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入夜之后,一人一鬼两个才终于走出了那座百里丛林,堪堪到达临茂县城下。
二人清早刚入林时,确如余人所说,那林中妖物一个个都缩在各自洞穴府邸之中,前一夜近百同类死在林外百丈,难免让它们各有各的兔死狐悲,头悬利剑,不敢露头,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光阴慢慢挪移,太阳慢慢西斜下去,那一道煊赫剑气消散殆尽,属于妖物的贪婪天性就又逐渐开始占了上风。
等到楚元宵二人快要走出林间时,偶然回过头去,就已经能看到某些眼冒凶光的林间妖物,零零散散尾随在二人身后不远,眼神阴冷狠戾,垂涎欲滴,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暴起,择人而噬。
迈出林间的那一步跨出,一路疾行丝毫未敢停留的一人一鬼,仍旧没敢松下来那一口提在心头的气力,身后妖气几乎已经有如实质,就徘徊萦绕在两人周围,如果再拖一拖,那些快要彻底没了怯意的妖邪就极可能立刻扑出来。
虎狼在后,如芒刺在背。
临茂城下的西城门附近,此刻除了几个畏畏缩缩的守城军士之外,没有半个过路人,这地方闹妖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城中百姓大多早早就赶回家门,关门熄灯,天黑月隐,就没有一个人敢随随便便在外闲逛,便是那几个军士也已经准备着要关上城门,赶紧躲回营中,求一个万事大吉。
朝廷台面上的官面衙差,毕竟是没有神道城隍土地一类的消息灵通,加上朝廷官制不允许两边有直接的消息来往,普通人更是没有那个得见山水神灵亲自现身降世的福分,所以临茂县府衙之中的各位公人,上至县令,下至衙差隶役,没有一个人得知昨夜间发生在那山林对面的事情。
今日眼看着终于熬到天色已黑,马上就可以关门大吉的时候,谁都没料到那黑漆漆看着就瘆人的林边,会突然冒出来两个人形,始料未及之下,把城前守卫的几个军士全给吓得不轻。
这些负责守城的所谓军士,其实也不过就是附近几个地方折冲府临时上番的府军,平时大多是在操心农时少有军备,偶尔闲暇时就自备盔甲兵刃到那城门前来站一站岗,就算是服过了府军兵役。
如今这个年头,县城外妖祸横行,这些到城前上番的军士一个个守城守得胆战心惊,乍然看见那两个不速之客,就没有一个人觉得他们会是正常的赶路人,黑灯瞎火从林间冒出头来,是妖物的可能高过八成!
这一瞬间,原本就不大的城门前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有些胆小的军士,甚至都已经开始抱着怀中兵刃在那里抹起了眼泪。
“天杀的妖物,又出来祸害咱们这些普通人了,老天爷哟,行行好哇,我上有老下有小,可不兴上个番就叫妖物给啃喽哇!”
还有些胆子更小的,已经双腿发软哆嗦到连路都跑不动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那叫一个悲惨凄切,呼天抢地。
往日里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妖物祸害人,一阵黑风刮过去,那些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个个上来就直接吃人,被啃了的就没有一个还能活下来的!
从林间赶路出来,还在快步往城下赶的一人一鬼,听见那城下一阵嘈杂,尤其是在听到那些哭喊声之后齐齐一怔,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言,这到底是给祸害成了啥样,才会一个个如此闻风丧胆?
哪怕是手里的兵刃当了烧火棍,也不至于如此凄惨不是?老子不就是真拿着烧火棍跟那过百妖物拼命来着?
楚元宵被逼无奈,离着城门老远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虽然身后跟着一大堆妖物虎视眈眈,但他还是不敢跑得太快,万一要是那城门被关又死活叫不开,等两人夜宿城外,就真的非让那些妖物给啃了不可!再要被余人附身一回,楚元宵那个碎瓷一样的肉身,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活!
“各位守城的军爷,我们两个是从那凉州城附近一路远行至此,白天在林间赶路穿行,就是想赶在入夜前进城落脚,绝不是妖物。”
生怕刺激到那些军士,被迫停步的楚元宵只能远远朝城门口喊话。
但可惜的是,那些早吓破胆的军卒根本就不相信二人的言辞解释,不是妖物还能穿过这片山林?骗鬼呢?
这都多少年了,就没见过有一个活人能正儿八经从这林子里出来的,没见那些往来行商的镖队,已经一个个都选择了宁愿从几百里外就老早换条道,哪怕是多绕数百上千里山路也绝不进这山林了吗?
临茂县之所以会沦落到了如今这般凄惨破败的下场,一是妖祸横行无人来救,二是因为妖祸没有了买卖商队过路,挣不上钱不说,城中百姓也越来越少了,很多人家为了活命,都早早选择了背井离乡,去外地安稳一些的地方讨生活,虽然日子苦是苦,但好歹性命无虞。
你这会儿跟我说你们俩是从林子里穿过来的?你猜老子信还是不信!
这些个妖物如今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都学会了说鬼话骗人?上次出来作妖时,不还才只是会偶尔埋伏一下,多数都是纯靠会刮妖风跑得快来吃人的吗?这咋还学上兵法了?
眼看着背后妖气越来越重的楚元宵更加无奈,实在是没有料到自己硬着头皮穿过山林,竟然还会遇上这种事,之前敦煌城的那两个程姓女子说这临茂县有些诡异,他到现在终于理解了那所谓诡异二字,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这地方已经摆明了就是无人看顾,就任其自生自灭,小县城隍不顶事,香火越少实力越弱,别处大一些的神灵乃至朝廷官员又都视而不见,就像极了是个被厌弃的世外之地,半城百姓困守一隅,坐等着被一步之遥日渐壮大的林间妖物最终屠城!
按说这种坐视一座县城从那朝廷堪舆图上被抹掉,任由惨况发生的事情,是不该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但眼下却明明白白就摆在了眼前。
余人轻轻靠近楚元宵身侧,低声道:“公子,关牒。”
从那座山谷出来,跟着楚元宵一路东行至此,余人看着每过一城,那些城门守卫都会察看两人的通关文牒,早就习惯了此事,就提醒少年不妨一试。
作为半路跟上来的山间鬼物,他原本是不该有这个东西的,这就又不得不说一句那位一身黑衣的大仙苏三载,不光老早算好了要在那山谷口上送出那截槐枝,还像是须弥物一样往那槐枝里头塞了本薄薄的牛皮纸册子。
余人最开始没注意那是个什么东西,他以前又没走过人间路,甚至都没去过人烟密集处,哪里知道还会有这种东西?
直到后来路过苍松县,半路上被负责巡查县境的官差堵住,要盘查身份文牒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了那是个什么东西,就又不得不感叹一句那位大仙确实是个思虑周全的神仙人物,连这种小事都早就安排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承云帝国地方官府那一关,凭空就能加一册通关文牒出来。
被提醒的楚元宵闻言恍然,有时候脑子好使还真不一定是时时刻刻都好使,有个人作伴确实是有好处的。
二人远远将那两册关牒抛到城门下的时候,那边的守城军士都快直接把城门给关上了,就只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出来,观察着那两个自称是过路人的生灵。
天黑夜沉,看不清抛过来的是什么,那几个在城门背后脑袋凑在一处,壮着胆子看新奇的军士们,互相之间一阵推搡,最后就有个倒霉蛋被推了出来,不情不愿快跑几步,慌慌张张将那册子捡了回去,一顿翻看之下还真就发现是两份关牒,上面还有从凉州一路到此期间的许多座县城的关防大印,不像是作假。
几个军士就有些犹豫,这个事情是真的不好说,万一是妖物吃了某两个倒霉蛋,然后冒充人形来此骗关的呢?万一放进城来,还不得让那妖物给里应外合了?
但事已至此,就不是他们几个小小的城门卫能决定的了,这得请县太爷过来!
临茂县令刘同敏被守城军士匆匆忙忙敲开县衙大门,来禀报说是城西有来人的时候,就同样是一脸的不信,还说你这混账坯子竟如此大胆,连朝廷堂堂的七品县令都敢哄骗戏耍,看老爷不打你的板子!
可等到他看到那两份文牒,又急匆匆赶到西城门下看到那两个城外来人的时候,就跟那些军士一样的想法了,但更多的想法是直接关门,管他死活!绝不能为了两个来路不明的过路人,让一城百姓都赌上性命!
就在这位县令大人准备安排城门卫将那两份关牒扔回去,然后关上城门拒绝二人进城的时候,身后城门廊洞口处,一阵清风吹过,有个一身红袍,头戴三山冠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
心有所感的刘知县一回头就看到了来人,与城隍庙里那个高坐神坛的城隍金身塑像如出一辙!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今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碰面。
帝国朝堂有成制,治人的朝廷官府与治辖境山水的神道,二者分治互不相通,不允许地方官吏与各地神祇私下会面,若有违反,涉事官员就地免职押送京师问罪,神灵削去神籍,打碎神道金身,按淫祀论处,杀无赦!
普通百姓除了烧香叩拜庙中泥胎神仙,根本没机会见到真正的山水神灵,那些处在底层的地方官吏其实也差不了太多,不爬到一定官阶也同样没有机会知道某些神道内情。
刘知县本来也不该知道某些事情,奈何他多年来求告无门,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一番求援虽没得到应有的支援,但到底还是让他摸到了某些不该是一个区区七品县令知道的事情。
所以,过往的几年间,于临茂县而言是不同意义上的父母官的这两位,其实都明明白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也知道双方各有各的难处,二者就成了一对相距不远老邻居,各自闭门不见,但互相之间心有戚戚焉。
在世还活着的时候,俗家姓丁的小县城隍爷,此刻也没有太多的寒暄客套,我知道你知道我的存在,双方早是同病相怜已多年的难兄难弟,所以他看着那位刘知县时的表情唯有一脸平静。
城外那二位,已经摆明了就是这座临茂县城最后的救命稻草,艰难机会得来不易,如果抓不住,就只有等着被那妖物屠城,然后在他那破败城隍庙里拉屎撒尿的下场,所以这位丁城隍也干脆豁出去了,顾不得那个不允许二者会面的规矩禁制,直接就现身出来接人了。
“刘知县开门吧,小神作保那二位不是心怀恶意的妖邪,很大可能还会是咱们临茂县唯一活命的机会,如果这一次放过去,咱们就真的都没救了。”
丁城隍眼见那县令还带着些疑虑,于是就又不得不解释了一句:“昨夜小神麾下土地来报,这二位在城外山林的那一头,杀掉了将近一百之数的妖物,并且很可能还有更厉害的高人护持在侧,这确实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不敢置信的刘知县微微眯眼定定看着那丁城隍,对方仍旧一脸平静,没有丝毫的回避闪躲。
县太爷瞬间心下一定,直接转头朝那几个还有些没太明白情况的局势的军士点了点头,开城门!
……
临茂县多年来境况堪忧,城中百姓走的走散的散,有些人还被那妖物祸害,如今还剩下的百姓连原来的一半都不到,大多还是老弱病残,没办法彻底逃离此地的,或者是像那些府军一样,如果脱离府兵籍地就得面临杀头大罪的。
农忙没法按时按点春种秋收,再加上商路凋敝,城中就难免缺衣少食,一个个日子都只能过得皱皱巴巴,勉强糊口。
作为小县父母官的刘知县,虽是官身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座县衙多少年都没有好好翻修过,除了一个无处可去只能负责看门的年迈老仆之外也没什么下人,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缝补浆洗,全都不得不由那位县令夫人亲自动手,能勉强混个温饱就很不错了。
楚元宵被那位县令大人和彻底现身人前的丁城隍二人恭恭敬敬请进县衙的时候,即便是自小就过惯了苦日子的少年,都忍不住开始有些同情这位县令大人了。
盐官镇虽然与普通的镇集不太一样,确实好像从没有说谁家会穷到真的要饿死的地步,镇东口的楚家就是最落魄的那一户,但已过了幼龄的楚元宵只要愿意动作,好歹也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着肚子。
镇上的那些大户人家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进出门还有一大帮家仆随从前呼后拥,那位还担着小镇现任盐官的李氏家主就更不用说了,四大姓之一的家主,什么时候需要家主夫人亲自沾湿过一双手,去洗一件哪怕是自己的衣服?
这座临茂县城再怎么说,好歹也是座县城,七品县令在朝堂官制之中虽然品秩不高,可实际上跟那位小镇盐官也就是伯仲之间,竟然已经被逼得都需要县令夫人亲自去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劳,本该是贵家夫人的雍容,硬生生被逼得只能如山野村妇一样,每日里缝补浆洗,还要为一家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
三人同桌落座,一位城隍,一位县令,一个过路少年郎,作为楚元宵仆从的青衣小厮余人很懂规矩地没有上桌,恭恭敬敬站在少年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登门做客的楚元宵没有选择太多客套,虽然自知自身难保,但也真的是有些好奇,这临茂县为何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眼见这两位主人家都有些沉默,少年便当先开门见山坦诚相见,“二位大人,其实在下并没有两位想象中的那么厉害,林子对面杀了近百妖物是真,但那个手段可一不可再。”
对面两人闻言,原本有些希冀的表情都微微一滞,刘知县不着痕迹看了眼城隍。
丁城隍自然看到了他的那个眼神,斟酌了一下之后小心开口道:“小仙师,丁某昨夜听我那麾下土地来报,说是与小仙师同行的还有两位道法高深的女子仙师,更是有一位一剑斩了几十条妖物性命的剑道大仙人,不知那三位…”
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两个主人家满怀热切看着少年,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楚元宵摇了摇头,坦诚相告,“那两位女子并不是与我同行,她二人本来确实是奔着降妖而来,但是中途有事又离开了。”
“至于那位大剑仙,说实话我并没有直接见到他。”楚元宵回头看了眼余人,又继续道:“我家伴当倒是与那位有过些交谈,但那位也已经离开了。”
对面两人大概是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不约而同都是肩背一垮,彷佛瞬间被抽掉了大半的生气,眼神都开始有些灰败下来。
原来,临茂县真的没救了啊…
楚元宵看着这两位地方父母官一瞬间如此颓败,也有些心中不忍,他多少是能理解一些二人此刻的绝望的,大概就跟当年那个坐在镇口铜钟下等死的孩子是差不多的心绪吧?
刘知县沉默良久,突然就像是看开了一样,缓缓摇了摇头洒脱一笑,只是那个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此事也不怪小仙师,大概是我临茂县合该有此一劫,怨不得旁人,怪只怪我刘同敏本事不济,护不住治下百姓,还要连累他们与我这无用之人一起陪葬,是本官对不住我临茂百姓。”
这个也是靠着科举高中才能为官一方的读书人,在这一瞬间好像没有了任何读书人该有的浩然气,眼中昏沉也没了原本该有奕奕神采,走投无路悬崖边,人活着,心已死。
坐在他对面的丁城隍有些戚戚然看了眼这个算是半个同僚的神交老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就像之前说到过的一样,有些事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不是他们这些只能在一座小县城里混日子的官制最底层可以说的,因为谁都惹不起。
他丁元辉见到了某些故事的整个始末,也同情这个邻居多年的县令刘同敏,但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心有戚戚然,人生在世大多身不由己,进了神道,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刘知县一句话说完,也没有再给楚元宵多解释,只是洒脱起身安排着自家夫人赶紧下厨,把府里剩下不多的一些饭菜都下了锅,好好招待新进城的小仙师,让他吃饱喝足休歇一夜,明早起来就赶紧离开此地。
不宜久留之地,他们这些人是没有办法,但小仙师没必要白白在这里赔上性命!
楚元宵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身后余人却突然悄声传音了一句,有些类似于托梦的嫌疑,在他心湖深处提醒了一句,“公子,这个事有些蹊跷,暂时先别问。”
刚欲张口却被堵了话头的少年,不着痕迹看了眼身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余人,就忍住了言辞,什么都没再多说。
宾主相宜,一顿饭罢,桌上无酒,一个县令一个城隍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连筷子都没动,就只是一杯又一杯喝着白水,一边劝小仙师多吃一些,因为过了临茂县之后的下一个集镇,可能还在很远的几百里山路之外,再想吃一顿热乎饭可不容易。
二人好像对于同桌少年背后的那个,看起来老神在在的青衣小厮都默契地选择了遗忘,谁都没有主动与之搭话,也没有劝他坐下来一起吃些东西的意思。
大概是官场混久了之后,有些事都不太需要刻意提醒。
楚元宵也没有拒绝,大大方方接受了刘知县的好意,将饭桌上的那些本就不多的青菜蔬米都吃了个干净。
坐在对面的两人静静看着少年吃饭良久,大概就真的确定了,这位看似小仙师的少年人,很可能就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确实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不过两人也依旧没有觉得该怪罪少年,人人都有各自的一本劫难账,自家的账本上欠的债,没道理要让别人掏空他的压箱底来替你还账。
水足饭饱,楚元宵放下筷子又喝了一杯水之后,那位从城隍庙出来已久,现身人前已多时的丁城隍就适时笑着起身准备告辞。
只是还不等他话音出口,楚元宵竟也跟着站起了身来,朝着刘知县拱手笑道:“刘大人,在下本也是修行中人,出门前师门长辈有过交待,要见山磕头遇庙烧香,所以今晚在下想同丁城隍一道,在那城隍庙中借宿一晚,所以先感谢刘大人热情款待,在下这也就要告辞了。”
县令刘同敏闻言一怔,倒是那个丁城隍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刘知县转头看了眼丁城隍,有些犹豫,楚元宵说得明白他有师门长辈叮嘱在身,他也不好太拦着,可要是真让他去城隍庙…他再次转头看了眼丁城隍。
红衣城隍笑了笑,“刘知县这是不放心我?丁某好歹也是一地城隍,有分寸的,放心便是!”
刘知县再次沉默了一下,随后洒然一笑,还好心情似的调侃了一句:“也是,既然小仙师有讲究,刘某也不好强留,都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丁城隍的府邸其实跟这县衙也差不了太多,一穷二白,就差漏风又漏雨了。”
双方告辞出来,当先而行的红衣城隍就缓步在前面带路,楚元宵安静跟在身后,青衣余人则悄无声息跟在最后面。
说来也神奇,作为一介鬼物,他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跟堂堂神灵同伴而行,有些机遇确实奇妙。
走出县衙老远,走在中间的楚元宵看了眼前面不曾回头的城隍爷,然后又回过头看了眼身后静悄悄的余人。
青衣小厮心领神会,轻轻点头之后便停下了脚步,缓缓隐身在了暗夜之中,消失不见。
走在最前头的城隍爷好像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继续缓缓前行在前面领路。
……
有些故事,大约要将那历书往前翻个十来年才能讲起。
狄州的某个座落山林边的小县城,那个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妖祸横行,太平无事,百姓富足。
城中有户姓许的人家,一对夫妻都是普通的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天时好庄稼就长得壮,妇人农闲时还会做些女红卖给城中布行,男人则会去城外山林里打些野味回来卖给饭庄,有粮食又会挣钱,一家人便也算富足。
这对夫妻膝下有个独女,那一年正好十六岁,就正是二八妙龄亭亭玉立的好年月,也正是媒婆踩断门槛的好时候。
老夫妻两个千挑万选给自家闺女挑了门好亲事,定下了成婚的日子之后,就带着闺女大老远去了趟州城那边,一半是给闺女置办嫁妆,另一半则是带着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姑娘见一见外面的世道光景。
以后嫁作人妇就要开始学着操持家务,没有太多机会去外面了,也算是圆了小姑娘的一桩心愿。
去州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临茂县城里的百姓们只知道的后来事,就是那一对老夫妻带着闺女出门去,回来时却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妇人带着闺女回来了,那个男人没回来。
民不举,官不究,没有人敲衙门前的登闻鼓,县太爷也就不便多问,日子就继续这么往下推。
大概又是半个月之后的某一日,突然有一伙衣着华丽的富家贵公子,带着爪牙仆从,骑着高头大马进了临茂城,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县衙来的,为首的那位富贵子弟,据说不是狄州人士,但能看出来身份显赫,连狄州知府家的富贵少爷都得小心翼翼陪着笑脸。
这群人进了县衙就只有一句话,要找那个姓许的待嫁姑娘。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混迹官场的刘同敏更知道,而且他还知道的是,那对从州城回来没多久的母女二人,自从一回到县城来,就一直很着急地催着许配的人家快些完婚,将姑娘早些嫁过去。
有飞马进城的那一天,恰好就是那个姓许的小姑娘出嫁的日子。
这位刘知县许多年只能守着一座千户不到的林边小县城当县守,迟迟都升不了官阶,不是没有原因的,所以当他几乎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毫不犹豫选择了拖住来人,一边暗中派人去通传报信。
好消息是信传到了。
不好的消息是,那个小姑娘还是没能嫁出门,被逼无奈之下只能母女两个人一起逃出城,进了西边的那片山林。
……
城隍庙的那座简陋狭小的主殿之中,背对着席地坐在殿内的楚元宵,站在殿门口的小县城隍爷将那个故事说到这里时,就突然停下了话头,久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屋外墙头上方那轮高高挂起的圆月。
殿中气氛沉默,两个人却都没有出声。
好片刻之后,那位红袍神灵才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眼低着头坐在殿中没有任何声音的少年。
“小仙师一路东行至此,有没有经过一座叫雁鸣湖的山间小湖?”
楚元宵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某个眼泛红光的红衣身影。
那城隍爷看着少年的表情,有些惋惜地笑了笑,“看来你已经遇上过了,对吧?”
少年的脸色有些难看,“是那个小姑娘?”
红衣城隍轻轻点了点头,“刘知县竭尽全力拖人,也只给那对母女争取了大半天的时间,那个母亲知道自己二人很可能逃脱不过,所以把小姑娘送出了山林之后,自己就又折返了回来,故意在岔路上留下行踪让那些人来追,到最后就毫无意外被虐杀在了那片山林之中,白条条五马分尸,残肢断臂全喂了野兽。”
“那个被母亲往西送了半截的小姑娘,母亲豁出命去想救她,到最后也还是没能逃脱,出了林子也只逃出了六十里,就在那座湖畔被人追上,穿着一袭红袍嫁衣等着出嫁的好日子,最后却连死都没能落得个清白。”
大殿之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所以临茂县会是今天这样,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重新背对少年看着殿外夜空的红衣城隍,闻言咧嘴淡淡笑了笑,只是嘴角带着一抹怎么都压不住的嘲讽,“是,就只是因为他刘同敏,为官一任却不思报答上官恩德,多管闲事拖住了贵家公子半日的光阴,浪费了人家寻欢作乐的好时辰!”
其实当年一事后,刘同敏曾经一怒之下还做过挂印辞官的事情,甚至想过要不远万里去到帝国京都,想要看看他敲响了皇帝家门外的那面登闻鼓之后,会不会有人站出来给个说法?
但最后却不知道是被谁给堵了回来,难道是因为他刘同敏一条命金贵吗?其实他自己都没觉得有多金贵!
可小城百姓本来就活人不易,有一个刘同敏在,就好歹还有人拖人报信,但如果再换个别人,谁知道会是什么样?
红衣城隍转头看着少年,轻声道:“他其实不想让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所以在你说要跟我来城隍庙的时候,他才会是那个表情,而且我原本其实也没打算要告诉你的。”
坐在殿前的少年面无表情,定定看着那个神道神灵,“所以丁城隍此刻又为什么选择了要说出这些事呢?”
丁元辉笑了笑,“因为你走到半路的时候,就让你的那位伴当离开了。”
他转过头看着院中各处略显破败的陈设,负责巡察小县各地的夜游神、日游神,还有为数的不多的几位土地,以及几个负责捉拿妖物邪祟的城隍庙衙差,一县城隍麾下的所有从属,此刻全部都在城隍庙院内各处露头,如出一辙目光绽绽看着那个坐在庙内的少年身影。
“很多年了,有些事憋得太久不吐不快,我觉得今日就是个好日子,即便最后我们这些人全部都要死在这里,可能还是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一死了之,但总该要有人知道,这个曾几何时也算人间小小安乐窝的偏僻城郭里,曾经都发生过什么。”
……
这一夜,走了数千里地界的黑衣少年郎,明明疲乏至极却无半点睡意,只能将两位先生送给自己的那几本书掏出来,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这一夜,青衣余人整整一夜都没有再出现,也没有踏进城隍庙的庙门。
这一夜,城隍庙的各处房头屋顶,蹲满了这座小县城里的各路大小神灵,以那个堪堪等同于二境的城隍爷为首,还有他的那些可能连一境都够呛的一众麾下。
这一夜,小县知县刘同敏,挖出了藏在县衙后院树下的那最后一坛女儿红,一杯一杯复一杯,直到大天明。
……
第二日的清晨,县令夫人大清早起来钻进后厨,准备用昨夜她私自藏下的那半碗小米,为一大家子人煮一锅稀粥的时候。
第一眼看见的,是那放在灶台上的三只早已被淘洗干净的野物干肉。
在那野物的旁边,还有个不算很大青布包裹,里面是一摞只有赶远路的人才会备下来,以便路上充饥的粗食干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