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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 第64章 蓄意

    西河剑宗门下弟子李竹带着小师妹李玉瑶到达城西的时候,先前那个两剑压得柱国宗祠抬不起头的白衣文士,已经施施然降落脚于大地之上,找了个城外小山头的山顶平台,随意坐在一块低矮石墩上,好整以暇,不急不躁,一边饮酒,一边耐心等待着两个江湖晚辈的到来。

    其实很多事只能算是临时起意,此行出门闲逛,北上一路到达礼官洲,本来只是闲来无事的一次随意闲游,途中见过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事,才会有更多后来事。

    作为一个九洲江湖无人不知的前辈名宿,他其实早已不太喜欢跟那些只会借着酒劲攀亲戚的所谓高门同桌对饮,有很多对脾气的朋友,大多都是那些总要被人嘲讽一句山野村夫,贩夫走卒的人间普通人。

    喝酒,就该在人烟热闹处,满嘴醉话,喝大了就往桌底一滑,迷迷瞪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还要放几句谁都别走再来三碗的豪言壮语,结果第二日起来,发现同坐一桌的可能都不是同一桌人,拱手抱拳,江湖再见,连对方姓名为何都叫不出来。

    山城酒肆,半路酒庄,相逢有一壶,不知姓名,他朝再会,还是好朋友。

    在礼官洲南岸那边踏上这片多年未曾再踏足的陆地的时候,白衣最开始是没有想过要来这里的,也没想过要跟眼前的那座恢宏宗祠算账,双方之间的某些宿怨发生的年份不短了,万年光阴足够做很多事,真要与他们为敌,也不至于等到今日。

    这一路闲逛的所见所闻,包括在那凉州与狄州之间的那片茂密丛林边正在发生的事,放至整个九洲就早已不是孤例了,白衣一路北上的途中,已经见过了许多地方发生的更大规模的灾祸。

    如这承云帝国,或者是那敦煌城一样的这类,在中土之外的其他八洲上已经算是顶天的仙家势力,暂时对此可能还没有太过强烈的感觉,甚至都能说一句疥癣之疾。

    但这个天下间,如这样的能在仙人中间当老天爷的,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还是那些所作所为都只为了“活着”二字的普通百姓,也包括了那些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地面上打转的真正江湖人。

    一路所见,有些品秩不够高,战力不够强的江湖势力,在与简陋山门周边冒头出来的零星妖邪之间起冲突时,都已经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亡。

    有些初出山门在外闯荡的江湖新人,本来一个个心怀壮志出师门,畅想着要一路行侠仗义,要锄强扶弱,要好好走一段光风霁月江湖路,却在出了山门之后不远,就只剩下残肢断臂,面目全非。

    有些师门长辈或是家乡父老,到了晚辈该回乡的时候,老早就等在了山门或是村口,一脸喜气等待着宠徒爱子好少年,从某个山路拐角处现身,高高挥手,喜气洋洋喊一句回来了,可实际上,他们有很多人大概是不可能再等到某个早该出现的年轻面容。

    像之前那两个来自敦煌城的年轻女子,远游路上听说了哪里闹妖,一路兴冲冲就冲过去了,其实大概都没仔细想过万一她二人力有不殆,结果会如何。

    当然从那件事最后的结果上来说,那两个小姑娘运气还算好,没有赔上性命,甚至是连小伤都没怎么受,可谓是有好运在身的,江湖远游,轻轻松松就能行侠仗义,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少数,而且明眼可见,此类幸运事,在以后的九洲之上,只会越来越少。

    万年光阴太久,承平无事,波澜不惊,如今的九洲也早已忘记了当年那道天门关闭之前,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有些时候的有些事,其实不能算成是不可预见的突发事,比如那一场撒豆成兵的妖龙睁眼,预言刀兵的荧惑守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和没想到会来,就是完完全全两码事。

    这种时候,让一座三品帝国之内,负责弹压邪祟、保证各地山根水运绵绵不绝的山水神灵的数量减少,本身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结果,在这种时候与这承云帝国的某些老东西如此算账,自然也就不能算是一个好选择。

    可话又得再说回来,有些账也要看怎么算,李乘仙从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精打细算好账房,要不然也不会如当年一样,一顿没头没脑口味极差的劣质酒水灌下肚,就真的兴高采烈帮着人数钱去了。

    李竹的动作很快,西河门下夜雨剑仙的名号不是白给的,就在白衣文士一边喝着酒,一边思量某些江湖事的时候,师姐妹二人很快就到达了那座小山头上。

    白衣李乘仙侧过头笑眯眯看了眼两人,尤其是那个年岁更小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古怪精灵,是个好苗子。

    “西河门下,十二弟子李竹,十三弟子李玉瑶,见过前辈。”

    白衣女子带着师妹一起,抱拳行礼,干脆利落。

    李乘仙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看着李竹道:“公孙先生一向可好?”

    “有劳前辈挂念,家师一切都好。”

    同样极爱喝酒的李竹,面对眼前这位刚刚才打完了一架,轻轻松松将一座三品帝国宗祠的一张脸给打了个稀烂的江湖前辈,好像就没有半点有压力的说法,有谁不知道李前辈脾气很好吗?

    反倒是小姑娘李玉瑶此时有些拘谨,在对方之前报出名号自称李乘仙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位是谁,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很多都是来自于自家师姐妹之间的神往相传,还有些是行走江湖偶尔听来的道听途说,桩桩件件都很传神。

    文士看了眼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姑娘,眨眨眼轻笑道:“前辈很吓人?”

    小姑娘脸色一滞,随后就不好意思红了脸,小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没有没有,晚辈只是有些兴奋,以前光听了好多关于前辈的神仙故事,没想到今日还能有幸与前辈当面,所以就有些压不住心中激动。”

    李乘仙听着小姑娘字斟句酌说了一堆好话,好笑道:“令师公孙先生好像也不是这个脾气吧?你这个关门弟子今日可不太像你家师父啊!”

    小姑娘听着前辈调侃,小脸就更红了,越发手足无措。

    站在一旁的李竹有些无奈,看着白衣文士嗔怪道:“前辈,您此刻可也不像以往见到江湖后辈的言辞做派,能不能不欺负我家小姑娘,要不然我可要去家师那里告状了!”

    说罢,她故意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笑嘻嘻道:“有好久都没见过各位真正的高手前辈过招了,说不准这就是个好机会?”

    文士好像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某个风姿绰约却脾气火爆的女子祖师,笑道:“说起来,我与尊师上一次见面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公孙先生当年在高阙的那一曲西河剑舞,受益其中的人物有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日有机会再见,我可能还得先道一句谢才成,至于这打架切磋一事,也找机会再说吧。”

    这话倒也不是认怂的意思,只是他们这些人到了如今的境界,偶尔如之前一般随意放一两剑还成,但真要摆开阵势分胜负,其中要考虑的牵扯就太多了,因果不小,万一稍有个不小心,打碎一座三品帝都也只是轻轻松松手边事,不宜轻动。

    可不放开手脚,所谓切磋又有什么意思?挠痒痒一样的花拳绣腿,又能打出来什么?

    李竹闻言也并没有如何意外,她那句话其实是调侃的味道更重,就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眼前这位也不是能被威胁的人。

    李乘仙转过头看了眼因为听着两人之间的聊天,而慢慢在放松下来的小姑娘,笑道:“早前听说公孙先生收了个小姑娘作为关门弟子,那时候我还在龙池洲那边跟辛不疑喝酒,消息听到得太晚,也没来得及给你们师徒送一份贺礼,今日见面得给你道个歉。”

    小姑娘闻言愣了愣,赶忙抱拳朝前辈致谢,“前辈言重了,玉瑶只是个江湖晚辈,哪里能劳烦前辈专门道贺,说道歉就更加当不起了,今日要真敢接下前辈这个话,让师父知道了,晚辈绝对得挨揍!”

    喝了口酒的李乘仙闻言笑了笑,眼前小姑娘虽然还是没有真的彻底放松,但说话措辞能看出来是真心的,西河公孙一脉的家教一直都很好。

    他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那只酒壶,以及斜靠在石墩边上的那把刚过了欢欣劲头的三尺长剑,随后手腕微动一指点出,那柄刚刚脱离承云帝国的名剑七里河,就再一次飞到了小姑娘身前。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是该补的贺礼还是得补上,我觉得这把剑就不错,不如就赠与你当个见面礼,也算是补上当年的贺礼了。”

    不等有些愣怔的小姑娘反应,站在一旁抱着酒葫芦喝酒的李竹先挑了挑眉,先似笑非笑回头看了眼那座远处高塬上的显赫宗祠,才转头看着文士笑道:“真没想到光风霁月的李前辈,有一天也会干这种打人脸面嫌不疼的促狭事情,晚辈现在更觉得这趟长安行来的值了。”

    白衣一笑,摆了摆手,“这可不是要打人脸面的意思,只是今日登门讨债算是个临时起意,我都有很多年不怎么用实剑了,这把七里河放在手边也是浪费,不如送给有天赋的好苗子,也算是物尽其用。”

    那把被白衣驾驭摆在少女身前的三尺长剑,虽然大概是因为刚回到白衣手中,又转手被送了出去,所以好像是有些委屈,但并没有显得如何抗拒,只是一声略显低沉的剑鸣之后,就归于了平静,算是接受了作为礼物,以后得认小姑娘为主的宿命。

    被赠剑的李玉瑶则是真的有些无所适从,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把剑,只是因为无论是一直以来只听过传说的江湖前辈,还是有很多崇拜的追赶目标,这位大剑仙突然有一天就站在眼前,还以如此一把名剑相赠,这个遭遇实打实有些超出了预料,也有些受宠若惊。

    “前辈,七里河是当世名剑,在铜雀楼的楚铁榜上一直排名极高,前辈以如此名器厚赐,晚辈德浅才疏无以为报,实在是不敢轻受。”

    李玉瑶没有太多犹豫,虽然天下江湖历来有“自古剑修爱名剑”的说法,她也确实对这把在柱国宗祠之中供奉多年的名剑有很多好奇,但从没觉得喜欢就一定要将之拿到手中。

    世间让人羡慕的机缘从来就没少过,花团锦簇层出不绝,心向往之力争上游本是常情,也可以理解,但怎么样心安理得却之不恭,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无主之物,凭本事拿到手里自然没什么可犹豫的,但眼前这一件可不是。

    李乘仙看着小姑娘一脸坚辞不受的毅然,就有那么一点无奈,有时候家教太好,也挺让人头疼的,他就只能轻轻揉了揉额间,故作气笑道:“你看我这话都说出口了,你这小姑娘难道还要叫我这江湖前辈说话不算话?”

    站在一旁笑眯眯看戏的李竹,此刻也有些奇异的看了眼那白衣文士,她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某些猜测浮现的时候,就觉得这一幕更加奇异了。

    莫名就觉得这一幕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眼见白衣只是一脸笑意,却根本没有将那七里河收回去的意思,身旁的小姑娘又因为李前辈这一句话,都开始有些尴尬了,作为小姑娘亲师姐的白衣女子也笑了笑,看着那位白衣试探道:“前辈,晚辈倒是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乘仙喝着酒,闻言笑看了眼小姑娘,然后转过视线看向李竹道:“是不是想问我从哪里过来的?”

    李十二点了点头,笑道:“所以是我想的那样?”

    白衣不置可否神秘一笑,虽没有说话,但几乎就等于明说了是默认的意思。

    “这么说的话,晚辈就懂了。”

    李竹了然一笑,转过头来看着少女饶有深意道:“小十三,有些事是缘分,既然到了眼前就自有道理,前辈赠剑是长辈厚赐,你作为晚辈不可轻辞,收下吧,谢过前辈的厚恩就是了。”

    李玉瑶听着小师姐突然就站到对面了,有些莫名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两人之间的那句哑谜让她有些茫然。

    更重要的是,白衣李前辈前面那句话,说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李乘仙见小姑娘终于收下了长剑,又有一番郑重道谢,就满意一笑喝了口酒,随后抬起头看了眼已到头顶的日光,开始笑着与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告辞。

    “这一趟出来本来是兴之所至,不过一路上看到各地祸乱四起,我就又觉得该干点实事了,所以也不便在此久留。”

    说完前一句,他抬头看了眼那座恢宏雄伟的长安城,又看着小姑娘揶揄道:“而且再待下去,恐怕你家那位初祖就真的要出手赶人了。”

    他笑眯眯看着小姑娘,“咱们应该还有机会再见,到时候也让我那个关门弟子来跟你切磋切磋,希望那个混账到时候不会太丢人。”

    李玉瑶闻言在又是一愣,这个李前辈说话的转折突兀,好像也挺奇怪的。

    白衣文士看着小姑娘那突然一言难尽的表情,哈哈一笑,也没有过多解释,直接起身朝着那座长安城举了举手中酒壶,大笑一声:“李宗正,你我今日时机不当,不好同桌对饮,将来若有机会,某再请李兄畅饮!”

    这句话,很明显就是对那位承云皇室宗正卿说的。

    长安城中某座高门大宅内,坐在一棵茂盛桃树下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闻言笑了笑,手中酒坛缓缓抬起,朝着城西方向举了举,“剑仙客气,李某日后定当登门讨教,也算还一还今日欠下的下酒钱,彼时你我再在酒桌上论高低。”

    李乘仙闻言一乐,又收回视线朝面前两个小辈点了点头,随后转身一步跨出,就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

    又片刻之后,重新坐回立政殿院子里的一对师姐妹,还有那位一直没有挪步的皇后娘娘,三个人再次聚首。

    李玉瑶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把长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这又是个啥情况?那位本来是来讨债的,结果讨完了债也不带走,换了只手又给送回来了?

    皇后看着闺女的表情,笑着安慰道:“也不用太过纠结,过一段时间等这件事稍微平静一些,让你父皇往那边送一份还礼过去就好了,有一份礼尚往来,也能缓一缓双方之间的尴尬局面,其实是个好事。”

    小姑娘迟疑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来师姐之前的那句哑谜,就转过头看了眼又开始抱着葫芦喝酒的白衣女子,“小师姐,你们刚才那一问一不答,到底是啥意思?”

    抿了一口酒后看着一旁湖中龙鲤的白衣李十二,回头看了眼小姑娘的好奇表情,笑着摇了摇头。

    “我其实只是个猜测,而且此事我还有些地方没太明白。”

    “什么意思?”

    李玉瑶更加好奇了,就连一旁的皇后娘娘都有些奇怪地看着李竹。

    李竹之后的回答也没有特别的明显,有些事好像从一开始就在被他们那帮人往一个地方引,好像是有一种不约而同地默契,但这个事究竟是好是坏,她得回去跟师父问一问才能放心。

    “这把剑背后连着那条祖宗四渎之一,干系重大自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佩剑来说,真正的好处,应该是对某些水韵在身的仙家修士效果最佳。”

    白衣女子说到此处,饶有深意看向少女,“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你的修行灵气可不是含了水韵的,将这把名剑赠于你,说是看重你的剑道天赋虽然也不算错,但其实并不是最恰当的。”

    李玉瑶几乎一点就透,大眼圆圆突然就又更大了一些,看起来有些呆萌。

    “所以师姐你问李前辈那句是从哪里来的,是…那个意思?”

    李竹笑着点了点头,抿了口酒之后再次看向湖中游鱼,“但是那位前辈并没有明着承认,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默认,意思就是这件事要不要做,得看你自己的选择,今日赠剑之后的事,已与他无关。”

    这就已经算是含蓄很多了,比之最早的那两个家伙可委婉得太多!

    小姑娘李玉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很无奈,为什么这帮人总是要这样?

    说是委婉吧,好像一个个的都已经等于明晃晃把意图挂在脸上了!

    可要说明显吧,又好像谁都没直接说什么…

    她偏偏还不能真的因此就找过去把某个家伙打一顿,因为那个呆头鹅估计到现在都还没有她知道的多,更大的可能是直接呆头呆脑一无所知…

    真是太过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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