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茂县,城隍庙。
今日的城隍爷喜忧参半,蹲在自家供桌上唉声叹气,也顾不上细听那跪在庙里的百姓香客们一个个拈香磕头都在求些啥,就只是愁眉苦脸蹲在供桌上,两手无意识揪着头顶三山冠,都快要给揪秃了。
昨夜,麾下那个负责监管城西那片丛林安稳的土地公,大半夜火急火燎敲开了自己这城隍庙的庙门,本就不高的身量,又加上是一大把年纪,那冲进门来的麻利劲头,竟然硬生生叫他给跑出来个风驰电掣的架势,一双短腿捯饬得飞快。
真不怪城隍爷今日会发愁,昨夜那土地小老头刚扑进门来,就一把扑到了自己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那树林西侧来了几位仙家高人,有个面相富贵一看就是高门子弟的仙家公子,还养了一头足足有二境修为的阴冥鬼物当仆人!
土地老头还说,那几位仙家人,已经跟林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妖邪鬼物打起来了,其间战况那叫一个天塌地陷尸横遍野,吓得他小老儿头皮发麻,撒丫子就跑,想着赶紧过来给城隍爷报个信!
其实在临茂城隍看来,若光是仙家修士与妖物打架,倒也不算多大的事情,甚至还能让这临茂县地界上饱受妖物祸害的各位神灵们感恩戴德,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
真正的问题是,那土地公还说了,那几位驾临此地的仙家高人,可不只是普通修士,一个个身怀名门路数,不光连佛门那位不动明王的金身虚影都被请出了不说,更可怕的是还有个一剑就是大片妖物、本事通天的剑修大神仙,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
天下间只要有些本事道行的,哪个不知道剑修难惹?虽然城隍土地山水神灵都是高卧神坛,得了帝国钦天监点头认可的各路正神,是有编制在身的,可问题是这临茂县本就地窄人稀,香火不旺,再加上他们一个个品秩不高,实力粗浅,不然也不至于拿那林中妖物没有丝毫办法。
万一到时候那位剑修老爷杀妖杀得不尽兴,反过头来再盯上他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小神灵,说出一个治妖不力,渎职怠工的天大罪名出来,那不就是黄泥巴掉裤裆,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到时候只要那位在他们这些神灵眼中更像神仙的剑修老爷随意一剑…可能都不需要完整一剑,半剑砍下来,都够他们这群就剩差苟延残喘的临茂神灵们好好喝上一壶了!
神道阶品层级之间,虽说跟真正的人间王朝官场是有些区别的,但某些该有的规矩人情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万一那位剑仙老爷当真不讲理怪罪下来,他一个区区小县城隍,连个稍微正规点的台面都爬不上去的一介小神,快连神道金身都维持不住的小可怜,哪里有那个胆量敢把自家上官祭出去挡剑?这岂不就是天降横祸,窘迫日子难上加难?
深觉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的临茂城隍爷,就跟昨夜眼睁睁看着那两伙惹不起在自家头顶打起来了的土地公是同一个想法,干脆让老天爷一道天雷给劈死算逑!
有些人间事官场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因为谁都得罪不起,但是如今已经被摧磨得心力交瘁的临茂城隍爷,实在是早已经提不起当年他因为有功于地方,所以在死后被封为一县城隍时的那个雄壮心气了。
尤其是这两年妖祸越来越重,眼看着这座小城就要人去城空,他这个所谓城隍,可能马上就成了空有冠帽没有香火的废物神灵,甚至可能还没有那林中妖物们活得光鲜亮丽,他有时候也会有些后悔。
是不是当年直接干脆不犹豫入了轮回去投胎,不接手那封由钦天监那边的上官衙差送过来的册封圣旨,他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缩手缩脚的憋屈遭遇?
……
丛林西侧,余人带着昏睡的楚元宵又换了个地方,安安稳稳挨过了漫漫长夜,到了第二日的早上。
那两位自称来自敦煌城的程姓女子,在送走了那位白衣前辈之后,表情有些古怪看了眼这对主仆,尤其是那个对眼前事一无所知的昏睡少年,随后就也告辞离开了,好歹是到底没有再提要斩鬼先斩人一类的说法。
余人也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最开始双方之间就不太融洽,那也就不必再有强留人家作伴之类的多此一举了。
江湖路遇,以后怕是都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也就更没有过多客气的必要了。
楚元宵没有醒,余人就光明正大的做了回主,明晃晃一人一鬼依旧留在林前百丈没有走远,只是离那座越烧火光越大的妖尸堆稍远了一些。
夜空中弥漫着的那股原本是皮毛烧焦了的奇怪臭味没有了之后,就只剩下了兽肉被烧熟了之后的香气了,还伴着一股越来越呛鼻的烤焦味,还熏得人有些发馋。
作为鬼物,虽与那林间妖物有区别,但是某种属于天性上的直觉,双方其实都是相通的。
那道过了大半夜还挂在天上没有消散完毕的凌厉剑气,余人依旧还能感受得到,那么在林中那些没有露面的残余妖类自然也感觉得到,他不相信它们还有胆量敢出来找死,真当一位大剑仙就是只会留下点剑气吓唬人的?
楚元宵是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的,坐起身来揉了揉一脸的迷蒙,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先感受到了那从周身传来的无尽酸痛之感,就跟那一夜小镇韩氏夫妇突然造访楚家小院之后,他第二日起来时的那个感觉一样,浑身都透着股子不太爽利。
余人看着少年醒来,也悄悄松了口气,果然那位白衣剑仙不是骗人的,那两口酒是真的有用。
要不然,以少年本身的肉身底蕴,那位黑衣苏先生都不让他正儿八经练拳,哪里能扛得住昨晚那么一场不要命的大打出手?也根本不可能睡了一夜就醒,醒了之后也不可能只是觉得不舒服,他要能走得动路,他余人两个字倒过来写!
不过虽然心中奇异,但余人也没有如何大惊小怪,眼前这位他叫了一路公子爷的少年,好像是真的有那么点福缘的,总能在遇上难的时候再遇上几个高人。
仙人指路,福缘不浅。
醒来的楚元宵看着那个一脸复杂的余人,也跟着默了默,昨夜他在昏迷之前,只看到了那一道浩然剑光,也隐隐约约看到了那边树冠顶上有个白色身影起身,但他具体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出手救人,他都没机会弄明白就先一步晕过去了。
此刻再看那顶树冠,除了树枝树叶,别无他物,空空如也。
他其实有句话是没有告诉余人的,就是在余人说要附身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赌上这一把?
有些猜测在那一刻可能并不清晰,前夜在雁鸣湖那边,一人一鬼遇到那个长发水鬼的时候,现身救人的是那位凉州城隍。
楚元宵那时候就只是觉得那个神灵老人的那一身金光,和更早一些的那一道给鬼雾开天窗的六十里剑光之间并不相称。
当昨夜他与那些妖物打架脱力之后,那一道有些眼熟的剑光再次适时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余人大概只会觉得他楚元宵是福缘深厚,但是他自己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从最开始那个红莲祭酒起头,到后来跟水岫湖的矛盾,再到他大道断头肉身破碎,再到遇上余人,又一路行到昨夜,这一路上就总有一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感觉。
有些事看起来是好事,有些事看起来不太好,组合着一路顺下来,就硬生生把他推到了这凉州边界上来了,福缘深不深厚不好说,但冥冥中的仙人指路是真的,这不是今日第一次才有的感觉,而他心里的那股别扭感也越来越强了。
人生在世,哪里来的那么多刚刚好的凑巧?
不等楚元宵再过多细想,出了大力气消耗之后的那股空腹感就席卷而来,但少年没有选择去碰那些已经多被烧焦的妖物血肉,他甚至在看到自己昨天下午打回来,还没来得及烤的那些普通野物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反胃。
然后就只能简单吃了些存在须弥物里的干粮,出门在外,这是稀缺的东西,他一直不太舍得吃,但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真正摆在两人眼前最大的问题,也不是吃什么喝什么,而是眼前这座丛林要怎么穿过去?近百里的山林野路,妖物环伺,前狼后虎,不穿过去的话这一路就得就此止步,穿过去就又等于是从一座座妖物家门口招摇过市,明晃晃虎口拔牙之举。
按照余人猜测,有很多妖物会摄于那位白衣大剑仙的剑气威势,不敢轻举妄动,就跟他自己在昨夜看到那位大仙轻飘飘一手剑气犁地时一样,只会觉得浑身战栗,连长久凝视那一道久久无法复原的林间沟壑都不敢。
那些妖物在彻底化成人形除去妖气之前,本能还是跟山中野物差不多,只是后来学得跟人越像,野物兽类的习性就会越浅,在彻底成为人形之后,才会跟人之骨骼经脉有所相似。
就比如天下修士面对低阶妖物时,判断其道行高低、妖力厚薄时,都会提到一件事,禽兽一类之所以不会如人一般有口能言,主要就是因为“横骨插心”四字。
那横骨是长在肚子里,还是长在喉间,抑或是含在嘴里乃至彻底吐出口,是妖物化形前都要面对的修行关隘。
至于为何非要化成人形这个事情,其实并不新鲜,属于老生常谈了,天道更亲近人族一脉一些,以人身体魄来修炼,大有事半功倍之效而已。
林间妖物虽然已有灵智,但应该还没到真正以人的所思所想来考虑事情的地步,兽类本性还占着大多数,故而不会太敢明晃晃盯着那道剑气的威势出来发难于人。
穿林要趁早,趁着剑气尚未散尽之前经过就是最好的办法,一旦天黑之前无法进入对面那座县城,头顶剑气又彻底消弭,这一人一鬼才会是真正的踏入险地,呆在林地之中就会更加险象环生。
楚元宵考虑良久,最后还是听从了余人的建议,顺着那条被那位白衣文士当先开辟出来的剑气道路进入林中,一路穿行而过,直奔临茂县城。
临进入那丛林之前的最后一步,少年心有所感回头看了眼一路西来的背后那条漫漫长路。
这一步跨出之后,他就算是真正离开了凉州地界,往后便是背井离乡事,前行愈久,故乡愈远,天涯茫茫无绝路,他朝再回头,乡途万里长。
……
那一人一鬼入林之后。
昨夜那场妖祸发生时背靠的那座小山顶上,缓缓现出了一个身形虚淡的老人,身边还有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汉子,二人一同目送着那一人一鬼一对主仆一起穿林海,渐渐东行远去。
老人一直都是那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见少年渐行渐远没再回头,慢慢消失在树影斑驳的丛林深处,片刻后才笑道:“山高水长,路远且艰,老夫倒是没有想到,会是由你来一路护送他出境。”
那中年汉子闻言并无太多情绪,只是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本事低微只能算是一路相随,也没有预想到各位江湖高人早就为他铺好了脚下这一段山程,帮不上什么忙,算是有些多此一举了,不足道哉。”
老人转头笑呵呵看了眼那汉子,抬手拍了拍其肩头,笑道:“所谓礼送,乃是礼字在前,就多少都是心意了,又哪里有大小一说?”
汉子闻言沉默,并未多说什么。
老人见他没有什么多余话说,于是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与凉州城隔着二十里山路毗邻的盐官小镇,在春分夜之前一直都由那大阵四灵守护,又有各位江湖高人看顾镇守,所以虽然灵气浓郁,但威势极重,就少有意外发生。
如今已是一切过往如云烟,那一夜的双方拔河虽已抽干了五方气韵,但小镇百姓却还在那里生活,虽然一个个因为天资或是年岁等原因没机会成为仙家修士人上人,但他们也都曾受过那大阵灵气熏陶,这是事实。
如今小镇没了镇守,再加上天下妖魔横行,祸乱四起,那些一无所知的普通百姓,就成了某些歪门邪道眼中的香饽饽,天生的大补之物,于邪门道行而言,滋补非常。
可以想见,那个还没有大面积扩散开来的人鬼两方之间的斗法结果,虽然被那位儒门亚圣亲自下过了封口令,但必定还是个纸包不住火的结局,毕竟封口令不让人说,还能不让那妖魔鬼怪之间口口相传了?
小镇不太平,近在眼前事。
对于薛城隍而言,虽说盐官镇就在凉州城近前,距离之近就如同在他眼皮子底下,但他毕竟是要监察整个陇右道的,不可能时时看顾小镇安稳,就不得不找个人专门负责此事。
“那位小公主回朝之后,想必朝廷那边会对此地做出一些安排,毕竟作为此地疆土所属的承云帝国,封口令一事不太能完全压在承云皇室身上。”
薛城隍说着话,回头看了眼那汉子,然后笑道:“但是在那封圣旨到来之前,还是要请你再多费一费心,对小镇百姓稍加看顾一二,此事算是老夫欠你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的时候,再来还你。”
汉子闻言看了眼老城隍,并没有直接拒绝,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吟了一下之后突然又是摇头一笑,“高人在侧,想来这看顾一事,应该是轮不上我的吧?”
笑意满满的城隍爷对汉子这话并不奇怪,他回过头看向西侧,似乎那一双视线能就这么跨过数千里地界,直达那座镇口已无铜钟的边关小镇。
“为尊者讳,有些话其实不该老夫来说,但是有些事想必你也该略有耳闻,以那位历来的脾气习惯,他在那座小镇上会是怎么个行事方式,实在是不好说的,请他看顾…”
老城隍话说一半没有再往下说,但却是摇了摇头,显然是对某些事不抱什么大希望的。
汉子自然是听懂了这位二品城隍爷的话里所指,但也没再多说,只是郑重拱手抱拳道:“若有所需,晚辈自当竭尽全力。”
薛城隍转头看了眼汉子,拂须眯眼,满意一笑。
有些时候,当仁不让确实是好事一桩,今日善因,来日福报,因果轮回,生生不息如圆环。
……
盐官镇这边。
盐官署那边又重新开府建衙新招了一批账房衙役各类职司。
小镇百姓皆知此事,自然就有了新的茶余饭后闲话家常新鲜事。
恢复往日荣光的那位现任盐官大人李春畴,第一日开门理政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书香陈氏家主陈书槐一起商量着,又给那座乡塾重新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姓宋,叫宋熙。
自从那位教书十多年兢兢业业的崔先生请辞离开小镇之后,镇上乡塾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是休沐不开门的状态了。
许多早就交完了今年乡塾束脩的百姓人家,对此都颇有微词,一个个都还盼着自家孩子在那乡塾之中读书习字,正意修身,好在将来参加帝国科举时,能搏一个光宗耀祖的官身回来,让自家祖坟也跟着冒一冒青烟。
这些往日里好像都没怎么提过科举一事的小镇百姓,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就好像全都知道了这个能让普通百姓鲤鱼跃龙门的登天门路,且还都极为热衷。
甚至有些心气极高的为人父母,在督促自家子女用功的时候,都已经老早就惦记上了那个所谓三元及第的光耀名头,读书要读出个状元还不止,最好是先连那解元、会元的位次都一路收入囊中,科举四宴少说也得参加个两场,那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嘞!
到时候状元老子去五方亭那边跟人下棋,都能纵横捭阖多赢他个五六七八场!
……
小镇道观这边,那个年纪轻轻就担任了道观观主的青衣小道士,近来的日子光景好像又慢慢好过了起来,再不用衣兜瘪瘪揭不开锅了。
说来奇怪,自打那天在五方亭那边挣了那个落魄少年的三文钱之后,不知怎么的,北灵观新任观主会算卦的消息就开始不胫而走,仅仅两三天的功夫,就传遍了小镇每一个镇民的耳中。
原来还是那位目盲不睁眼的老道长当观主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出门不便,就很少会看到他主动离开无名巷,镇上百姓也从没听过、见过他有算卦的能耐。
如今莫名其妙换了个人来当观主,居然还是个会算卦的!
所以很多人就过去凑热闹,顺带也自己掏几颗铜钱出来试上一试图个新鲜。
一时间突然炙手可热起来的小道长,丈二道长摸着头顶的鱼尾冠,有些受宠若惊,他干脆也就不再像老观主那样总是深居简出了,而是一有闲暇的时候,就带上算卦要用的龟甲铜钱,卦幡签筒,高高兴兴去往五方亭那边摆摊赚钱。
五方亭原本都有些冷清下来的气氛,最近又开始因为此事热闹了起来,就好像是突兀掀开了某些人压在心湖底的某种久远记忆,重新恢复到了以往那种,闲来无事就去那凉亭附近凑热闹的老习惯。
虽然少了那位灰衣说书匠陆先生的朗朗书声,但又多了个口若悬河天花乱坠的青衣小道士不是?
至于这位小白道长算卦到底准不准一事,大家反而都不那么热衷求证,反正大多都是奔着找个乐呵去的,算准了就是小道长道法高深,算不准就是马有失蹄,总之就是一个乐乐呵呵开心就好了。
小白道长刚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算不好出了差错,会彻底砸了小镇道观里供奉神仙的香火饭碗,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回过味来了,这不就是个明摆着让他小白道长白白赚钱的好门路吗?
自觉生财有道抓住了关窍的小白道长,算到后来就干脆连那手底下的卦象到底是个啥都不愿意看了,上手先来一番装模作样,然后就开始脑子都不用过,直接玩命夸人就好,是小娘子就不管长相如何都猛夸好看,是乡塾学生就直接夸读书有成进士及第,是庄稼汉就说五谷丰登岁稔年丰!
买卖人上门是同行,就得小心一点,只夸他个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就差不多了!
……
韩记食铺的柳掌柜这些天也高兴得很,盐官署重新搭起了门面,加上那小白道长又在对门凉亭边摆摊算卦,终于把路口的人气又给拉了起来,这就让她家这糕点铺子的生意也重新红火了起来。
虽不像那小白道长先夸她好看之后,又特意补了一句的那个门庭若市那么夸张,但也确实是生意又红火了很多,她当时一个高兴就多加了五文卦钱,一共十颗铜板放到小道长卦摊上。
双方都高兴,然后继续各做各的买卖。
……
如今的盐官镇,好像确实跟以往的那个样子不太一样了,但乍看起来,又好像还是老样子。
——
承云帝国,京都长安。
白衣问剑在其次,怡然饮酒最高兴。
等到李乘仙那句带着“老东西”三字的骂人话说完,那座一直没有人现身出来的柱国宗祠,终于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们当年之所以会以地头蛇之姿,强行压服彼时还不算真正强龙的白衣剑修,所作所为确实不够光鲜,但也是真正事出有因的,最终目的就是那柄名为“七里河”的锋锐长剑!
就像当初五方亭对弈时,那位酆都鬼侯说过那身在石矶洲的楚霸王掌管天下楚河一样,那把被柱国宗祠强行扣留的白衣佩剑,虽然只是说了个“七里”二字,但它背后真正连着的那条水脉,可绝对不是只有七里而已。
天下九洲陆地,水脉山岳万万千,最早也最大的那四条水脉,与同样最早的五座山岳一起,被合称为“五岳四渎”,这也是为何如今九洲各国都会有各自的五岳四渎,即便没有也要强行凑足的滥觞所出。
最早的这九处所在虽然分布不同,散落在九洲之上各处,但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应该是如今天下各洲各路山水脉络的老祖宗,地位之崇高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中土诸子之一的史家有一本历代相传的万古青史,上面有一句“五岳必要穹与隆,四渎宜深且阔”,最早就是说的这九处。
因其地位特殊,于九洲而言又意义重大,故而这九处山水对应的那九位山水正神的神灵职位封正一事,统一由中土临渊学宫收在手中,不归他们各自所在地界的王朝仙门管辖。
比如承云帝国虽然也有一品五岳正神五位,一品四渎水神四位,但他们真要站在那九位山水神灵老祖宗面前,就大概连给人家当个山水储君的资格都没有。
而当年那柄被柱国宗祠强行扣押的长剑七里河,虽名为七里,其实背后连着的水脉,就正是那祖宗四渎的其中之一,是真正养育了九洲人族的天下水脉之母。
如此深厚的福缘,顶天的机遇,由不得人不见财起意,无所不用其极将之扣押在手,供奉在柱国宗祠之内,这对于承云境内的各地水脉都会大有裨益,水深三丈,水运昌隆,全然不在话下!
可如今白衣如龙,登门讨债,形势比人强,就将那在柱国宗祠之内趴窝万年,又亲身参与过当年事的某些老供奉们,给彻彻底底逼到了墙角处。
如果还债出去,就意味着自此之后,帝国境内的所有水脉全部都得跟着吃瓜落,无一幸免!一旦水运降三丈,恐怕有些受了朝廷封正的水神河伯们都得直接被剥掉神灵头衔!
如果硬扛着不还,眼下这柱国宗祠一时三刻就得被那白衣掀了屋顶去!
这又岂止是进退维谷就能形容的尴尬境地?
当然了,作为堂堂三品帝国的社稷太庙,柱国宗祠的底蕴远不止此刻明面上来得这么不堪,只要那位被追认为“德明皇帝”的皇室初祖,或者是那位掌管皇族宗籍的宗正卿,二者任一出面与那白衣掰一掰手腕,此间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偏偏更尴尬的是,德明皇帝早些年就已不在这宗祠之中住着了,被那皇长子李琮接到了晋王府去常住闭关,根本就没再露过面。
那位宗正卿则更加直接,亲自跟这一代的坐朝皇帝李开元要了一块地,自己重新开府建衙享受人间百姓烟火去了。
除了皇家祭天祭祖的时候,他偶尔会来这宗祠之中串个门,其余时候连面都见不到!
此刻强敌登门,各位皇室老祖宗们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先一步与那二位传音,请他们出面坐镇,结果那两位倒也干脆,前一位直接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全然不予理睬!
后一位稍微客气一些,但也就只笑眯眯说了一句,当年自己拉的屎,现在自己负责擦干净!
会有这句话,是因为这两位当年都没有参与扣剑一事,甚至那位宗正卿还出面拦过他们,但是被他们以人少的该听人多的为由头,把人家的话头给堵回去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曾经在立国时就有个赵王爵位在身,并且至今还是兵家武庙那边陪祀圣人身份的皇室宗正卿,就彻底不愿意呆在柱国宗祠里了,一直在浪迹人间四处云游。
直到十多年前妖龙睁眼天象之后,他倒是一改往日浪迹天涯的逍遥做派突然回了京,却与新登基的皇帝要了座府邸住在了帝都城内,眼前这会儿正拉了一张太师椅摆在他那府邸院落中的一棵繁茂桃树下,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时不时还能与那天上白衣遥遥致意,好似同桌饮酒还来个推杯换盏…
看起来像是都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家的宗正卿了…
按理来说,白衣李乘仙与承云皇室之间,最早是有些沾亲带故的,有传说白衣祖上也是礼官洲人氏,与承云皇室算是同出一脉,在没有当年的扣剑一事之前,双方之间也算相处融洽,但现在的话,融不融洽也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
提着酒壶的白衣文士也不拦着那宗祠之中的一帮老东西找帮手,他既然决定了要进入承云帝国来算旧账,就早料到了他们会往里面垫手段。
至于手段高低,算账如何,结果都是早就注定了的,李乘仙又不还是当年的那个愣头青,傻乎乎没看懂人家的布局下套,喝大了还帮着给人数钱来着。
今天的白衣,酒量可比当年要好太多了。
被逼急了的柱国宗祠中人,求援无果之下直接将目光转向了还站在甘露殿前的当朝皇帝,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直接怒道:“李开元,强敌登门,你为何还能如此袖手旁观!”
承云帝国虽然背靠着那柱国宗祠,三品帝国的品秩也确实是有那宗祠的一份依仗在其中,但是却并不是唯一的依仗。
当初在盐官镇的说书匠路春觉就曾提到过,那个传说是末代人皇传承的神策军,此时可就是这承云帝国的京都禁军!
虽然万年以降,今日神策也早已不是万年前那个跟随人皇征伐天下的神策,但仅仅是这个名字,也是足以说明一些事情的!
宫城之内,站在甘露殿前的晋王李琮闻言,直接毫无皇子仪态地翻了个白眼,都不等自己那皇帝老爹亲自开口,就先一步朗声道:“皇室宗祠已经连当朝皇帝的尊号都不愿意叫了,竟还希望陛下与诸位共同对敌,这敌人到底是谁的敌人,诸位怕是还没分清吧?”
那最开始直呼皇帝名讳的声音,被晋王这话给堵得语气一滞,但仅仅片刻之后就又再次理直气壮道:“黄口小儿,岂不知一旦被这李乘仙抢走了那七里河,整个帝国疆域的水运至少得下降三成,无数水神河伯都得削掉神籍,疆域大旱颗粒难收!尔等难道要坐视此等危及江山社稷的祸事出现?!你心中还有没有我承云帝国万年祖宗基业!”
“哦吼!这好大的一顶帽子砸下来,我可是听着都害怕哟!”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晋王李琮,而是皇帝次子,齐王李璟。
这个往日里连朝都不愿意上的皇次子,今日破天荒被皇长兄揪着耳朵来上了一次朝,竟然好巧不巧碰上这么大一出戏,就觉得这偶尔早起一天也挺好。
听到那柱国宗祠那边拿着如此一顶大帽子来砸人,他下意识转过头看了眼站在群臣最前头的皇帝爹,又看了眼那个表情平静好像都不觉得是在说他自己的皇兄,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老早就被这父子俩给算计了…
皇兄大清早掀了他热乎乎睡得正香的被窝又揪耳朵的时候,说的就是让他上朝是父皇的意思!
但是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一个是当皇帝的亲爹,一个是即将成为太子的皇兄,都不太适合太过得罪宗祠那帮糟老头,皇兄之前那一句还能说是为了维护皇帝威严,但要是后面那句也怼回去,他以后的太子之位怕是都得坐不安稳了。
所以,天将降大任于本王,老子只有十二岁,我还是个孩子啊!说两句童言无忌的混账话又有什么错?老子又不想当皇帝!
所以,齐王殿下也不在乎身旁群臣看着他的那一道道奇异眼神,今日就让你们好好睁大狗眼开开眼界,看一看本王是如何单手撕太庙的!
“水运降三丈,那是谁的错?是陛下还是晋王?你们当年要是不眼馋人家的佩剑,不自恃身份仗势欺人,能有今天的祸事?我可是早就听说了,当年宗正卿那老头儿可是拦过你们的,还被你们给怼出了太庙呢!”
李璟笑眯眯好整以暇就来了一手祸水东流,然后才似笑非笑道:“自己做错了,还想着让旁人帮你们擦屁股,你们怎么好意思的?真当我承云帝国没了你们这帮不冒青烟冒黑烟的老家伙,就活不下去了?神灵缩水很了不起吗?大不了找几个会念经的雨师也去找个庙求点雨呗,还能比缺个大德更难了?”
这位齐王殿下历来不爱乖乖趴在太学里听先生讲书,什么之乎者也尊师重道什么的,他干脆懒得在意!
此刻放开手脚与人打嘴仗,那就直接是从城中坊市上的地痞流氓那里学来的江湖手段,就这还是留了三分功力的,毕竟也算是自家的不知道哪一代的旁支老祖宗,得有点礼貌!
之所以说是旁支老祖宗,是因为于皇子而言,真正的历代祖宗都是每一代的皇帝,但是这些位正经祖宗都比较命苦,选好了要坐在龙椅上,就不能有修为在身,自然一个个都成了那太庙里的一块块牌位,而那些活下来住进宗祠的,就没有一个是真当过皇帝的,顶多是历代皇帝的兄弟姐妹之类,不是旁支又是什么?
当然,他李璟以后可能也是旁支,但他又没想过要住什么太庙,因为他一不爱读书,二不爱吃苦修炼,估摸着以后就是活个七八十岁然后找块地把自己埋了,寿终正寝就可以了,当什么皇帝,当什么老祖宗,都不嫌累得慌!
那宗祠里的说话人,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小辈给堵话头堵到如此地步,气的也是不轻,都开始控制不住的抖抖索索喃喃自语了,“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齐王李璟闻言更是直接笑了,抬头看了眼东北方向,甘露殿坐北朝南,站在殿前视线被遮挡,他也看不见那座宗祠,但总是那么个意思就是了。
“说起来乱臣贼子,我爹是皇帝,你们的爹也是皇帝,我们这帮人都没有那个坐龙椅的命,我倒是还好,可你们这帮老头却净想着要替皇帝做决定!”
他嘿嘿一笑,“都说君君臣臣,你们一个个少说也都当了几百上千年的臣子了,以前先不说,光是今天就都敢反过来威逼皇帝,咱们要不要好好掰着指头数数,到底谁是乱臣贼子?”
嚯!
这几段架吵完,大殿前那一堆的当朝群臣一个个只觉得大开了一回眼界!往日里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从来不怎么来早朝,即便是被强行拖了过来,也是站在殿上打瞌睡的齐王殿下,竟然如此的能言善辩,胆大包天!而且这个打嘴仗的功夫…够劲儿!
站在群臣最前头的皇帝陛下,以及稍后他一步的晋王殿下,一对父子此刻表情都有些古怪,像是在竭力维持表情平稳…
这个混账,就不能注意一下措辞?
就连那个高高浮空站在城外的白衣文士,此刻都觉得手中酒壶里的酒水好像又香了三分,当年他要是有这个嘴上功夫,骂都得把那帮老东西骂死!
不过白衣一边看戏,一边又心底思量了一下,现在这个局面,那柱国宗祠等于是直接被架在火上烤了,脸面拉不下来的情况下被如此硬撕脸面,非得狗急跳墙不可,说不准接下来他也不得不下点狠手了…
文士一念至此,又看了眼那甘露殿前的父子三人,接着就摸了摸下巴,表情也有些古怪。
都说伴君如虎,可这个皇帝一家子看起来好像人品都还行,自己要是真的大打出手,就得真把供奉着人家正经祖宗的太庙给拆了,有点过意不去啊…
……
正在几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谁都没有料到,那位一直隐身晋王府的皇室初祖竟然亲自出手了!
不过,他出手的方向却不是奔着那城外的白衣文士,而是直接朝着那宗祠而去的,目标就是那柄长剑七里河。
原本还被放在宗祠牌位前一侧作为镇国神器之一的寒光长剑,一瞬间自那兰锜剑架上飞起,彷佛是欢欣于终于得以脱困一般,发出一声清越欢快的剑鸣,然后直接一剑戳碎剑前虚空,再现身时已经到了白衣身前,还欢快地围着白衣身周转了好几圈。
那位突兀出手的德明皇帝,从出手到说话都没有现身,一直沉寂盘坐在晋王府的某间暗室之中,但苍老的声音却缓缓响彻在整个帝都上空。
“今日之事,实是当年族中小辈有错在前,李大剑仙登门讨债是当年果报,与人无尤,只是李剑仙如此咄咄逼人,有些太过不将我承云帝国放在眼中了…”
白衣文士闻言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笑等着那位不曾现身的老前辈后话。
然后,就听那声音先叹了口气,而后继续缓缓道:“冤冤相报,不提也罢,此间事后,就算我承云皇室与李大剑仙之间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从此再无瓜葛。”
既然是初祖都亲自发话了,宗祠那边虽然有些憋屈,但到底没敢再多说什么,甚至还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个台阶能走下来,算不错了。
白衣李乘仙听那苍老声音说完,淡淡一笑,随后朝着那晋王府方向躬身抱拳,第一次严肃正经道:“晚辈今日多有冒犯,还请德明皇帝多多见谅!”
那个苍老声音却没有再出声,彷佛是没有听见一样。
李乘仙也不在意,直起身来又看了眼那甘露殿前,一位皇帝,一位剑仙,各自轻轻点头,便算这一场问剑到此为止。
……
宫城后侧立政殿。
抱着酒葫芦喝掉了半葫芦酒水的白衣女子,笑眯眯只觉得这一趟跟着小姑娘来皇城,是真的来对了!
这么好看一场戏,回去之后得好好跟师父说说,自家师父也看那帮宗祠老家伙们不顺眼很久了,就是苦于没有那白衣这么正的由头罢了,等这一场戏听完,师父她老人家不得好好赏几壶压箱底的好酒给咱?
皇后娘娘对于这个结果好像并无任何的意外,表情淡淡,只是眉宇间好像略微有些心疼。
李玉瑶看了眼母后,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本还有些惆怅的皇后噗嗤一笑,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安慰了一下女儿,有些事情只是早晚而已,迟不如早,随后她抬起头看了眼白衣女子。
李竹会意,拉过小姑娘到跟前,笑眯眯道:“小师姐带你去见高人?”
小姑娘压下心头的某些担心,笑着小声回了一句,“好啊,这位前辈做了我一直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我得去好好说声谢谢!”
李十二淡淡一笑,带着同样一身白衣裙裳的小姑娘化虹而起,直奔城西!
今日白衣见白衣,必有一场神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