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楚元宵见面直接致谢的动作言辞,白衣并不意外,因为这小子离开之前刻意留下的那坛顿递曲,已经很能说明某些事了。
但白衣对另外一些事比较有兴趣,“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我的?”
看到少年斜靠在身侧台阶边的那把苗刀,白衣又是一笑,“该不会是我说你可以拿东西换刀的时候吧?”
三人此时均已落座,唯有余人从夜色中抱着一大堆干柴支缓缓走过来,在看到那白衣,还有那个据说是从龙池洲来的黑衣年轻人之后,青衣小厮明显愣了愣。
楚元宵从余人身上收回视线,看着白衣笑了笑,“我们两个刚到酒肆的时候,余人大概是有话要说,但是前辈往这边看了一眼,他就没动静了,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些猜测了。”
“再后来与前辈同桌落座之后,余人有好一会儿都脸色泛白,但又没跟我明说理由,我就大概能确定了。”
白衣闻言,转过头似笑非笑看了眼面色呆滞的余人。
青衣小厮不可避免缩了缩脖子,心中惴惴直骂公子爷害人啊,你就不能说得稍微婉转点儿?如今被一位大剑仙盯上,小的吃饭睡觉走路拉屎都要不自在了。
白衣笑了笑,好像酒瘾又犯了。
掏出酒壶喝了口酒,随后才又转头看着少年人,“你都没回头,怎么知道他有话说?”
楚元宵笑了笑,“其实也不用回头,他每每想说话的时候,都会快走几步到我跟前来,但是那次他明显是脚步乱了,我能听到。”
余人本来战战兢兢忙着往火堆里添柴,闻言后背一僵,愣愣抬头看了眼自家公子,彷佛是在确认到底谁才是鬼物,我走路还有脚步声?
白衣哈哈一笑,也不枉他特意跑一趟长安城,眼前少年为人如何暂时还不好定论,但这份心性,有点子前途。
楚元宵倒是没觉得如何,只是看了眼那个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蒙眼年轻人。
却没想到那个年轻人也跟着笑了笑,“小公子不必在意我会后悔,天生目盲眼瞎之人,一把刀拿在手里,还不如一根盲杖好使。”
这也是个耳聪之人,几于睁眼。
楚元宵笑了笑,“我叫梁臣,魏兄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说实话你们这一声小公子,实在是让我有些不习惯。”
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楚元宵顺手拿起手边那把刀,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前辈,这把刀是有什么来历吗?”
楚元宵刚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他应该把这把刀买到手里,结果等到后来半路背刀泅水的时候,他突然莫名其妙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一件事,如果这把刀只是一把普通战刀,眼前白衣应该不会有意无意促成买刀一事,甚至不惜说出让他可以拿东西来换的说法,因为不值得。
靠坐在一块那散落在地的庙门石柱上的白衣文士,抿了口酒有些揶揄道:“这个反应,看来就没有前面那个快了。”
少年挠了挠头,指了指不远处波光粼粼的那条河,“我是泅水过河的时候才想起来的。”
白衣笑了笑,若有所思看着那条河。
上古年间,在妖族还未被封入云梦泽之前,九洲之上曾有过无数龙类一族游荡在名山大川之间。
彼时曾有个为人皇养龙的人族大能,名号响亮,叫做豢龙氏,因为一些天生的大道天赋,与龙族一类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史书曾有载其为帝养龙一事。
天下蛟龙之属,大多以江河湖泊为居,有走蛟化龙以及鱼跃龙门之类的传说流传时间。
当年天门未封之前,在九洲陆地挣扎求生的弱小人族,与掌管天下风雨雷电的神族之间有过一场近乎灭世之争。
大战期间,神族负责掌天下水运的司水雨师一脉,曾搬运四海水运倒灌陆地,天下洪灾泛滥,人族受害极重。
当年那一代的人皇在机缘巧合之下,曾于祖宗四渎的其中两条之内,分别得到了如今名传天下的四大天书其中两部,而当时负责献书于帝的那两头神兽,分别是一匹龙马和一头神龟,皆是龙族后裔,有“龙马负之于身,神龟列之于背”的说法。
龙族一脉之所以如此,最终的目的是为了那个龙门。
那一代人皇以两部天书为引,将超过天下水运总数的那些,由神族搬运而来的额外水气压回了四海,并在龙池洲的龙门郡建造了一座镇水龙门,封龙族一脉掌管人间水运,行云布雨,不再接受神族辖制。
龙族掌水运布雨之后,曾立下重誓,凡属蛟龙之属,皆须自各地水脉逆流而上,最终在那座龙门前一跃而起,本事足够可过龙门的便可成龙,本事不够的则打回原属,从头重修。
当年那位负责为帝养龙的豢龙氏,曾以天生大道亲近龙族一脉的优势,在龙池洲成功豢养出无数蛟龙之属,又帮助它们成功化龙,进而填充天下各地行云布雨之职的人间雨师职缺,避免了人族与神族闹翻之后,天下有可能大旱而亡的结局。
所以豢龙氏在某种程度上与鬼族一脉的那位旱魃尸祖算是死对头。
听着白衣解释到一半,楚元宵突然想起来当初小镇春分夜的那一天,鬼族酆都那边好像有个负责掠阵的阴帅,好像是叫炎魃,虽然当时双方并未碰面,但后来崔先生在乡塾那边替他复盘时,曾简单提过一句。
白衣抿了一口酒,提起那个什么炎魃的时候,他像是知道,又像是不太知道,嗤笑一声:“一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垃圾货色,上不得台面偷了个名字而已,真正的尸祖旱魃一巴掌下去,能拍死他那样的几十个,有什么可说的。”
楚元宵有些尴尬,他觉得其实已经挺厉害了,酆都阴帅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当啊…
白衣也不反驳,只是冷笑连连又喝了几口酒。
楚元宵也就没再敢多问,继续请白衣说那把刀的来历。
这把苗刀刀身铭文龙抬头,实际上是与那座后来被一并搬入云梦泽的龙门有些关联,传说当年开凿龙门的那两块通天巨石,就是人皇用这把刀劈开成两半的。
所以此刀本身品秩虽不算特别高,但因为于整个龙族而言有大功德,自然而然沾染了龙气之后,就成了一把天生对龙族一脉有压制效果的神器,也因此在中土神洲铜雀楼那边的月旦评兵器谱上排名不低。
铜雀楼关于天下修士兵器法宝,一直有两个榜单,剑修佩剑单独一列,名为“楚铁榜”,其他兵器法宝则另有榜单,名为“兵器谱”。
白衣文士说到此处抿了口酒,看了眼那把安安静静毫无动静的苗刀,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这把本是造福龙族的长刀虽然铭文龙抬头,但其实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一直是由豢龙氏一脉负责保管,后来豢龙氏一脉因故消亡,此刀落入御龙氏一脉,那些养龙本事差了一大截的人族修士,本来是试图以此刀强行压服养在龙池内的一众龙族,却在不慎之下以此刀斩断了一颗龙头。
彼时九洲天地大道尚未专认人族,还能通行九洲的妖族也在天地大道认可的生灵范畴之内,这把以造福龙族一脉积攒了功德,进而得到天地认可的神器,却在最后斩了龙头,由此被大道厌弃,导致它本身功德根基受损动摇,所以跌出了神器行列,沦落成了一把只能算是上乘品秩的兵器,已无可能在进入那兵器谱前十了。
御龙氏当年误伤龙裔,竟然将那头被斩的龙属做成了美食献于那一代的人皇后裔,所以后来这把被迫当了菜刀的可怜无名苗刀被人戏称“馐龙”。
时间一久,习惯了以馐龙称之的江湖中人,大概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太雅致,寓意也不佳,于是又别出心裁给它换了个名字。
馐字改绣,龙字取了“春分夜,青龙出东方”的天象定式,又正好与铭文“龙抬头”也算相得益彰,龙出东方天下迎春,于是它也才有了现在的那个名字“绣春”。
白衣讲完了整个来历故事,听故事听得入迷的另外三人只觉得大开了眼界。
楚元宵突然就有些心虚,自己用几千文铜钱换来了这么一把来历匪浅的名刀,这桩买卖好像是做得不太地道…
提着精致酒壶的白衣文士瞥了眼少年,轻笑了一声,“天下人做买卖,从来没有事后再补钱的说法,这不是做买卖该有的规矩,即便是那个暂时负责帮你贯钱的范商,也从没有这样的道理习惯。”
楚元宵欲言又止。
白衣笑了笑,“要不然你以为‘捡漏’一词是怎么来的?你既没有恶意隐瞒对方一些必要的消息,也没有强买强卖,双方你情我愿做成的买卖,就有买定离手的规矩在,你事后再去补钱,是想砸了谁的饭碗?”
少年闻言摇了摇头,“但是付掌柜他们并不知道此刀的来历。”
白衣有些叹息般摇了摇头,随后就决定再告诉少年人另一桩事,免得这个傻小子把人家一桩心有灵犀的好意,给弄成了一桩双方都尴尬的难看事。
他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沉默黑衣年轻人,然后斜瞥着楚元宵道:“你以为她真不知道,你要不要问问你这位魏兄,看看那个酒肆的女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不明所以,转过头看向面色有些犹豫的魏臣。
蒙眼年轻人有些为难,那位女掌柜没有当着大家的面说明自己的身份,虽然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在瞒着那位账房先生,但是有些事既然不是那位剔骨刀自己明说的,他一个受了人家恩惠的,转头把人家的底牌身份给刨了,好像有些不太好…
白衣喝了口酒,又看了眼一脸犹豫又尴尬的黑衣年轻人,突然就笑了,这个也挺有意思。
“你们俩这个脑子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全都笨的可以,也不知道是真笨还是假笨?”
白衣缓缓从地上起身,绕过篝火,提着酒壶双手负后看着那条缓缓川流的映霞河。
“魏臣,那位女掌柜剔骨刀支走了那个山泽野修救下了你,却没有负责将你送回龙池洲,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年轻人微微有些沉默,“她说是因为我家族魏氏那边只说了杀人,但没说送人。”
白衣一笑,“是,那个话并没有说错,江湖皆知风雪楼不收钱,只收那些他们楼主送出去的信物来换一个杀人买卖的委托,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规矩,就是买卖之外从不做多余事!”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年轻人,“那你觉得,她为什么会默认那个唯她马首是瞻的账房先生收留你,去做什么所谓的买卖?你可是风雪楼的买卖标的,就是那个不做多余事的正经所指!”
“你真觉得她只是不想打击她家那个账房先生做生意的劲头?用一个所谓的‘纵容’二字,来破坏风雪楼奉行千百年的规矩?她剔骨刀的名号是白叫的?还有…”
白衣看着年轻人,似笑非笑。
“你又觉得她为什么会特意送一盘下酒菜出来?没听见后来那青衣醉酒之后的轻声念叨,说他从来没见过他家掌柜的还会做下酒菜?”
蒙眼年轻人魏臣被白衣一连串的问题给问得有些发蒙,但他下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有些人顺着衣摆拉线绳,其实也就只需要给个线头而已。
“所以那位女掌柜,从头到尾都只是意在瞒着他家那位账房先生,她会允许收留我,是为了让你们带我离开此地,而那盘下酒菜则是为了告诉前辈您,她知道您知道她,所以在以那盘酒菜致意?”
李乘仙笑了笑,“也不算太笨,只不过那盘下酒菜并不是致意,而是致谢。”
“可是…”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如果按前辈所说,风雪楼不做多余事,那她让你们带我离开,不也是多余事?”
“刚聪明了一点点,这就又不聪明了。”白衣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回过头再次看着那道映霞河,“有没有可能,这件多余事,本身其实不多余?”
——
狄州城西三百里外那个乘坐木舟逆流而上的风水术士,在沿着河流逆水走出去又三百里水路之后,终于在那条河流的发源地处停了船。
等到他走下木舟站到岸上之后,那朵长成了木舟的山花缩回原形,而原本隐身河流水面之下的那两个符纸人偶,莫名自四肢末端开始燃起点点泛着青紫色的诡异火焰,转瞬之间就在水中将那两张符纸烧成了灰烬。
随后那两团黑色灰烬被水流冲击之下化成了一股黑水,弥漫开在整条河道之间,沿河而下所过之处的河中鱼虾蟹类,全部翻着肚皮飘在了河面上,没留下一个活口,成了一条真正的毒河!
如此惊天的变故,自然瞒不过那位负责镇守此地水运的水神。
中土临渊学宫有成制,天下神灵封正,需按惠则百姓多寡确定品秩。
以水神一脉为例,沿河落户百姓万户以下,不置水神,万户以上百万户以下,置河伯,百万以上千万以下,置水神,千万以上为水君,惠及一国疆土四成以上沿途百姓者,可封为四渎之一。
此举意在督促水神一脉神灵造福地方,接纳惠泽更多人间普通百姓,护佑人族子民安居乐业。
虽然不是所有江水河流都会有水神河伯亲自坐镇,山水神灵也大多是以山根水运走势镇守山水福泽,调配各地气运多退少补造福人间,除了极个别的支脉以外,多数都是主脉山水正神兼管支流,目的就是控制神道数量,以防神灵泛滥危及人族。
但只要这河水有了变化,就总会有负责镇守的水神知晓此事,如此阴毒的邪气进入水脉流域,那位在别处江水主脉空旷处建庙的水路正神,依旧是瞬间感知到了麾下虾兵蟹将的大量凋落。
逢源江水神,狄州境内屈指可数的,能够真正与狄州城隍同阶而处的水路正神,在措手不及之下,只来得及堵住那条荆柴河支流的入江口,险险没让一条注定了成为死水的旁支水脉,祸水东流殃及整个逢源江。
一瞬间怒发冲冠手脚发凉的逢源江水神,此刻虽然保住了水域主脉清澈,没有让那阴邪之气为祸整个水脉,但他依旧来不及去追查那个作恶多端的上游术士。
堵住荆柴河入江口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不可长久,如果拖延太过,一旦入江口封印支撑不住,最终结果不仅是害了整个水脉流域,还可能因为洪水泛滥危及整个江水两岸无数百姓,到时候他作为镇压水运的逢源江水神,一颗脑袋根本就不够赔的!
被逼无奈之下,逢源江水神只能慌慌张张将此事匆匆上报,最终把消息邸报递到了承云四渎之一的云江水神桌案上。
云江大渎发源于承云帝国西北,源头在陇右道南部的云连山,也是承云帝国西岳。
西岳山神与云江水神已经是数千年的邻居了。
今日二位正一品的山水正神,在皇帝陛下召集的小朝结束之后,一并自帝京长安回返帝国西部。
两位帝国神道一品高位,一路上云游同行,互相之间老友聊天,都有些心惊于皇帝陛下的图谋安排,以及那位帝国未来之主的高远格局。
那三个理由,除了最后一个是在说帝国于天下大势之中的抉择站位,前两个虽然也是在说他支持设立陇右道大行台一事,可字里行间明确透露了一个意思,帝国未来的皇帝是不是李琮无所谓,只要是李氏就可以,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李璟亦可。
这二位山水神灵此刻都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那位晋王殿下大概是在借着小朝朝议,给他们十位神灵高位一个明确的信号。
未来的陇右道大行台尚书省,极大的可能会是下一个中枢三省之一。
而那位他们都没怎么见过的齐王殿下,也有可能就是未来帝国之主。
之所以要给出这个信号,只说明了一件事,未来的镇邪之战,谁若敢对那座大行台阳奉阴违,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项上人头,扛不扛得住供奉在帝国宗祠里的那柄镇国剑“贞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