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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 第66章 烧冷灶

    那艘名为龙兴的相王府跨洲渡船,从礼官洲一路跨海东行,在兴和洲西岸停靠一站后继续起程,最终驻泊于兴和洲中部的春山渡,离着这座仙家渡口不远处,就正是那座大名鼎鼎的兴和洲相王府。

    其实说是王府,实际上已然是一座占地极广,雄伟恢宏的巨大城池,比之承云帝国的京都长安城犹有过之,还另外有个别致的名字,望春城。

    相王府望春城历来都是以陈氏为主,周边还有一些王府外姓供奉长老之类的后辈从属家族,整座城池格局历经久远,各家历代子弟开枝散叶传承相续,就堆出了一座名副其实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数千年来天下皆知,王府一直都有不收外姓子弟入门的规矩,但并不禁绝修为有成且江湖成名的各类高阶修士来投,继而成为王府门下供奉客卿,所以这座城中的门第姓氏也并不单一,只是按照与主脉陈氏的关系远近,分内城外城分散而居。

    小镇少年赵继成跟着陈氏嫡脉子弟陈奭到达望春城后,被安排在了城中主脉陈氏聚居地边缘处的一座小院之中。

    这位被相王府打破先例特意从那座小镇收回来,既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外姓弟子,好像在进入城中的那一刻,在一应安排待遇上就与其他王府弟子有所不同,标新立异,别具一格。

    望春城中有一座建高九十九层的藏书楼,取名为春谷,这座从规格上来说已然有违礼制的高耸书楼,号称是除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天下其余八洲之中,建制最高,藏书也最浩瀚,名副其实乃是八洲之上最大的一座故纸堆。

    在此之前,春谷楼从来都不曾随意开放过,即便是相王府陈氏嫡脉子弟中最有天赋的那个号称“小相王”的少年陈留,想要进入其中博览群书,也得经过现任相王的亲自点头允许才行,并且还得有人随行监管才可入楼,每登高一层还要有专门的记录在案。

    看护之严密,比之三教各自藏经洞,亦不遑多让。

    但那个新到城中的小镇少年赵继成,却成为了数千年间的唯一一个例外,虽是初来乍到新入门的外姓弟子,却得到那位一直都在闭关之中的第一代相王老祖宗,亲自传下法旨点头认可的殊荣,使他不但有了可以随意进楼观书的权利,甚至还可以将某些古籍善本自那座摩天藏书楼中带出借阅。

    如此之高的规格礼遇,即便是万年以来的历代相王候选人,都绝不曾有过。

    除此之外,就是那个赵家子不仅能够毗邻相王陈氏的嫡脉而居,还能畅通无阻随意去到整个望春城内八成左右的所有地界,除了某些只有历代相王才能踏足的特殊地点之外,其余地方任他高兴,来去随意,并且无论是王府嫡脉还是各处供奉家族,不得无故拦阻。

    作为一座传承万年的豪阀高门,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的秘密,以及一些不能轻示于人的隐秘所在,却在这个少年人被引进城中的那一刻,近乎毫无隐瞒一般全部摊开到了他的面前。

    如此规格的优待,甚至不需要过多发酵,在消息传开的瞬间就引起了整座望春城从里到外一片轩然大波,无数陈氏门下子弟虽不敢明目张胆质疑那位初代相王老祖宗的决定,但对那个不知道是踩了什么逆天狗屎运的乡愚穷酸儿,如出一辙嫉妒眼红到发了狂,甚至都已经到了生食其肉都难解心头怨怼的哀怨地步。

    不过,在这些规格极高的优厚礼待之外,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赵家子,好像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规矩加身,比如不经过王府当家高层同意,不得随意修习相王府修行法门,不得以相王府门下弟子身份随意招摇于外,使用相王府名号需经过王府当家人同意等等,看起来又好像不像是将之当坐自己人。

    后面这些规矩,就又让那些嫉妒少年机缘的各家子弟,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平息怨怼的嘲讽理由,说那个傻子怕是不知道,相王府虽然给了他一些恩遇,但其实是想把他当成个笼中雀一般养着,几十年昙花一现,等到他死到临头的那一天,也依旧只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就只是读过几本旧书的两脚书柜。

    千言万语,羡慕嫉妒,不明所以,各色人等皆有之。

    望春城背靠一座云龙山,山高万仞,顶天立地,据说是整个九洲之上为数不多的其中一处天下龙脉聚首之地,堂堂相王府之所以能有如今显赫,与城后那片藏风聚气的山势风水有极大的关系。

    所以,这云龙山自然而然也就是相王府禁地之一,城中内外子弟不可随意攀爬,相王府之外的无关人等就更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但好巧不巧,这座龙脉聚首的独岳险峰,并不在那个赵家子不可随意闯入的范围之内。

    到达望春城后的这些天里,那个本就不善交际,又因为遭人嫉妒也正好交不到朋友的赵氏少年,偏偏好像就真的对这座高耸险峻山头的来了兴趣,甚至要更高过那如同金山一座的春谷楼。

    每日起来吃饱喝足之后,他也不在城内各处闲逛,总是让那个由现任相王指派过来为他护道的长老供奉带他飞临那座云龙山脚下,然后就一个人踽踽独行去登山。

    到达王府之后已有将近十天的光景,他至少有九天都是在那座山上度过的。

    这个行为,就更让无数相王府门下子弟嘲笑不止,见书楼宝山而不入,反而去跟一座石头堆较劲,还真就是泥腿子进城,难不成还指望那个只是传说,实际上谁都没亲眼见过的龙脉来认你为主?当我们堂堂相王府是傻子吗?

    赵继成好像也不是不知道城中不断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因为有些人说闲话嚼舌根都已经开始不避人了,就当着他的面故意大声说出口,像是挑衅又像是嘲讽,但这个赵家子也好像是压根就听不见一样,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今日又是一个独自登山的日子,过去的十余天里,赵继成几乎每日都能比前一日爬得更高一些,独自一人默默无言,只是不间断的登山又下山,让这个过去都没怎么走过远路的少年脚力在不断拔高。

    他好像是不断在与自己较劲一样,一步快过一步,步幅虽然不大,也很均衡,但每一步下去之后,就又能比前一日再多积累不大不小的一点优势。

    今日之我胜乎昨日,明日之我亦必胜今,不拔之志上青云,脚踏万仞登险峰,他朝凌云处,必要单手开天门!

    不过,今日终归是有些不一样的,一如往常走了半天登山路的赵氏少年,在快过晌午的时候,于原本空无一人的登山神道上偶然抬头,就正正好看见了一个弯腰驼背的鹤发老人,彼时正在他身前不远处缓缓登山,当少年看过去的时候,那个老人就又刚好停下脚步开始捏肩捶腿,似乎是想要缓一缓上山太久的乏累气。

    登山少年并无意外,也丝毫没有想要出言关心一二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直接要从那老人身边经过,继续登山而上。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那个原本还低着头的年迈老人适时转头再抬头,看着那少年笑道:“小友路遇老弱,难道就不打算伸个援手?”

    闻言的少年脚下一顿,面无表情转头瞥了眼老翁,不咸不淡问道:“你是这云龙山神?”

    老人一笑摇头,“不是。”

    “那你是那传说中的龙脉化身?”少年再问。

    “也不是。”那老人虽然回答得言简意赅,但面上笑容却更加深厚了许多。

    赵继成听他连说两个不是,直接就明晃晃毫无顾忌翻了个白眼,“那我凭什么帮你?有什么好处吗?”

    那老人被如此言语不敬,好像反而更加高兴了一些,哈哈笑道:“老夫都已经允你随意进出春谷楼了,难道还当不起你的一个伸手扶上山?”

    小镇少年闻言撇撇嘴,看着这个第一代相王没有丝毫的惊诧敬畏,淡声不屑道:“说得好像只要我不扶,你就能收回成命一样,你跟旁人做买卖,关我屁事!”

    说罢,也不等那个一脸笑意的老人再多说,少年直接就抬步从他身旁一掠而过,径直上山去了。

    被那少年撇在身后的老人好像还是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好半晌,最后就轻笑着摇了摇头,呢喃之声缓缓回响在附近山林之中。

    “好利亡辞让,贪利见真心,不仁不义,真是小人。”

    ——

    一对老头也胖徒弟也胖的新师徒,一路上闲云野鹤晃晃悠悠到达石矶洲云林宗山脚下的时候,这座江湖正四品的山巅仙门已然封山多日。

    虽然那座由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的显赫山门背后,多有不服不忿的各种叫嚣之声不绝于耳,但到底是没有人敢真的去试一试踏出那座门楼之后,会不会真的有人来让他们鸡犬不留的。

    那个搭上了宗门半数家底,又让那座价值连城的白玉山门成了一件绣花摆设的小镇韩姓少年,几乎在踏入这座仙家福地之后的同时,就妥妥成为了整个四品宗门上至长老下至杂役弟子在内,所有云林中人的众矢之的,群情汹汹,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曾经在那座小镇乡塾之中还是功课优秀好学生的小镇少年,顺理成章落不下什么好礼遇,不光没能得到一个正儿八经的门内弟子身份,甚至就连当个杂役,都还是最低等的那一类,能被任何人都欺负一把的小可怜,衣食住行就更不用说了,明明白白连条狗都不如。

    这与那个少年的天赋如何,或者是脑子好不好使,不会有太大的关系,仙家宗门步步登高,总会有那么几个天赋卓绝的门下弟子,即便姓不了韩也还可以姓别的,但不是谁都有本事能让一座正四品仙门如此惨重。

    这种损失,区区一条贱命,又怎么可能够赔?

    曾经意气风发的小镇少年郎,时至今日,就只剩下了一脸木然的逆来顺受,偶尔能有个空闲的时候,就面无表情席地坐在他那寒酸狗窝的门口,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幽幽,想象一下那个已经大道断头的同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此登门算账?

    ……

    一老一少一对胖师徒到达山门前的时候,那座已经注定了要封山很久的白玉山门背后,零零散散坐着几个颓然落拓的仙家弟子,凤凰落毛不如鸡。

    这座曾经心气极高,叫嚣着要霸占半洲之地,将来还要与那个执掌整座石矶洲仙家牛耳的剑道宗门掰一掰手腕的四品仙门,此刻就像是突然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既没有了往日里的嚣张跋扈,也没有了登天而上该有的斗志如山,只余无望的坐地等死。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被断了大道之路的小镇泥腿子,已经不会再有可能出现在这座山门之外了,那么此地除了能出一个手段超过那苏三载的绝顶高人之外,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别的机会!

    一眼望到头,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座宗门弟子万千,最后无一例外老死山中,山门败落如黄泥。

    所谓封山,可不仅仅是门下弟子不得踏出山门这么简单而已,更意味着从此以后这座山门不会再有任何的山巅买卖可以做,山门外那无数的地盘田产、铺面商路等等一应财源所在,也几乎等同于无主之物一样,白白的拱手让人。

    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经仰他们鼻息而活的山下百姓小门小派,从此之后就只会偶尔觉得,好像曾有一群很厉害的天上神仙,突然就莫名消失不见了,然后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重新再换一片头顶老天爷。

    世上光阴袅袅,百姓历来健忘,不用多久,曾经显赫的云林二字,就会彻彻底底消失在人间烟火处。

    ……

    跟着新认的师父老头一路云游到此的小胖子朱禛,抬头看着远处那座明明光鲜亮丽更胜小镇朱氏牌坊楼的白玉山门,就觉得那几个坐在山门里头的仙家弟子,还不如他离开小镇前的朱氏家仆有心气。

    总是笑眯眯的范老头,此刻好像都不用回头就能知道这个小胖子会是什么表情。

    他也真的没有回头,只是远远看着那片已然死气沉沉的连绵山峦,一贯见谁都一脸笑意盎然的胖胖圆脸上,破天荒有了一抹一闪而逝的意味深长。

    天下各洲,但凡是有些本事能称得上一个仙字的山门,无论大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云蒸霞蔚的仙灵气,普通人未必看得出来,但放在他这个习惯跟有钱人打交道的老买卖人眼里,就像是数自己兜里有几颗铜板一样,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虽然他范掌柜不像是那位曾经拜访过北灵观的云中君一样,有一眼看破山水走势气运大小的高绝本事,但做生意得有眼色,这是属于一个买卖人的看家压箱底之一,老天爷亲自赏下来的饭碗。

    眼前这座四品山门,虽然因为在那座小镇凉亭中做了桩亏到家的赔本买卖,所以山门气运不可避免会削减极深,但有些事就像是米缸存米一样,半缸米的买卖,即使亏本也不应该成为如今这般,直接就到了一眼能看见缸底的地步。

    那桩买卖尚未见最后分晓,远不至于如此。

    很多年前,九洲江湖上曾经出现过一波妖异邪修,以人族之身修行某些流传于妖魔鬼三族之中的法门,结果最后就修成了一群不人不鬼的四不像,比之如今身在中土的那位魔道祖师爷要更加邪门得太多!

    如果说那位自封于涿鹿州半步不出门的魔教教主,是将魔道法门加以修正,变成了人族修士的一种偏门修行路数,只是略微有伤天合的话,那么那一拨邪修就直接是全搬照抄,凑不够因地制宜的精彩绝艳神仙本事,就只能生搬硬套东施效颦,最后直接将自己送进了阴沟里,爬都爬不出来。

    那一拨最终被临渊学宫下令就地诛杀的邪修当中,曾有过一类被称为“食气鬼”的歪门邪道,最早是脱胎于鬼族一脉以各类天地灵气为食的鬼修法门,最后竟然莫名其妙演变成了专以仙门王朝气运为食,悄无声息就能将一座洞天福地坐吃山空成荒地的恶毒路数。

    此刻的范老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一双浓眉,眼前这座四品山门,怎么看就怎么像是有些似曾相识啊…

    “做买卖要讲路数,有来有往保证有赚的买卖虽然好做,但多数都赚不了大钱。”

    范老头并没有将心中怀疑直接与小胖子明言,反而是笑眯眯回头看了眼那个看着白玉山门一脸不屑的胖徒弟,笑着道:“这个天下最赚钱的那些买卖,大多都不会是正经安稳买卖,想赚大钱就得铤而走险,结果十有八九说不好就是连命一起赔。”

    小胖子闻言看了眼老头,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该不是想说有什么折中之法吧?”

    胖老头乐呵一笑,摇了摇头道:“也不算,但确实不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亏本的可能也很大。”

    朱禛闻言微微眯了眯眼,又转过头看了眼那边山门里的那几个精神气全无的落魄仙家弟子,随后缓缓道:“但我觉得那个家伙能活的可能性不大,你这桩买卖九成九要亏。”

    范老头看了眼小胖子,也没有与他强辩,只是道:“亏不亏的也不过是一手闲棋,不巴望它能变成胜负手,赚了说不准就是大赚,实在运气太差做亏了的话,有可能是大亏,也有可能是小亏,这买卖就有的斟酌。”

    当年某位名胜一时的大商人,下了一手只能算是个烧冷灶的小注,结果竟赌出来一桩一人之下的通天收益,不就正是一记神仙手?

    小亏大亏无所谓,不至于直接连裤头都输了,但只要赌赢了就必定是大赚。

    小胖子闻言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反正也不是让我掏钱,亏了赚了又不分我半颗铜钱,你爱咋咋。”

    胖老头也不计较这个总是没大没小的徒弟小胖子,只是在少年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微微笑了笑,随后就真的转身往那座白玉山门前踱步过去。

    临近山门前,当那些落魄如狗的守门弟子强打精神按剑问来人时,老人也依旧是一副笑眯眯和蔼表情,搓搓双手热络一笑。

    “劳烦通禀贵派当家人,就说云海间范商有笔好买卖,要与你们云林宗做上一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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