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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 第70章 酒送白衣

    距离狄州城西三百里外,有一片纵横交错的奇峻山脉,最深处的某条山谷之中,林木茂盛,河流穿行,背靠高岳三面环山,山谷口处还有一座稍小一些的低矮土丘看门,就正是一块藏风聚水的一等风水宝地。

    山谷里侧,在那高岳山脚下,有一片连绵参差的山间大宅,里外七进,正巧建在那山谷深处的正中间,完完全全接住了风水大势,稳稳当当就坐在阵眼之上,能看得出来是有高人指点下过罗盘之后,才盖起来的富贵宅邸。

    今日风轻云淡,天气正好,那大宅正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一个手持卦幡,肩挎七星宝袋,一身风水术士装扮的中年男子,辞别了大宅主人家的挽留谢意,随后便缓步走出山谷,登上那座看门矮丘,又回头望着那座藏风聚气的高门大院咧嘴一笑,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味道。

    “贫道赶山走岳,追龙游江,一路上善事做了不少,想来这阴德也该积攒了不少,偶尔走眼一回,想必也该算是情理之中,老天爷可莫要与贫道太过计较才是。”

    说罢,中年术士微微一笑,没再看那渐次笼上黑气的山间大宅,转身走下山坡,去往最近的一处河流岸边,摘花入河,遇水渐长,最终化作一条花叶伸展如城门大小的水上木舟,层层叠叠,稳稳当当漂浮在那河水之中。

    术士轻身一跃进入舟内,再从腰间七星宝袋之中掏出两只由符纸折成的人形符偶,遇风化作人身大小,各自入水之后就漂浮在那木舟身后的水面之下,遇水不溶,各自奋力推着木舟缓缓逆流而上,离着那座三百里外的狄州城越来越远,在河水上游拐角处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了茫茫山野之中。

    清风习习,四下无人,渐有鸟鸣三两声。

    大概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有个脚蹬草鞋,身背斗笠的年迈老人,突然翻山越岭从河流下游狂奔而来,一路激起身后尘土滚滚,激起沿途鸟雀四散惊飞。

    老人一路狂奔,在那处术士下舟入水处突兀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河中水流翻卷,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眼远处遥遥可见的那座守门小山头,微微皱眉沉思了一下之后,缓缓登上了那小山顶上,眼前豁然开朗,自然而然酒看到了那座建成不久的豪阔大宅。

    作为江湖散修,历来所学手艺驳杂,求的就是一个融会贯通,互补偏门,不至于与人斗法时叫人抓住短板马脚,痛打落水狗。

    所以,这草鞋老人也是能看得懂一些简单风水堪舆之术的,眼前这座山谷,看起来是后有靠山龙虎在侧,前有明堂水运连财的标准风水宝地,却又偏偏占了一个水火未济的不利卦象,水火分离阴阳失调,前后二者两相结合下来就妥妥成了一个大凶阴宅。

    看完了山川风水的草鞋老人不免咧嘴抽气,暗叹那个为此地大宅子的主人下盘子看风水的阴阳家术士,实实在在是个狠人,比他这个不讲武德、勒索钱财的江湖野修还要阴狠毒辣,以人命祭恶龙,这明摆着就是不造出来几个阴邪恶鬼都不罢休的意思啊!

    一想到这里,老人的脸色就又苦了下来,之前他在那山间酒肆那边,遇上那个风雪楼剔骨刀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天命已绝踏进了死地,结果最后竟然莫名其妙被放了一马。

    那个总是喜欢给人当娘的女子杀手,在让他滚蛋的时候只说了让他来此地,打死那个藏在桌子底下鬼鬼祟祟的老鼠术士,就算他将功抵过捡回一条狗命!

    草鞋老人当时还高兴来着,毕竟劫后余生捡回了一条命。

    结果此刻再看眼前这一手阴毒手段,他猛然醒悟自己是被那个女子杀手摆了一道驱虎吞狼的阴险毒计,追上了说不准要受反噬,追不上就等着那把菜刀追在屁股后面砍头剔骨,前狼后虎,进退两难。

    修行大半辈子,自觉杀人不眨眼的草鞋老人,此刻一屁股坐在那小小山头之上,毫无顾忌放声大哭,他娘的山泽野修,天黑下雨泥里刨食,想要安安稳稳混口饭吃咋就这么难嘛!

    ——

    狄州旧城隍庙的院落里面。

    那个跪在堂下正中间的锦袍男子,在听到坐在上首主位上的那个少年人是当朝皇子齐王殿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开始一头冷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之下,甚至连跪在地上的跪姿都已经摆不直了。

    京中老友传信过来的时候,信上说的那位负责来传旨的,可是钦天监的灵台郎,可眼下这场面,眨眼之间就从一个只有从五品的朝堂官员,换成了一个正一品的当朝皇子亲王!

    他要是还猜不出来这里头有猫腻,他也不配当了多年的一州城隍正神了。

    下一刻,果然不出所料。

    当那位亲王殿下说出那丁元辉的名字的那一瞬间,锦袍男子肉眼可见的面色惨白了下来,浑身颤抖更重,一点都不再像是一个还算位高权重的一州城隍。

    临茂县城隍丁元辉,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锦袍男子与那狄州知府二人串通一气布的局,断掉了临茂县城香火气运,又收走了小县城中家家户户的门神灵气,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要坐视那座山间小城,被那林中妖物最终屠城!

    虽然此事是以那知府崇宰之为主谋,但他作为一地城隍,可是亲自负责下手操刀的,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李璟坐在主位上,像是没有看到那个跪在下面的州城隍一连串的面色表情变化,眼见问了一声无人应答,堂中又鸦雀无声,于是又笑眯眯跟了一句:“这是没来?怎么区区一个小县城隍,如今都敢托大至此,如此不给上官面子了?庆功宴都敢不来登门拜贺,这是不把你杜城隍放在眼里啊?”

    锦袍男子俗家姓杜,在世时也曾是凉州边军武将,战功赫赫。

    此刻听闻头顶齐王如此发问,心惊胆战的锦袍男子一时间有些摸不太准,那奏表上是说了些什么,还是只是就提了一嘴那丁元辉的名字?

    “小神启禀王爷,那临茂县丁城隍大概是距离此地太远,加之可能有城中俗务缠身,故而未能到此,还请王爷见谅。”

    摸不准这位一脸笑意的天家之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也没敢说得太过,还稍稍替那将死之人遮掩了一二。

    “原来如此。”李璟笑了笑,不置可否。

    “薛城隍的奏表里说,陇右道捉拿在案的那头厉鬼,是在一个叫什么雁鸣湖的地方长成的水鬼,生前好像就是你说的那个临茂县的许姓女子,大概是受了什么冤屈之后投湖枉死在那湖中,因为怨气深重故而成为了怨灵,又得了些别的机缘,才在区区几年间,就长成了一头为祸一方的阴邪恶鬼,但那奏表字数少说得不太详细,不过既是狄州辖下子民,想必杜城隍应该知道其中原委?”

    原本就已经抖抖索索的锦袍男子,在这一瞬间彻底委顿在地,那个被欺辱致死的许氏女子,他是知道的,但什么时候长成的元婴厉鬼又不在他的印象之中,此事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什么人有意为之,但无论如何,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听到这位齐王殿下如此清清楚楚的说出了某些来龙去脉之后,锦袍男子就明明白白确定了一件事,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坐在主位上端着酒杯的齐王李璟,笑眯眯看着那杜城隍瘫软在地,脸色才缓缓变得冷肃下来,虽然声音中好像还是带着些笑意,但无论听在谁的耳中,都已经是重若万钧的杀气森森!

    “这么看来,杜城隍是知道的嘛!”

    眸中带笑,眼刀入骨!

    李璟看着那狄州城隍已经有口难言,说不出话来,又看着他身后那群一个个畏畏缩缩趴在地上抖成筛糠的大小神灵,突然就有些扫兴。

    身居高位为祸一方的时候,好像一个比一个硬气有能耐,有朝一日被人问到跟前,刀斧加身,就又成了一堆怂包软蛋!

    都是狄州地界上的神灵,互相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跪着的这些里头,要有一个能说出来自己不知此事,老子李璟两个字白送给他!

    我承云帝国军武立国,民风尚武,教化勤恳,什么时候养出来了这么一群只会恃强凌弱,又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少年王侯没兴趣再搭理那个锦袍男子,随后挪移视线看向那个前一刻还在大作诗词助兴的玉萍河伯,见他一身独属于水神一类才有的藏青色锦衣官袍在身,于是指着他笑眯眯道:“看样子你是个河伯?本王进门前听了一耳朵,他们都说你诗才颇高可比仙人,那你要不要此刻也来上一首,让本王也听一听你到底是怎么个仙人之姿?”

    那被点了名的玉萍河伯刹那间魂飞天外!

    好端端给人送个礼拍个马屁,谁能想得到前一刻还高高在上如鱼得水的一州高位,眨眼间就成了个连命都保不住的阶下之囚!

    此刻别说是作诗,他一个小小河伯能在一位摆明了是来杀人的一品王侯面前,哪怕说出来一句完整言语,都算他肝胆过人!

    齐王李璟看着那个突然就磕头如捣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点神灵该有的姿态气度都无的蓝袍河伯,本就不太大的兴趣又降了三成,此刻已经彻彻底底拉下了脸,看着堂下一个个如看死人。

    他冷笑一声,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陇右道山高皇帝远,离着长安城万千里之遥,所以我李氏就看不到你们,也拿你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个问题问完,李璟也没等着谁回答,一脚踹在身前那长条桌案上,直接将之从台阶上踹下去,一阵巨响翻滚之后蒙头砸在了那个锦袍男子头顶。

    可叹那狄州城隍本就心丧若死,此刻被桌案拍在头顶,作为神灵虽然不至于直接昏过去,但也不太轻松,但更让他害怕的是,此刻这位齐王殿下是要真正发火了。

    “各位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我皇家传诏都还没到,你们就都已经先拿了消息在手里,如此神通广大,想必应该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不良人的名号吧?”

    李璟呲了呲牙,冷笑着看向那被一桌子菜肴酒水端端正正淋了一头,又被一张不大不小的桌案拍了一脸的锦袍男子,道:“杜城隍,你要不要猜一猜你这满堂宾客里,有几个不良人?”

    “真以为离京遥远,我李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年让你们偷偷摸摸害死一家百姓,已算我皇家对不起治下子民了,如今还惦记着要让满城百姓被妖物屠城?谁给你的狗胆包天!”

    少年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形,随后看着那锦袍男子,脸上再次扬起笑容,道:“是那知府崇宰之,还是那个鬼鬼祟祟来此作恶的外境仙人?”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堂下神灵虽然多多少少都知道临茂地界发生的事情,有些可能也心怀同情,却没有一个人敢试图搭救过,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跟上官作对,有好下场的不多。

    但无论如何,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头还有外人插手,都以为当年作恶的那个,只是个从州外来的富贵年轻人,私底下猜测的也可能就是某位朝中高位的家族子弟,但此刻听这齐王殿下的说法,意思是这里头还有非承云帝国仙籍的外来人?

    李璟说完最后一句,也懒得再多跟这帮子傻蛋掰扯,他本就不是个勤快人,要不是今天实在生气,都不想说这么多废话!

    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无须老人不问自明,知道殿下不想再说话,于是就恭恭敬敬跨前一步,从袖口中掏出一封皇帝诏书,开始宣诏。

    狄州城隍杜长山,违反朝堂纲纪私自接触地方官员,为虎作伥祸害治下百姓,神位不正,罪大恶极,削去神籍贬为淫祀,不必押送帝京受审,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狄州治下各地山水神灵,全部禁足受封原籍,等待钦天监灵台郎赴各地勘验核查,与此事无关者不奖不罚,知情不报者官降三级,降出官制者,贬为神府仆役,以观后效!

    临茂县城隍丁元辉,念其护持治下有功,持正不阿心系百姓,官升三阶,封狄州城隍享一州香火,望念兹在兹,尽心竭力护佑狄州百姓,保社稷昌隆!

    ……

    千里之外,临茂县城隍庙。

    重新蹲回供桌上的小县城隍丁元辉,在狄州城隍庙中那位宫中常侍念完诏书的一刹那间,神道金身金光暴涨,原本已黯淡无光的那一缕神火,也在瞬间大放神辉!

    感受着体内源源不断从整个狄州地界涌过来的香火愿力,他微微愣了愣神,随后就看到一道泛着龙气金辉的明黄色诏书虚影,从那遥远的千里之外电掣而来,眨眼就进入了城隍庙中!

    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委的小县城隍,一瞬间面露喜色,但更多的则是神魂摇曳,眼眶泛红!多年来苟延残喘,以为是死到临头了,却没想到还能有今日之峰回路转!

    红袍城隍从供桌之上起身,直接跳下神坛,随后快步走出庙门,在一众麾下震惊失语的狂喜表情中,转身向着承云帝国京城长安方向,恭恭敬敬三拜九叩!

    陛下万胜!承云万胜!

    ……

    狄州旧城。

    齐王李璟等到郑常侍宣诏完毕,就没再看那老人要如何处置那个已经死罪的狄州旧城隍,晃晃悠悠出了城隍庙开始在城中闲逛。

    街上百姓稀少,没住几个人,看起来有些清冷,反倒显得那四处张灯结彩、披彩挂红的神道灵物,有些凄凉冷清。

    那位负责行刑的宫中貂寺也没让少年殿下久等,直接当着一众狄州各处山水神灵的面,将那已经不似人形的狄州城隍一掌拍散神魂,连给他重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直接魂飞魄散!

    第二掌隔空拍在大殿中的神灵金身上,沾染香火灵气微微泛着金色的泥胎神像,霎时之间四散崩飞!

    老太监也没给那些跪了一地的大小神灵偷鸡摸狗的机会,反手一捞,就将那已然不算是泥土的神灵金身碎片全部拢回,收入一只百宝袋,再放入拇指上那枚扳指须弥物。

    做完这些后,老人轻飘飘看了眼堂下还跪着的各位神灵,语气凉凉道:“咱家身份不高,不过一介阉人,也总知道吃了主子的俸禄,就该明白是在给谁当奴才!尔等都是一地神灵,少说也是管着一方山水的高位所在,身份比咱家高出千万丈,各位若还是分不清里外,只认上官不认皇家,那么有空闲的时候就请各自摸一摸自己的神道金身,看看你们这一身泥胎,是不是真硬得过帝国行伍的快刀铁蹄!”

    说罢,老太监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门口后又停住脚步,背对众神轻飘飘说了一句,“言尽于此,各位好自为之,都散了吧。”

    说罢,老人身形一闪,彻底自堂中消失不见,只留了那一地的山水神灵两股战战,尤其以那个玉萍河伯受惊最甚,堂堂神位竟然腿软得都站不起来了…

    老貂寺找到自家主子少年王侯很容易,在一处原本该是个酒家的二楼窗前找到少年人的时候,就看到这位自小从不沾酒的齐王殿下,不知从哪里踅摸来的一坛清酒,正在缓缓饮酒,脸色不知是给那酒水辣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不好看。

    这位在那城隍庙正殿中,都没喝那一杯仙酿的天家子弟,此时好像就有了千杯椒浆都浇不灭的万般愁绪。

    老人负责服侍眼前皇子已经很多年了,差不多就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此刻多多少少能明白一些少年心绪,但习惯了少说话的老太监并没有上前劝阻,只是将那只装有神灵金身碎片的百宝袋交给了少年,而后就继续静静垂手恭立在一侧,静等王爷发话。

    喝了几杯酒的少年人皱了皱脸颊,有些嫌弃地将那一只酒坛放在窗台上,又将手中那只酒杯倒扣在坛口,然后嘟囔道:“宗正卿那老头,我每回去找他玩儿,他都抱着一只酒坛子不撒手,我以为是个多好喝的东西,今天尝一尝,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的。”

    老貂寺依旧垂眸躬立,不发一言,主子提到的还是主子,没有他一个奴才能插嘴的地方。

    李璟坐在窗边,抬手轻拍了拍有些开始发烫的脸颊,随后转过头笑眯眯看着那老人道:“狄州府衙那边,就有劳貂珰独自去一趟了,只是看一看这些山水神灵,本王多少还有些兴趣,但那个什么知府就算了,帝都里比他脸大的多了去,本王不想再往脑海里多添一张恶心人的嘴脸。”

    老人亲亲点头应是,但将要转身之际,又为不可察皱了皱眉,重新转回身看向少年,轻声道:“那王爷…?”

    “在京的时候,我听了些小道消息,说我姐姐出去一趟就有了个心上人。”

    少年转头望向窗外西边的方向,蓦然而笑,一口白牙泛着莫名的光彩,“所以我得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把我那漂亮得像是只金凤凰一样的好姐姐给骗走了。”

    ——

    山道酒肆这边,坐在酒桌边的楚元宵看着那个青衣账房,又有些为难。

    先卖酒,又卖刀,这位账房先生真的是一把赚钱的好手,好像做买卖就盯上了自己一个人,专门来赚自己的钱。

    少年也不是不眼馋那把刀,但是囊中羞涩,一百多颗铜钱根本禁不住花。

    从盐官镇出来的这一路上,他跟余人两个多的都是走山野路,也少有要花钱的地方,临茂县城那边被那位刘县令招待,也没花钱,所以那一百多颗铜板就还剩下很多。

    可今日这两碗面已经花出去好几颗铜板了,钱袋子都瘪了许多,要是再买刀,他把整个钱袋送出去都不够,差得多!

    那青衣账房大概是终于有了一回眼色,看出来了少年的衣兜窘迫,就生怕到手的买卖又要飞走,于是善解人意又补了一句,“俗话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今日你我有缘,小兄弟要真心想买,我也不还价,算是咱们交个朋友,你只要说个数就成!”

    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女子掌柜,在两人看不见的方向撇了撇嘴。

    这嘴馋酒瘾还没下去,交朋友的瘾又上来了,老娘三个月不给你酒喝,看你还敢不敢不还价!

    对未来三个月没酒喝的惨淡光景一无所知的青衣账房,此刻依旧笑眯眯一脸期待看着少年人,彷佛就是在静等着他掏钱。

    眼见情景有些尴尬,那醉眼迷蒙的白衣文士再次适时抬头,笑看着那个有些犹豫的少年道:“你也不是买不起,没有钱可以用其他东西抵嘛!”

    楚元宵闻言一怔,转头看了眼那白衣。

    当初在五方亭那间书铺里分赃的时候,苏三载跟说书匠路先生两个人一边给他分东西,一边还曾顺口提过,哪些东西是品相好但用处不大可以卖了换钱的,哪些是品相好不好无所谓但很有用的,反正到头来就是都很值钱。

    这件事从他出了小镇之后就从没跟人提过,连余人都不知道,这个白衣文士却像是未卜先知了一样。

    少年低头沉吟了一下,自小就精打细算惯了,所以掏家底这种事于他而言跟割肉差不多,但这一路走来能合眼缘的东西不多,眼前这把刀就是那为数不多,能让他觉得好像应该买到手里的东西之一。

    当初在盐官镇时候,把那把名为“大夏龙雀”的横刀卖给那个白衣姑娘的时候,他其实更多是觉得自己有些败家的舍不得,但并没觉得有多大的失落感,做买卖有得有失,终究就是各取所需了。

    但眼前这把刀,自它成为一件做买卖的物品的那一刻,楚元宵就好像有了一种突然想把它买进手里的感觉,又不好说这感觉具体是哪里的由来。

    眼见少年犹豫,买卖有门,青衣账房好像都已经看见了自家账上有钱进门,就赶忙又加了把火,“这样,小兄弟要是觉得花大价钱买刀亏了,那我就做个我家掌柜的主,再附送一坛我家酒窖里的顿递曲,真正的好酒,你觉得如何?”

    楚元宵见这账房先生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从他手里挣钱,就又转头有意无意看了眼那个女掌柜,结果正巧就碰上女掌柜看过来的眼神。

    女人见状没好气哼了一声,“看什么看?又不是跟老娘做买卖!我归去酒庄虽是个路边小酒肆,但说出去的话一口唾沫一颗钉,他答应了你要送酒,那送就是了!”

    本还有些心底惴惴的杨账房,听着掌柜的都放话了,就笑得更加开心了,但他并不知道自家掌柜的,已经把他的禁酒期限又涨了一个月。

    楚元宵咧了咧嘴,再次若有所思转过头看了眼白衣,结果那文士这次只给了他一个头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又在喝酒。

    少年想了想没再犹豫,装模作样从布兜包裹里掏东西,其实是千挑万选从那玉牌须弥物里拿出来了一件,苏三载曾说过可以卖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玉雕狮子,蹲坐在地,一只前爪微微抬起,彷佛在抓握什么东西。

    这东西当初是云海间的那位老掌柜代替朱氏赔给苏三载的,说是有招财进宝的好寓意,而且那玉质本身也算比较值钱,拿到某些山下当铺里去换钱,也是能值个几千文的。

    少年记得,当时苏三载分东西的时候还说那范老头不地道,那么高的身价给人赔东西,也好意思拿这么个才值几贯钱的破东西出来抵债,但最后嘟嘟囔囔也没去找那范老头换,最后就又落在了楚元宵手里。

    此刻少年拿这东西出来,是觉得这东西不算是仙家物,但递给做买卖的酒肆店家,就刚好能用上那个“招财进宝”的好寓意,而且价格也差不多,几千文买一把刀应该也是合适的,就刚刚好。

    青山账房看着少年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枚玉狮子,骤然眼前一亮,这玩意儿看着不赖,读书人就喜欢这种有意思又有品相的东西!

    双方一拍即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买卖就算是做成了!

    再等到青衣账房去酒窖那边,如约搬来那坛所谓顿递曲时,早就提前致谢过了的少年人已经带着青衣小厮提前离开了,两个人忙着赶路,实在是等不及那个一去一个时辰都没回来的账房先生。

    酒桌边就只剩下了还在静静喝酒的白衣文士,和那个有些拘谨坐在桌边,双眼蒙纱的黑衣年轻人。

    杨账房听着那黑衣年轻人轻声转述的少年留言,就觉得有些委屈,他也不是不想快些搬酒来,只是刚进了酒肆后院,就被自家掌柜的揪着耳朵一顿数落。

    女掌柜倒也不是计较他为了做买卖又搬出去一坛酒,酒肆地窖里这玩意儿多的是,多一坛少一坛问题不大,主要是实在看不过眼他那个不会看眼色的狗脾性!

    给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卖酒,人家不买你又当成买卖附送,你家就没点别的东西能给的了?赶路人送几个烧饼,让人路上吃就不行?

    骂骂咧咧念念叨叨,杨账房被揪着骂了一个时辰,感觉自己都快聋了…

    至于那个黑衣年轻人转述的少年留言,其实也不多,就两句。

    第一句是说楚元宵他自己急着赶路,不告而别实在抱歉,等以后回来路过的时候,一定来酒肆赔礼道歉。

    第二句则更简单。

    那坛顿递曲,送给白衣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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