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去晨来,东边山头上很快就又出现了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缓缓自东向西照遍人间,先爬上那座小县临茂的东侧城墙,再一点点穿过方圆不大的小小城池,进入城西的那片茂密山林。
在城隍庙大殿中默默翻了一夜书籍的少年,在那缕光亮透过殿前窗户进入殿中的时候,就轻轻合上了书页封皮,吹灭了秉烛夜读的那只昏暗烛火。
大殿中一刹那间有些暗沉,随后才又慢慢变得清晰可见。
那个在庙外城内各处游弋了一夜的鬼物余人,正在此时适时出现在少年身前不远处,表情平静。
其实有些事情不太好明说,按理说作为鬼物而言,本不应该如此畅通无阻进入城隍庙大殿之内,神道地盘天生阳气深重,就好像某些学有所成的读书种子,文运加身之后就会自然而然一身浩然气,妖邪不敢随意近身。
神道之内各位山水神灵,天生就对各类妖魔邪祟有大道压制,城隍庙作为一位城隍神灵的栖身之所,长年累月以神性浸染整座庙宇院落,就好像四壁贴符,门前拒马,天生会有伏魔镇邪之功效。
即便是因为这位丁城隍本身对余人没什么敌意,以及近年来香火凋敝之故,导致这城隍爷本身实力下降了很多,可能真打起来还不如鬼物余人的二境手段来得强硬,但也绝不该如此一点磕绊都没有,就让他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才对,二者之间的差距还没大到那个地步。
与此相似的就是,昨夜余人跟着楚元宵一起被这二位小县父母官请进县衙的时候,蹲在衙门口处的那两尊石狮子好像也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各自垂头丧气连抬一抬眼皮都没有。
还有那两尊站在石狮子背后台阶上方的守门神将,同样也没有任何出手阻拦的意思,各自抱着怀中兵刃站在门前,眼眸微垂,身形虚淡,精气神全无,常人虽不可见,但余人看得一清二楚。
余人昨夜除了听从公子的意思,往那县衙后院厨房送了一份吃食之外,又独自在城中各处转了转。
他倒也没有擅自进入百姓家门,但只要站在那一座座院门外看上一眼,就都能看得明明白白,这座小城里面的人家院落,无论有没有人住在其中,那些贴在门口的桃符门神无一例外都已经泛白陈旧,明明是过完年开春不久,明明是才贴上去没多少时日,连小半年都还没过完,就已经全部神去楼空灵性凋落,失去了最后的唯一那一点灵光。
想要靠着这样两张几如白纸的门神画像防备妖邪入户,其实都已经跟敞开着大门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个地方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但眼下的光景,已经是实打实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死路尽头,如果没有别的活路现身眼前,那么被城外妖物屠城就是注定了无可避免的结局宿命。
也不知道是有多招人恨,那个打定主意要落子布局将之送上断头台的背后人物,不光是手眼通天,也真的几乎就是不遗余力下了死手,恨这一城百姓死得不够快,甚至连一丁点的抵抗手段都不愿意给他们留。
此刻,抬起头看向余人的小镇少年,一夜未眠满脸疲惫,但那一双隐现血丝的眼眸之中却炯炯有神,异常明亮,看来昨夜秉烛夜读,是有些收获。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各自欲言又止。
楚元宵环顾一眼殿中,那位城隍爷自昨夜出了殿门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将他独自留在殿中,彷佛是在特意腾出大殿给少年,作为他临时的三尺书斋,且直到此刻都没有回来。
少年朝余人点头示意,让他直说便是。
余人点了点头,轻声道:“公子,东西已经按你的交代送过去了,另外我昨夜在城中各处转了转,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楚元宵自青衣小厮说话开始,就一直低头摩挲着手边的那几册书籍,有些说法他能看懂字面意思,有些则是字还没认全,就没能看懂其中道理,还有一些虽然字未认全,但只靠猜也能猜出来一些。
听到余人说出“不宜久留”四字时,楚元宵抬头看了眼那个一脸凝重的同途伴当,又转过头看着殿门之外的朗朗晴空,缓缓道:“很早以前,我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不太好,但是因为有些人的存在,我又觉得自己其实还好,也不算太落魄,能活着就是好事了。”
“咱们两个一路走下来,很多地方眼看着就要送出去一条命了,但关键时候就好像总会有人来搭救,暂时看来也能算是很好了。”
“但是咱们脚下这个地方,是实打实让我觉得不太好,比当年那个坐在树下快要被饿死的我还不好。”
余人看着眼前少年那个有些苍凉寂寥的表情,犹豫良久还是不得不说了一句,“公子,这个地方明显是被什么顶尖大人物盯上了,你我两个现在实力不够,做不了什么的,一个不好反倒容易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楚元宵闻言张了张嘴,余人的话说得不错,但他仍然觉得,既然一路远行遇见了,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如果见死不救,别的先不说,将来等到他有机会再回到那座小镇,可能都不太好跟当年那两个各自救了他一命的老头儿交代。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一身红袍的小县城隍已经出现在大殿门外,站在他一旁的则是那位饮酒一夜未曾入眠的小城县令。
二人大清早过来,本来只是来送行的,刘知县同时也是想要向那个少年人道谢,他家夫人大清早带着一脸复杂的喜气进他书房的时候,他看着那几只野物,只觉得一瞬间清了酒气,连彻夜未眠的困倦都烟消云散。
救人心者,更胜救命!
此刻二人站在殿门之外,在殿中的一人一鬼都看不到的位置站了有一会儿了,本来是不想打搅里面二人的对话,但等听到他们争执的内容之后,门外两人不由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有些事人力难违,一份心意足矣。
临茂知县刘同敏笑着前行几步,一步跨过门槛迈进了殿中,一边笑道:“小仙师不必犹豫,此间事是闯祸所致也好,是命该有此一劫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我临茂县的自家事,所谓‘爱人者人恒爱之’,如今这个世道,要做个好人不易,我们又怎能再多连累一个过路的良善好心人?”
眼见那少年人起身还有话要说,这位青衣知县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但不知道小仙师愿不愿意听刘某一言?”
“刘大人请指教!”楚元宵很认真朝那位地方父母官作揖行礼,静听后话。
刘同敏突然脸色严肃,说了一段自从当年那对母女被杀之后,他就一直想说而又无从开口的心中话。
那个红袍城隍则在此刻才迈步进入大殿,但只是斜靠在门柱上,双臂环胸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又看了眼少年身旁那张桌子上的几本典籍,一脸平静笑意但并未说话。
余人悄悄后退几分站在一旁,有些好奇这位青色官袍的县令会说什么。
“这个天下,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许许多多悲酸事,有些是天灾,有些则是人祸,旁人未必在意,却尽是遭灾之人天塌地陷的眼前事。”
“人心善恶之争,历来争论不止喋喋不休,即便是那文庙之内,有些神像也已经搬进搬出好多回了,但依旧没有个确定的结论。”
“人间恻隐之心常在,但又好像不是人人都有,更多人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上去落井下石踹一脚就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儒门亚圣有言,‘有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但实际上更多的人前人后人,自堕为贼,甘之如饴,反倒成了自贪私利不管旁人死活大行其道,难道就真的是有恶不自知?”
“所谓‘情非憎君,利在君之死’就又顺理成章成了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站在县令背后的红袍城隍,看着这个一顿言辞出口,就快要把自己弄成儒门叛贼的老友,又看了眼那个少年人,笑着打断道:“我说刘知县,要说就说点实在的东西,你这一顿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辞,小仙师听懂了没不好说,但我是听得真头疼。”
楚元宵静静看着面前两人,刘知县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但那几句措辞生僻的之乎者也他没听懂,合起来也不知道是该算听懂了,还是算没听懂。
不过,倒是那位城隍爷言辞之中的某些回护之意,他听得一清二楚,真心实意。
青袍县令被打断话头,张了张嘴却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下去,转了个话题看着少年道:“我临茂县多事之秋,恰如每个呆在井底的人,总是会最感激那些曾在井口搭过一把手的人。”
“小仙师有这一份心意,刘某就已是感激不尽,又岂能真将你留在此地陪着我们一起送命?若是小仙师仍有此心,那刘某只有一事相求。”
楚元宵微微一愣,拱手抱拳道:“刘大人请说!”
本是读书人出身的青衣县令,看着少年郑重抱拳就有了些久违的开心,同样以一个正经的儒门揖礼与人还礼,同时看着那少年仙师说出了一番情真意切的祝辞。
“今日之事实不可强求,只希望小仙师莫要因此灰心。”
“但等到日后修行有成,小仙师若再不幸遇上这种需要救人一命境况时,刘某恳求仙师还能如今日一样,仍愿开眼看人间,力所能及搭把手,能救则救,能帮则帮。”
“希望将来的光阴里,能多出一个侠骨丹心的潇洒风姿真仙人,而不是又多了一个只会高高在上、一心为己的头顶老天爷。”
红袍城隍看着两人之间的互相行礼,以及半个同僚老友的那两句肺腑之言,莫名就有了一些心湖悸动,收起靠在门边的吊儿郎当,与那半个同僚一样,恭恭敬敬朝那个其实并无半点修为在身的少年仙师拱手抱拳,与君同祝。
……
等到楚元宵被那一神一官二人半推半轰礼送出城的时候,少年才模糊发现了一件事,今日城中百姓,挨家挨户好像都收到了县衙那边专门差人敲门送过去的官榜文告,主要就说了两件事。
一是为防城西妖祸伤及城中百姓,即日起开始以沙石封死西城城门及背后门廊,夜间全城宵禁,白日间南北二门限时开门,出城百姓首推东门,但也会在天黑前关门;二是全城百姓凡能离开临茂县的必须及早离开,不能离开的拣选青年精壮男子编入守城府军加强操练,以备妖邪攻城。
这就是临茂县衙被逼无奈之下准备拼命的最后手段了,有些人注定了不能离开此地,而某些人的阳谋算计恰恰针对的就是他们。
丁城隍昨夜只说了那个青衣知县为帮那对母女竭尽全力拖人,但其实还有一半的故事没说,那个穿着一身红袍嫁衣的可怜姑娘,之所以能只靠一个弱质女流的脚力就逃出那么远,若没有某些不曾现身人前的山水神灵帮忙,是绝对做不到的。
临茂县会被如此针对,并不全是因为刘同敏一个人,以前人神不得会面,丁元辉没机会告诉那位刘知县,但昨夜那一壶女儿红,其实有一小半进了城隍爷的肚子,今早则是两人一起到的城隍庙。
东城门外,身后跟着青衣小厮的楚元宵转过身来,面色复杂看着那两个一脸洒脱笑意的小镇父母官。
那二人好像在决定了要强行送少年出城的那一刻,就一并彻底放下了曾经压在心头的某些陈年阴霾,所以此刻就全然没有了昨夜在西城门前时的凝重和绝望。
光风霁月,坦然赴死,言笑晏晏。
两人齐齐抱拳,笑着朝那面色沉重的少年告别,“小仙师一路珍重,想来你我双方应该不会有再见之日,所以提前在此恭祝仙师一路高歌,心有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楚元宵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丁城隍洒脱一笑,“小仙师不必挂心,人之一死,不过早晚而已,丁某多年来顶着这个城隍神位,操心太多也着实是累得不轻,不如早进轮回,说不准下辈子还能过得轻松一些。”
他转过头看了眼刘同敏,又继续笑道:“刘知县早年就曾准备过要死在进京的万里远行路上,如今结局还晚了好几年,想必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青袍知县笑了笑。
二人眼见这少年人一脸帮不上忙的愧疚,都开始有些无奈了。
丁元辉笑道:“想来我二人以后都是无人祭奠的结局,说不准还要劳烦小仙师偶尔替我们送些阴冥路上买酒钱,小仙师你如此婆妈,又如何在那修行路上高歌猛进搏长生?我二人若少了人送钱,恐怕是连口酒都喝不上了,岂不可怜?”
少年哪里不知道这就是个推他离开的说辞,只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婆婆妈妈反而不够爽利,还凭白多添伤感。
楚元宵深吸一口气,朝着二人拱手告辞,“今日解不了临茂困境,深感有愧,如果此行顺利,我日后必返回此地,与两位大人敬酒!”
对面两人如释重负点点头,各自拢袖笑看着少年转身东行远游。
他日若泉下有知,我二人必会尽绵薄之力,护送少年,远游人间万万里!
……
城西山林的东侧林边,临茂县城遥遥可见之处,正如两日之前一样,在某个参天树冠的顶上,有个半靠半躺的白衣文士,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拎着酒壶,缓缓饮酒,侧耳静听。
当听到那个小城父母官最后心声的那一刻,文士淡淡一笑,提壶饮酒一大口。
那句话虽说得不太巧妙,但好在其中寓意合我剑仙胃口,就很值得多喝一口。
白衣缓缓从树冠之上坐起身,看着那城东门的位置,遥遥朝那两位县城父母官举杯致意,“既然能盼人好,就也该好人有好报,不该莫名其妙被一群妖孽给吞了。”
说罢,手中酒壶轻轻侧倒,一缕壶中酒自壶口缓缓流出,不多不少刚二两,迎风飞絮,酒气漫天,弥散在那座小小临茂城与那道横亘数百里的山林之间,将二者彻底隔绝开来。
“今日赠君一剑,挡临茂天灾于剑前,就算是这小家伙三个师父一同还给你们的教徒回礼。”
话音落下,那仅仅由二两水酒化开的无尽酒气,在一刹那间如同一座长达数百里的恢弘剑阵,数万柄混着酒气的灵气长剑之上,好似朵朵莲花盛开如莲池。
一剑封山林,压得满山妖物尽低头!
——
临茂县城东去数千里。
一座州城内,高宅大院的某间豪华书房之中,一对父子分坐在一张圆桌两侧,齐齐看着那桌上的一封仙家来信,各自面色阴沉。
临茂县如今的凄惨困境,已经是狄州府衙顶着杀头的大罪强行布局的结果了,这其中不仅有欺瞒上官之罪,还偷偷摸摸连不准与神道接触的朝廷规矩也一起破了,如果此事被人戳破,那么抄家灭族的下场就近在眼前!
本以为事已至此,不会再有节外生枝,却没想到眼下这一封仙家来信,直接就又给了二人一道当头棒喝!
不仅要让那临茂县满城被屠,还要连一个什么劳什子的过路少年人也一起弄死!
甚至对后者的要求要更为坚决,直接就是不容有失!
狄州知府崇宰之,此刻只觉得当年为了给自家儿子寻一个仙道出路,巴结上某个仙家山门这件事,实在是他为官多年以来最大的败笔,没有之一!
当年所求之事,过了多年到如今仍旧没什么眉目,他反而还白白往人家手里送了一个把柄过去,那些仙家中人一个个看着仙风道骨,做起事来竟比他这个整日里在官场上钩心斗角的多年知府还要阴毒!
当年那临茂县城中许氏一家人的遭遇,就足以让他这个堂堂一州知府丢官弃爵没了项上人头,作为承云帝国的朝廷命官,竟然与别家仙门勾结行事,这种二心事主的不忠行为,就绝不是任何一个人主能够容忍的!
有些路一旦一脚踏上去,就绝对没有回头路可以选了,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此刻坐在狄州知府对面的年轻人,正是他膝下独子崇元虎,这年轻人看着桌上那封信件,沉思良久之后又再次抬手想要将之重新拿起。
但没料到的是,他一只手刚接触到那封信件的边角,那信件连同信封竟然就瞬间无火自燃,一股诡异泛黑的火光,眨眼的光景就直接将之烧成了一堆灰烬,火势之突兀猛烈,差点还烧到年轻人的手。
父子二人见状,脸色就更加地阴沉,好一个毁尸灭迹,好一个不留余痕!
崇宰之如今年过半百,加之为官多年的劳心劳力,鬓间已有花白之色,眼角沟壑不浅。作为一州知府,他明显对某些仙家之事要懂得更多一些,比之儿子崇元虎,他也更明白有些人心阴暗处的算计阴险。
看到这一转眼之间的奇峰突变,他面目阴沉又看了眼那堆灰烬,随后缓缓抬头看向儿子,“元虎,为父觉得这件事太多蹊跷,我们恐怕是从多年前那许氏一家的事情上,就已经被算计了。”
崇元虎因为父亲这段话,脑海之间电光火石,一瞬间就将很多事串联在了一起。
从当年他们父子被人莫名其妙透露了一些仙家事,到后来机缘巧合见到某个仙家中人,然后又在城中碰上那恰巧来自临茂县城的许氏一家人,以及更后来一连串的事情,直至串联到今日这一封信…
他当年还曾有过好奇,那个仙家公子人中龙凤,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为何会对一个从小县城来的妙龄女子那么执着?
不过就是长得俊秀一些而已,也没到天人之姿的地步啊,他一个知府之子都没觉得如何,堂堂的仙家子弟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执念?
直到此刻,坐在桌边被父亲一句话点醒,崇元虎一瞬间只觉得背后冷汗森森,眨眼湿透了整个后背衣衫!
伏脉千里,草蛇灰线,真真是好一个仙门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