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仙从客栈闪身消失,再现身时就已经到了那座渡口海岸边的某处高台之上,一身白衣双手负后,手中酒壶随着手腕摆动轻轻摇晃,一派风流写意的仙人之姿。
某个来自中土神洲的中年道人,在白衣现身不久之后,就从那波涛滚滚的大海对面化虹远游而来,人还未到眼前,那一身大义凛然的磅礴气势就已如扑面而至!
正如当初白衣李乘仙在那临茂县山林边曾以剑气犁地一样,这位道人一路跨海而来,并没有搭乘某艘跨洲渡船,而是单纯以他那一身淳厚修为,来驾驭仙家飞剑远渡重洋,一路所过之处,脚下海面竟被他那溢散开来的凌厉剑气,给生生压出了一道深宽皆过数丈的巨大凹槽!即便他人已远去,那凹槽也依然久久难以复原。
这道人如此这般携天地之力而来,眨眼就到了渡口之外,正准备抬脚踏上西北礼官洲的土地,却好巧不巧被突然现身的白衣李乘仙,给拦在了渡口堤岸外的水面上,双方之间相隔不远,对面而立。
道人姓齐,名重楼,正是中土道门一脉某位掌教坐下的道门天君之一,头戴如意冠,身着五色云霞道袍,山水袖帔,环佩执板,师子文履,一身着装仙风道骨,道意盈身,是真正位高权重的神仙人物!
白衣李乘仙笑看着这位突然造访又来意不明的道门天君,笑道:“登真天君好雅兴,跨海云游踏水而来,当真是一手俗称‘水上漂’的好轻功!”
道门一脉的封号地位,除了那位祖师爷之外,从上往下分为掌教、天君、道君、真人和道士,比如那龙虎山天师府作为道门一支,尊号“祖天师”的那位天师府开山祖师,乃是道祖座下四位记名弟子之一,是那三位亲传之外的第一人,同样也是掌教身份,其后的历代天师,包括那位曾经镇守北灵观的外姓大天师陆道长在内,则都是有天君头衔在身的。
今日这位尊号“登真”的道门天君齐重楼,既然有那“天君”封号,就自然可见其地位非同一般。
齐重楼皱眉看着李乘仙,“李白衣,你今日真要拦我?”
白衣闻言挑眉一笑,“天君这是哪里话?李某不过岸边饮酒,也就是看个海景当个下酒菜而已,哪里来的拦路一说?天君此言可是有些欲加之罪的意思了。”
双方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虽不算熟识,但也不至于见面不识,不知对方来历。
登真天君深深看了眼白衣,却没有直接搭话,反而转过头望向这座渡口的某处入口附近的那间客栈,讥讽道:“你若不为阻我,又何必要刻意从那落脚处专程到此,不就是不想让我踏上这礼官洲的土地?”
白衣李乘仙笑笑,“登真天君此言可真就是冤枉李某了。”
“我不过是眼见天君一身气势磅礴,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汹而来,就不免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敢触了齐天君的霉头?所以才想过来看看热闹而已。”
齐重楼冷笑一声,“李乘仙,所谓‘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之间没有打哑谜的必要!你从永安洲一路北上到这礼官洲来,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想必你我都心知肚明!本座今日也可以把话放在明处,我就是不看好你们那个所谓的道争谋划,所以此行就是来防微杜渐的!你若拦我,此时就可以出剑了!”
“没商量?”李乘仙喝了口酒,挑眉看着那道门天君笑问道。
齐重楼斜睨着白衣冷哼一声,“有商量的话,本座何必如此劳心劳力专门跑这一趟?!”
李乘仙听着对面这个回答,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道:“说起来,在我自行开山立派之前,与道门还是有些渊源的,也曾是受过道箓的道门弟子,今日却要被迫跟堂堂的道门天君动手,阁下可别说我欺负故旧才好?”
一番自言自语又摇摇头,白衣也不等那齐重楼在说什么,就缓缓从海岸边抬步,脚踏虚空一步步如登天梯般拾阶而上,离那礼官洲东南海岸越来越远,也越走越高,只需几步就彻底离开了岸边,朝着那远离海岸的海面深处走去。
双方都是修为绝巅的高阶修士,真要在这里打起来,敦煌城这座经营已久的半数家产,恐怕非得被他们给打成个筛子不可!
齐重楼静静看着那白衣毫无顾忌离岸远行,又回过头看了眼那座已有某个少年人在其中熟睡的渡口客栈,也没表现出太多的犹豫之色,直接转身跟着那白衣的脚步一起离开。
这一架打完之后,他再回头来好好看看那个少年人够不够资格!
……
大约只过了半炷香的功夫,离岸千里之外,海面上就有了浮空对峙的两道人影。
李乘仙依旧是手持酒壶,一身白衣随着海风鼓荡猎猎作响,风姿飘逸如天上谪仙人。
齐重楼与之遥遥对立,周身战意不断暴涨,面色也不如白衣一般随意自然,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世间一样米能养百样人,道门一脉的门下弟子,虽然总体上都是在修天地道法,却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个温温和和,不囿于物不萦于心的性子,各人有各人的脾气秉性,各自所修的道也自然就会千差万别,脾气暴躁如这登真天君的当然也大有人在!
齐重楼是道门天君,但同时也是位一言不合就能拔剑砍人的道门剑仙,虽然名气不如四大剑宗来得昭著卓然,但也绝不是任谁随随便便就能打发了的。
此刻要不是那李乘仙仍旧是一副风轻云淡,有事好商量的逍遥做派,双方之间恐怕早就剑拔弩张了。
白衣看着战意高昂跃跃欲试的齐重楼,还是不打算直接动手,眼前人此行的来意,不用想都知道绝不是只代表了他自己一个人,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将之打回去,那么以后就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再来,并且也未必都是只有道门一家的。
有些架非打不可,但以理服人也还是得有的。
“据李某所知,当初在盐官镇对峙局面时,道祖曾亲自现身过昆仑墟,还专门给了七位掌教一个说法,齐天君难道没有听说?”
齐重楼闻言不置可否,反而看着李乘仙讥笑道:“堂堂白衣李乘仙,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种扯虎皮做大旗的路数了?剑宗名号若是不想要,可以让给我道门一脉,道门剑仙一脉远不止我齐重楼一个,撑起那两个字绰绰有余!”
李乘仙摇头笑笑,似是有些无奈,刚跟那姓楚的少年说完不听劝的人大有人在,转眼就真的冒出来一个到了眼前,这有些事难道就真的是不经念叨?
“行吧,那就先打一架再说。”
李乘仙也不强求,天下人天下事,“以力服人”好像就总是比“以理服人”来得轻松便捷,一字之差却形式两端,想那儒门一脉为求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孜孜不倦了近万年,到头来还是改不掉天下人的这个坏毛病,也不知道那帮子读书人一个个的到底失望还是不失望?
白衣手中酒壶轻轻一晃,又是惯用的酒气化剑气!
天地之间猛然间狂风四起,从四面八方翻卷回来无数夹杂着天地灵气的海上水气,带动两人脚下万顷波涛都开始滚滚如飓风海啸!
一道水流转化而来的巨大长剑,在白衣身前缓缓成型,他也不看那齐重楼到底准备好了没有,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去”字,那水剑便在瞬息之间破空而去,直奔那道人中门!
齐重楼看着那破空而来的巨大水剑,并无半点惧意,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腕缓缓扭转一圈,就同样拧出来了一柄水剑,虽然没有白衣那把水剑那么巨大,只有区区三尺如铁剑,但同样剑气流转凝实不虚,丝毫不愿落入下风。
下一刻,道人持剑右手猛然抬起,横起手中水剑在身前,左手双指轻轻夹住剑身,从右向左从剑身上一抹而过,那三尺水剑骤然间剑气暴涨,一圈圈混合着黑白双色的道韵开始在剑身周围流转往复,生生不息!
齐重楼准备妥当之后也不拖沓,在那白衣水剑到达身前的前一刻,直接改持剑为举剑在头顶,一劈而下!
两人之间,连对阵起手先要客气试探一番的惯例礼数都免了,上手就是奔着一招将对方放倒的架势去的。
双方剑刃与剑尖交接的刹那间,接触位置猛然爆起一团水雾,两柄大小不一的各自长剑之上,水韵流转循环往复,从那交击处不断被破开崩散,但下一刻又会如受指引般回流向剑身后方,然后再重新向着那对冲的位置涌动流转过去,好似无穷无尽,绵绵不绝。
双方之间的这一手术法对决,是以出手之人的灵气为骨,以无尽水气为肉,灵气不绝则水气不散,大概就是想拼出个双方灵气的高低薄厚来。
李乘仙看着那个顶在他凝出的水形巨剑之前,以双手持剑对砍绝不愿后退一步的道门天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生于世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可以被称之为信念的东西,眼前这位道门剑仙,也包括另外的那些与他一样的同类人,你真要说他们有什么坏心思,其实是没有的,但恰恰就是这种出于公心无私的一往无前,有些时候就真的比那些真正的作恶之人,还要更让人无奈!
“齐重楼,道争一事是当年诸子百家升坛占星算出来的结果,而负责解签的就正是道门一脉,你该知道那不是谁拍一拍脑门就能凭空捏出来的说法由头!”
“即便是你不看好此事,也绝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干扰当年诸子百家在临渊学宫共同议定的决策!人间大乱之象已现,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机会之一,岂能仅仅因为你所谓的‘不看好’,就轻易将其废止?”
李乘仙虽然已经与对方交上手了,却还是不想直接用拳头说话。
年轻的时候气不顺,可以毫不犹豫大打出手,那个时候的风华正茂是少年人独有的热血满腔,把酒豪饮,提剑就砍,三杯拂剑舞秋月,青莲一剑万里风,那是属于才子佳人该有的壮志豪情!
可如今他都活了多少年了,又怎么还能再像当年喝了那承云宗祠的一坛劣酒之后一样,分不清东南西北,找不见好人坏人?
齐重楼双手背部青筋暴起,原本是挥剑劈砍之势,此刻却已成了勉力抵挡那柄巨大水剑的无匹剑气!
当他听到白衣的无奈之言后,竟然还咬着牙哼哼冷笑一声,“你所谓的机会,就是搭上无数江湖人的流水光阴,去寻求一个连最终结果都不能确定的尝试?我人族万年基业,攒下来这些坛坛罐罐有多不容易,你们不清楚?”
登真天君这段话,好像莫名的就被某个曾坐在山崖松梢上的老人给说中了。
李乘仙无奈地摇了摇头,“坛坛罐罐确实积攒不易,可天道轮回有因果,万年前的那场天地纷争,你所谓的坛坛罐罐究竟又起了多大的作用,难道你心里没数?”
眼见这姓齐的顽固不化认死理,白衣突然就有些兴致缺缺,都说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有些混账王八蛋却从来不长记性!
“我倒是有些好奇,我今日要是不拦你,你打算如何?”
齐重楼没有说话,一身道袍迎风鼓起,突然调动起周身灵力,全数汇于手中三尺剑上,将那三尺水剑的剑身往前一压,生生逼退了白衣的那一柄巨剑!
得了一息喘息时间的齐天君,放开周身窍穴吸纳天地灵气,瞬间将身后方圆数百里范围吸收一空,随后才提着三尺水剑看向那个也没打算继续出剑的白衣,道:“提回中土临渊看押,我们会要求诸子重开共议!”
白衣听着齐重楼的言辞,凭那“我们”两个字,就足够猜到很多事了。
他看着这个眼神坚定的道门天君,神色莫名轻声问了一句:“所以还真叫我给猜中了,果然就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藏在你背后摇唇鼓舌的一行人中间,是不是真的都和你一样,只是为了所谓的‘公心无私’?”
齐重楼闻言表情微微一滞,眼神明显地闪过了某种犹豫,但下一刻他就再次坚定道:“我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可能是被人当枪使了,但那又如何?我从来都只是想要一个对的结果!”
李乘仙这回是给彻底气笑了,“好一个对的结果!你觉得是对的,就一定是对的?那我不妨也问你一句,你凭什么认为你们的方法就是对的?我李乘仙不看好你们的谋划,是不是也可以直接登门,一剑砍了你们这群龙蛇混杂的王八蛋?”
登真天君的脸色,在李乘仙毫不客气的骂人话出口之后,就变得更加阴沉冷冽了下来,语气如冷硬如寒冬冻冰厚三尺,道:“说到最后,不就还是要看谁的拳头更大?那就看看这掰手腕到底谁能掰过谁!”
李乘仙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就表情平静了下来,似笑非笑看着对面这个傻子,额间已经有些微微鼓起了。
他刚才还在想,有些人的算计明明就不是很高深,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上当?
现在看起来,这个傻子摆明了就是脑子里一清二楚,但还是清清楚楚地选择了与虎谋皮!
好一个“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眼见那齐重楼一脸固执的冥顽不灵,李乘仙直接抚住了额头,“道门一脉什么时候培养出来你这种缺心眼了?”
齐重楼被骂了这么一句,猛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下来,“那就先来看看,到底是谁的拳头更大!”
李乘仙挑了挑眉,突然脸色一变,笑眯眯不怀好意道:“那要不然咱们先来打个赌?”
——
长风渡口,百宝阁。
李璟并不知道白衣那边发生的事,只是在这古董铺子里说出了那句嚣张至极的言辞之后,就笑眯眯看着那个铺子掌柜的反应。
那年轻掌柜到底是做惯了生意的买卖人,虽然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开口就要买他这间百宝阁,但却并不生气,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周身散发着某种上位者气度的少年人,随后才温和笑道:“不知阁下是…”
其实就像他最开始说的一样,买卖能不能做,从来只看价格够不够。
既然对面这少年人一张口就能说出这种话来,就必然是有他的底气所在的,所以双方之间的互相探底,就一定会是谈买卖的必经之路。
李璟听到对方这句探他来路的问话,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笑道:“掌柜的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年轻掌柜对少年如此突兀的言辞转折有些意外,但还是没有拦着,只是笑看着少年点了点头。
……
很多年前,礼官洲南部的某个小国之内某个州县,曾有一对同胞兄弟。
那个长兄天性敦厚朴实,虽然头脑天分稍差了一些,但也正因为自知天分有缺,所以求学一事从来认真踏实孜孜不倦,功课勤勉,勤耕不辍。
与之相反的是,那个弟弟天生头脑敏健天资聪颖,却对读书一事不太上心,总爱拿“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句话来反驳先生叫他好好读书的教诲。
两兄弟各有所长,又优缺互补,所以从小到大就一直被视为家族中兴的希望所在,倾力培养,希冀着将来这两兄弟能够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后来的某一年,那个名为春容国的小国开科取士,被寄予厚望的两兄弟各自顺利通过了乡试之后,一起前往春容国都城参加当年的礼部会试,通过之后自然就还要参加由皇帝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但出人意料的是,两兄弟对待学业一事的态度行为差异明显,但那一届的科举放榜之后,却是那个从来不爱读书的弟弟科举高中,甚至拿到了一个“三元及第”的风光头衔,成为了举国上下人尽皆知的博学大才子!
反观那位从来勤勤恳恳认真读书的长兄,到最后却连个“同进士出身”的身份头衔都没挣到,干干脆脆落榜不中,名落孙山。
其实科举一事,从来都不好说读书最多的人一定是考得最好的,有些冥冥之中的事情,总有太多让人无法解释的阴差阳错,机缘巧合,这种事情看得多了之后本也不算什么怪事。
这个故事真正的转折,在于更后来发生的事情。
当那个进士及第高中了状元的弟弟披红挂彩在京城官道上跨马游街,又风光无限去赴皇帝陛下钦赐的琼林宴的时候,那个未能得志的长兄却从此消失无踪杳无音信,之后的无数年都再没出现过。
原本一对相亲相爱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因为一场科举就互相失去了对方音讯消息,也再未在旁人面前提起过自己曾经还有一个兄弟,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就成了陌路人。
没有人知道那对兄弟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背后的那个家族也再没提起过,还要去找一找那个突然音迹全无的长子这件事。
有人说是因为那位当兄长的嫉妒于弟弟的科举成就,觉得自己怀才不遇遭受不公,故而在悲愤之下选择了背井离乡远游别地,再不与家族来往。
也有人说是那个自幼散漫的弟弟一朝得势,就看不起他那个只会刻苦读书的兄长,言辞刻薄将之逼走他乡。
各种说法应有尽有,莫衷一是,但直到那个高中状元及第的弟弟为官一生到最后寿终正寝,那个消失了很多年的长兄都没有再出现过。
有些事,过去很多年之后,也就慢慢地再也无人提及,彻彻底底成为了一桩埋在人间众生遗忘角落里的悬而未决。
……
李璟语气平缓,笑眯眯讲完了这个连那对兄弟各自的姓名都未提及的旧故事。
铺子中一时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好像其中所有人都突然被人封了口,好大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
轻轻拾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的李璟,这才抬起头看着那个脸色有些怔忡的百宝阁铺主掌柜,笑道:“不知道掌柜的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会觉得当年那对亲兄弟,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而分道扬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