直跟在富贵少年身侧的老妪则在少女拔剑之前先一步一把抓住少年肩头,随后骤然脚下发力,一老一少两个人在一瞬间前冲数步,随后一起转身看着那个毅然拔剑毫无犹豫的少女。
少女看着对面那个转危为安之后一脸玩味的富贵少年,眼神冰冷:“你说,我要是在这里砍死你,算不算坏了圣人规矩?”
只消片刻,无名巷内,剑气四溢,如有龙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