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帝国,京城临安。
有个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双手拢袖,缓缓从城东崇新门进入城中,一路穿过丰禾巷,兴礼坊,再经过一座的河上小桥走到河对岸,下桥后开始转道向北,顺着那条名为延河的城中河流一路向北而行,去往城北的社稷坛。
燕云帝国社稷坛,皇帝行社稷大礼之所在,每年仲春与仲秋,皇帝都会亲自在此祭祀社稷二神,祷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帝国基业万年太平。
各地山水神灵分布四方,牧守辖境,根据皇帝陛下祭祀时的祷辞依令而行,顺应四时变化,调配山水气运策应治下百姓春种秋收,护佑万民。
社稷坛建制地基由五色土建成,用料用水皆来自燕云帝国五岳四渎,借此与帝国千万里山水疆域之间产生联系,各地山水神灵也会因此与这座社稷坛之间遥相呼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人间礼制,代代相传一脉相承,某些规矩,总有道理。
中年文士缓缓走到那座甲士林立的社稷坛外围地界,有位军中武将披甲兜鍪,就站在文士停步不远处,躬身静候,大概是已在此地等待了这文士许久。
此刻,武将虽已见到来人已至,但脸上表情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快步走到文士身前,躬身抱拳道:“叶先生,陛下已在社稷坛等候,有请先生大驾。”
今夜皇帝出行一事并未声张,实属秘密移驾,此举意味着今夜在社稷坛,皇帝陛下的所有言行,都将不会出现在由内史省起居郎专司记述的皇帝起居注上,就更不会有哪怕一字一句见诸于青史,是实实在在的不见春秋。
那个中年文士由那位披甲武将在前领路,一路畅通走到社稷坛拜殿门前,武将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收拾,然后便理所应当守在了殿门前,背对殿门,按刀而立,犹如门神。
中年文士对此恍如未觉,脚步不停独自一人进入了殿中,正好看到那位燕云国主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在贡台前静静凝视着大殿对面祭坛上那根江山石,许久一动不动。
二人之间,一时寂静。
又过了片刻,燕云国主并未回身,只是在看着那根代表社稷二神的石柱良久之后,才终于缓缓开口道:“叶先生,今天咱俩就不聊那些虚言了,朕想问一句,关于承云帝国的那座太庙,先生觉得如何?”
文士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后坦然道:“为了让自己喝到的是最好的美酒,就去往别人酒碗里吐唾沫这种事,古来有之。”
皇帝闻言有些讶然,轻笑道:“叶先生今日这句话倒是让朕见了先生真性情,也让朕不得不怀疑,先生是不是也怕那史官的铮铮铁笔?还是说‘君子慎独’一事,在先生这里不太灵光?”
那位叶先生听着皇帝陛下的调侃,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开口回答这种都不值得拿出来说的问题。
皇帝对此也不深究,毕竟这只不过是末节而已,他随即转过身来看着文士,笑道:“大约是在一年前,鸿胪寺那边与那马鞍渡口谈了笔买卖,回来后就递了份奏章给朕,说是要请朕将我燕云帝国的彩云买卖托付给那座渡口,往后我们便只需要跟着分钱就成,渡口一我们九。”
“朕觉得这买卖听起来还不错,但有时候又觉得好像不太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燕云帝国之所以富饶,并不只是因为它座落在石矶洲,也不仅是因为捏了那其中一份铸币之权在手中,这座以财力闻名天下的三品帝国,其实与金钗洲的那个此时已然国破,皇帝也已战死的檀渊国有些相似,因为燕云帝国同样有一份令天下侧目的独门买卖,叫做彩云锦。
数千年间,燕云帝国有一批代代独门单传的黄道婆,俗名叫织女,擅长豢养灵蚕,纺线织布。
这些织女养出千年以上的金蚕,几近成妖,其吐丝制茧就如同一枚金蛋般极为珍贵,再将那金蚕丝再辅以燕云皇室独掌的一门仙家秘法,织就出来的丝绸锦缎便能色彩炫丽,灿若云霞,故名为彩云锦。
江湖上还有一些广为流传的说法,称这彩云锦有水火不入,万法不侵的功效,用之制成的仙家法袍自然就更是上乘绝品。
当然,这个“万法不侵”的说辞,其实是有些水分在其中的,不过是有心人为了赚更多钱在手的一个夸大说辞而已,但即便是有六七成的水准,也足够让无数江湖修士趋之若鹜,梦寐以求了。
让鸿胪寺那边以如此之大的一桩破天富贵去作为鱼饵,去引诱那马鞍渡口咬钩,可见眼前这位皇帝陛下为了做成某些事,实打实是下了何等高昂的血本。
叶先生对于皇帝说的那桩买卖不置可否,有些读书人其实不怎么在乎钱财,只觉得那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所以他并未对皇帝的问题给一个明确的回答,反而转了个话题。
“陛下是觉得燕云帝国先前押错宝了?”
皇帝闻言笑了笑,随后又叹了口气,“若是太平时节,错了也就错了,朕倒是也不怎么在乎,可如今却不行了,毕竟这燕云万里疆土,亿万百姓都是要指着朕这个一家之主让他们吃饱饭的。”
“南边的金钗洲已经彻底沦陷,但那异族当然不会就此罢手,贪得无厌、贼心不死是事实,只看他们下一步是要西进还是北上,若是那颖山陈氏与许川姜氏先对上异族,朕兴许就还有时间,可若是对面直接北上,那么这整座石矶洲内,首当其冲的便是我燕云帝国。”
“当年先祖创业,为了国家长治久安选择了偃武修文,大兴文教,这本是件好事。可如今时移事迁,生逢乱世,满朝重臣却找不出来几个懂兵法的,朕总不好差遣太学里那几位大学士、教书先生们去坐镇两军阵前吧?”
中年文士闻言皱了皱眉头,有些话不是他这个儒家门人可以随意开口的,但他心里当然也清楚,要真说打架,燕云帝国的战力确实不如礼官洲的那座承云帝国,更比不上兴和洲的那座三品青云。
皇帝大概也没希望文士对此有什么说法,只是摇摇头继续道:“朕其实也是犹豫过一段时间的,只是后来觉得青云的那帮人大概不会乐意让朕攀亲戚,他们当年既然能仅仅因为一句话,就强弓硬弩、铁蹄快刀犁了一遍兴和洲的整座陆地,那么这样的强硬帝国,朕怕是也高攀不上。”
“除此之外,朕有耳闻说青云的那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再加上他们那位国师,大概也是不允许朕用这种小手段的。”
皇帝苦笑一声,“可万一将来大势有变,朕总要想辙给我燕云皇室留些血脉下来,先生觉得对也不对?”
中年文士此刻的面色有些凝重,“陛下当真觉得承云的那位就好说话?更何况那个小姑娘身后还站着一座西河剑宗,恕我直言,陛下此举…恐怕会有隐忧。”
皇帝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位读书人的说法,但转瞬又笑了笑,“朕也不是说一时三刻就要如何,徐徐图之而已,毕竟好歹现在也还是有一些时间的,但朕既然有此意图,就总要先断了那两位在盐官学塾时的谋划才成,否则其他人哪里还会有机会?”
今夜无风,月色晴朗,一位皇帝与一位儒门读书人在这座社稷坛之内聊了很多,但大多都是那位皇帝陛下在说,而那个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在听,这与往日两人之间的交谈方式截然相反。
这位皇帝陛下想做的事,其实早已经动作起来了,从一年前就开始布局落子,劝他罢手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今夜之所以会想要找人聊聊天,只是希望能有人帮他查漏补缺而已,只可惜这位姓叶的读书人从头到尾言辞很少,点到为止,绝不多言。
两人聊到最后,连皇帝陛下自己都开始怀疑今夜此行是不是来错了,又或者是没有找对人。
乘兴而来,归去时却反而心绪复杂,表情也有些僵硬。
时近午夜,皇帝最终带着那个披甲武将离开了社稷坛,唯余那中年文士一人落后半步,缓缓踱步出门。
社稷坛建制坐南朝北,与皇家宫城另一侧的太庙刚好是一左一右的方位建制,开门方向也是一北一南恰恰相反,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都是来自当年那位制定礼法的大人物之手写就的规矩礼仪。
按照诸子阴阳一脉的说法,有“天为阳,地为阴”之说,所谓“社稷”二字,社神为地神,稷神为谷神,社稷以地为根,故而建坛当以北门为正门。
中年文士最终走出社稷坛,停步在正门之外,皇帝陛下早已回宫不在此处。
文士站在门前,隔河相对的正是燕云帝国皇城司大营,兵甲遍布,灯火通明,来回巡防的营门职守将卒,隐隐可见身影。
文士站在原地,看着那座兵营,许久都未曾说话。
今夜这位燕云国主特意没有带上起居郎,不必顾忌言行表率之类的规矩,所以有些话说得就很直白,但这恰恰让与之对话的中年文士心情有些沉重。
他是儒家门生,自然对儒门一些学问深信不疑,圣人有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皇帝言谈无忌,当着他的面还能表露出不太看好儒门学问的意思,可见这件事已在那位国主心中徘徊许久,用在此时的某些手段看起来也不太光明,
对于那场决定诸子道统的学问之争,儒门一脉上来先输一阵,实乃时也,命也。
文士此刻突然就想起来在龙池洲自立门户的那位岳王,一位横空出世的兵家奇才,虽未进入武庙,但武功赫赫一时无两。
那个人的当年事,恰恰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所谓文教之畅行于燕云,不过是只在表而不在里的镜花水月而已。
儒门之于皇家,不过裱糊匠而已。
一声叹息过后,这位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读书人,竟已瞬间白头,面目苍苍,意态萧索。
文士回头看了眼那座社稷坛,轻声呢喃了一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说罢,这个在燕云帝国呆了数千年,不为官不聚财,只在三尺书斋讲书的读书人,终于大笑了一声,泪流满面。
原路返回,出崇新门,一去不返。
石矶洲南,燕云帝国,从此再不见大儒叶道新。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
白毫渡船。
楚元宵缓缓退进船舱之中,身侧站着余人,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死死盯着那个登门做买卖的燕云帝国皇家子弟赵正纶。
手持一本书卷的皇家子弟笑意清浅,看着一门之隔满是戒备的二人,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笑,“两位何必如此?这白毫渡船如今已然升空南下,二位也不必再等谁来救你们,赵某其实也并无恶意,只要这笔买卖谈成,咱们就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而且我燕云帝国在石矶洲还略有几分薄面,保证诸位还是可以继续你们的远游路,畅行无阻。”
楚元宵看着这个成竹在胸的家伙,对于他的某些威胁言辞不置可否,只是有些好奇道:“我其实不太明白,燕云帝国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事后有人登门问安?”
先不说一艘升空飞行的仙家渡船,所谓护船罡气是不是真的能拦下某些人,即便是他们真的抢到了想要的东西,可燕云帝国堂堂三品的帝国基业总还在九洲之内,想跑是跑不掉的,如果真的有人事后算账,又待如何?
赵正纶叹了口气,“本来是不太想提起这些伤心事的,但没想到小仙师竟非要与人为难…”
他似是真的被勾到了伤心处,摇着头一脸哀伤,“实在不巧,赵某大概半年前犯了件事,纨绔子弟的通病而已,招来朝野群臣的弹劾攻讦,皇帝陛下为了给满朝臣工一个交代,就下旨免掉了赵某鸿胪寺卿一职,宗正寺竟也跟着落井下石,剥掉了赵某的宗室身份,所以严格来说,赵某如今已非燕云皇室中人,我与他们之间还有些反目成仇的旧怨。”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果然某些人行事,总会是如此的周到有理,让旁人想要指摘都不会有太好的由头。
当初的龙泉渡口也曾试图以类似的方式,想要在中土那座学宫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毕竟中土有很多规矩历来都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只是少年怎么都没想到,那个方氏的事情才过去多久,眼前这就又窜出来一个…
俗话说兔子急了都是会咬人的,这些人难道真就不怕那座天下共主一个不高兴,也来玩一出还施彼身?人家确实是君子,可人家又不是傻子。
“不知道小仙师还有别的问题吗?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想,咱们多少还是有些时间的。”
赵正纶大概是很满意少年错愕的表情,所以又笑眯眯问了一句。
少年沉默了一瞬,“非要如此不可?为了一个都不能保证稳赢的谋算,就让自己生生沦落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赵正纶往前走了两步,不请自入了少年的客舱房间,还低头看了眼手中那本一直未曾翻页的书籍,笑道:“也不知道小仙师读书读得怎么样了,我这书上有句话,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不知小仙师可曾听闻?”
少年嗤笑了一声,此时已然退到了房间内那张圆桌边,先前进舱时解下来的佩刀绣春就摆在桌面上,他便顺势将之提在了手中。
赵正纶见状,不由地有些遗憾,“道理讲不通,就非得动手?跟着你的那个七境金丹都没有胜算,何况是你?”
“我还听说,你之前都已经大道断了头,好不容易才把路修回来,还因祸得福踏上了三径同修的康庄大道,你又何必非要当个犟种,给我一个理由去废掉你这一身让人不太舒服的机缘?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长得好看了一些的姑娘而已,真就有这么舍不得?”
楚元宵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将绣春重新悬佩在腰间,然后抬起头像这个废话很多的家伙,一只手顺势按在了刀柄上。
赵正纶叹了口气,缓缓摇头,“既然如此,那赵某就要得罪了。”
说话出口的瞬间,原本还站在门口的赵氏子弟突然身形消失,在屋中二人都没有反应过了的瞬间就出现在少年身侧,一只手轻飘飘落在了少年肩头。
除了当初在小镇,那位曾被少年扶进乡塾的老人,以及崔先生之外,少年今日算是离开凉州之后第一次遇见神修。
精气神三径,神修最为少见,白衣姑娘李十三曾说过,神修一脉大多是儒门读书人在修行。
先前在龙池洲姜蓉国境内,那个蒙眼年轻人第一次展露手段的时候还曾提过一句,说是神修与神灵二者都有一个神字是有些缘由的,跟儒门把文庙学塾开遍九洲也有些关系。
至于其中实质是什么,他倒是没有明说,留给了少年人自己去求索。
此刻,这个以儒生形象出现的年轻人赵正纶,一出手就是一记神修手段,直接将少年定在了原地,余人当然也跑不掉。
高阶修士的某些神诡手段历来眼花缭乱,楚元宵二人跟这个赵正纶之间,境界差距到底是太过悬殊了一些,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寻到,就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不过,赵正纶好像也知道少年身上那枚须弥物刻有一个“儒”字,更知道某些大能者的手段是何等的不可揣度,所以他并没有想要强行将那件东西拿出来,而是再次笑眯眯看着已经动弹不得的少年人。
“现在如何,是不是可以将东西给我了?”
这个赵氏子弟一边说话,一边顺势做到了桌边圆凳上,翘起二郎腿,一只手肘拄在桌面上,手背撑在脸侧,看着被定身的少年人,唇角勾起一抹带着些嘲讽的邪笑。
“我当然知道你背靠大树好乘凉,还知道你身后的大树不止一两棵,没点胆量的人确实惹不起你,但此时你那几位先生各有各的事要忙,恐怕是赶不及来救你的。”
赵正纶有些得意,说话时还在有意无意抖腿,整个人的做派已经不太像是重规矩礼仪的儒门子弟了,他紧接着长吁出一口气,笑道:“装了这么多年的规矩,如今终于可以放下身段来,我其实还挺舒服的,所以你如果不给我这个面子,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我就会有很多的办法来炮制你,以前有顾虑的事,现在没有顾虑,我其实还挺想试试的,比如…”
他轻笑了一声,“我之前在燕云帝国的刑部带过一段时间,有手底下的小吏曾给我演示过一种名为‘加官贴’的酷刑。”
“那些不通文墨的糙人,竟拿着上好的宣纸去给人上刑,我当时还挺来气,骂了那些家伙几句有辱斯文,但其实心底里也想亲手试试,把一张又一张价格昂贵的玉版纸贴在人脸上,再往上浇水会是什么感觉?”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并不够骇人,赵正纶就又笑着道:“不管进门来的人有多豪横,或是有多嘴硬,但凡是加官贴上脸,从九品官开始往上加,很少有人能撑得过正五品,更多的人到后来就是憋得浑身泛紫,屎尿一裤裆,臭不可闻,熏得人都到不了跟前去。”
说到这里,他一脸玩味之色看着楚元宵,笑道:“若是像你这样师出名门的高门弟子,真到了那个地步,不知道以后到了江湖上,你还敢不敢自报家门?你那几位先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颜面?”
说罢,这个从头到尾从未变过脸的赵正纶,突然挑眉一笑,撑在脸侧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在这一刻,已身中定身术的楚元宵,骤然之间双目陷入失明,视野漆黑,与此同时,口鼻之中瞬间窒息。
眼看着楚元宵脸色越来越痛苦,皮肤逐渐开始充血泛红,同样被定身在圆桌另一侧的青衣小厮余人目呲欲裂,怒睁双眼恶狠狠瞪着那个一身儒衫的燕云皇族。
赵正纶对此置若罔闻,只是饶有兴趣看着那个面容扭曲的窒息少年,想看看他能扛到什么时候才会讨饶。
一声剧烈的爆响声骤然响起,与隔壁客舱之间的那堵墙壁,在瞬间被人从对面硬生生撞碎开来,一个娇俏的身影从隔壁电闪而来,五指成爪,直奔赵正纶。
坐在桌边一脸笑意的赵氏皇族子弟,对于这突兀而来的袭击并无意外,甚至还有空淡笑摇头,“好好一个练气士,怎么还跟那些修武道的莽夫一样上不得台面?不过你这能将渡船客舱的墙壁都撞碎的本事,确实是也够头铁了,江湖把式的铁头功?”
赵正纶说着话,空着的那只手早已朝着那个飞身而来的少女探了出去,又是轻轻巧巧一手定身术,飞在半空中的青霜一瞬间被固定在原地,没了冲劲之后脸面朝下跌落在地,动弹不得。
另一侧隔壁的青玉听到动静,跑过来问出了什么事,结果连门槛都没能迈进来,被那坐在桌边的年轻人轻轻巧巧看了一眼,就直接倒飞了出去,撞在对面的船舱墙壁上,口吐鲜血,脸色苍白,再难起身。
四人都非一合之敌,山穷水尽,危在旦夕。
……
白毫渡船的船头笔尖处,有个一身朴素、清癯俊朗的中年人,三绺长髯,风姿卓绝,他此刻就盘腿坐在那船首位置,并未突破护船罡气,如水中浮萍,与整座渡船相得益彰,犹如一体,共同南下。
这位数千上万年都没离开过他那三亩自耕田的中年汉子,也不知是何时到的此地,即便是马鞍渡口那位负责守护白毫渡船不出意外的压箱底高阶修士,都没有丝毫察觉。
关于白毫渡船上某间船舱之中发生的事,对于中年人而言,如在眼前。
这一幕大概是让他破天荒想起了某些旧故事,所以也难免有些感慨,故国山河在,故人如旧颜。
这都多少年了,有些人的习惯秉性还是如当年一样,死性不改,子子孙孙都是一个样子,偶尔出来一个长得比较直溜的好树苗,也依旧改不掉那一大家子的门风,所谓积习难改,不过如此。
很多年不曾饮酒的中年汉子,此刻突然有些想喝酒,伸手一招,手中便出现了一只酒坛,有一个粗犷的名字叫做“匈奴血”,酒浆鲜红如血,辛辣刺喉,酒气极壮。
汉子揭开酒坛泥封,并未豪饮,只是凑在笔尖处闻了闻,便算是饮酒了。
年轻时领兵习惯了禁酒令,后来不再为一军之首,也并未废掉那“禁酒”二字,以身作则,早就习惯了。
……
楚元宵双目空洞不能视物,因为窒息之下,意识都逐渐开始模糊,周身空洞。
不知何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如在溺水中的少年忽然发觉自己能动了,于是便拼命朝着那个光点处游过去。
在水中扑腾了许久之后,终于到了岸边,距离那光亮极近,他赶忙铺上岸去,顾不得浑身湿透,继续朝那光点狂奔。
有个不知来历的声音,温润柔和,缓缓问道:“你觉得那座燕云帝国如何?”
狂奔少年猛地脚下一顿,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当初在盐官镇那棵门前老槐树下时,他就经历过一回了。
对于那个莫名的问题,少年并未太过思考,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那个声音对此似乎是有些讶然,轻笑一声后又问道:“与你为难的是赵氏皇族子弟,今日如此之大的委屈,说一句奇耻大辱都不为过,窥一斑而知全豹,你难道不觉得那个皇族有问题?”
楚元宵皱了皱眉头,垂眸思考了一瞬,然后抬起头看着那处光亮,轻轻摇头道:“我确实认为他不是好人,但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定性所有赵氏,这样不公平。”
“那他对你就公平了?”那个声音似乎不太认同少年人的这句话,声音变得有些淡漠。
楚元宵好像没有察觉到对面的不喜一样,固执道:“所以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会把今日的债还回去,也让他亲自尝尝‘加官贴’是什么滋味,但如果只因为他一个人,就推测跟他同族的人都不是好人,这样不对。”
那个声音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少年不说话,也不再往那光亮传来的地方挪步。
那个声音大概是因为见他久久不肯服软,有些恼怒,“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觉得别人只是一个人使坏,自己就不应该牵扯旁人,傻了吧唧在那里讲究一个所谓大义,打肿脸充好人,结果到头来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傻是不傻?!我瞧着你就是个大傻子!”
楚元宵闻言抿了抿唇,“那个皇族怎么样,至少要等我见过其中很多人之后才能确定,只是一个人不能说明什么,评判人心好坏,也不该如此潦草。”
那个声音突然就沉默了下来,久久都没有说话。
楚元宵见他归于寂静,也不再等待,而是打量着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寻找出路。
片刻之后,那个声音又突然出现,只是这一次平静了很多,“既然你坚持己见,那就希望你将来能去好好看一看某些人心,只是在那之前,你得先活下来。”
说罢,那个声音便彻底归于沉寂,只是前一刻于少年而言还可望不可即的那处光亮,骤然之间开始在他眼前放大,直到天光大亮。
赵正纶似乎是没有发现楚元宵已经恢复了视线,也恢复了呼吸,还在那里满脸兴味欣赏自己的杰作。
楚元宵瞬间手握住身后剑柄,下一刻,当初在白云剑山曾出手的那一剑再次现世。
一道白光闪过,身侧圆桌一分为二,连带着那赵正纶的一只手臂一起,一同跌落在地。
赵正纶甚至有些发懵,甚至都没能立刻感受到痛觉,只是愣愣看着对面那个眯眼看着自己的少年人,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么可能?”
那一剑不仅斩了他一条手臂,更是直接封了他的修为,此刻赵正纶,几于普通人无异,只能勉勉强强维持住重伤,不至于血流致死。
楚元宵看了眼手中木剑,有些心疼,“你之前说得确实不错,的确是哪里都算到了,但你唯一的一点缺憾就是,你没去过龙池洲。”
赵正纶咬着牙眯了眯眼,此刻那断臂的钻心刺骨才开始直冲天灵,疼得他都开始打哆嗦了。
少年也不用他发问,将手中那柄并未沾血的木剑送回身后剑鞘,然后从一侧搬过来一只完好的圆凳坐下来,看着赵正纶缓缓道:“当初在白云剑山时,我曾有幸登上他们那座宗门后山的半山腰,还在与人斗法的过程中,取巧借用了半山剑气。”
少年有些怅然,看了眼那个脸色越发苍白的赵氏皇族,语气变得更差了一些,仿佛自己的家底被人投了一半一样,一脸肉痛。
“那一招过后,我身后这把剑上本来是还残留了一些剑气余韵的,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将之全部温养进入木剑之中,你就撞上门来了。”
楚元宵有意无意没有提有人出手帮忙的事,只是用那一剑掩盖了所有事。
少年又长叹一声,还是觉得自己亏大了,哀怨道:“你说说你,运气不好就不好吧,还非要拉上我作陪,结果你亏我也亏,这又是何必呢?”
终于有些明白了缘由的赵正纶惨笑一声,任他如何智计,如何的大势已成,也没想到还有这种变故,燕云帝国皇城司的探马去遍了全天下,唯独没去过龙池洲。
“既然如此,赵某技不如人,要杀要刮随你处置便是。”
楚元宵耸了耸肩,“你贴我加官,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扛到了几品,但也没有像你说得一样一裤裆屎尿,还算好吧,砍你一条胳膊足够了,也算我先替李姑娘收一波利息,我暂时勉强能给自己交待了。”
说着,他瞥了眼那个有些错愕的赵氏子弟,凉凉道:“别以为这样就过去了,我只是收利息而已,真正要债的事情李姑娘肯定会自己做,希望你们到时候已经准备好了。”
当初在盐官镇时,那个白衣姑娘也曾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只不过是对那个水岫湖嫡子说的。
赵正纶默了默,站起身来后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看了眼少年人,然后便步履蹒跚离开了船舱。
其他三人早在赵正纶被斩断一臂的时候,就都已恢复了自由,各自愣在原地,震惊地看着楚元宵。
楚元宵一直坐在那圆凳上,目视着那赵正纶起身,又转身出门,渐渐远去。
少顷,楚元宵微微转头给余人递了个眼神,青衣小厮立刻会意,赶忙出门去扶起依旧难以起身的青玉,顺势看了眼两排船舱之间的走廊,空无一人。
二人进门来,余人又关上了房门,这才朝着少年点了点头。
楚元宵一瞬间面色潮红,直接喷了一口鲜血出来,面色苍白,气息紊乱。
当初在剑山的那一剑,他的剑招学自李乘仙,剑气借于那座白云剑山历代已故剑修,而且还是在梦境心湖之中,所以一剑过后就还好,虽然同样有伤,但好歹还能承受。
但今日这一剑可是实打实在人间,不是剑修,却干了件剑修的事,不死也得脱层皮。
要当剑修,哪会有这么容易?
……
白毫渡船船头处,那个衣衫朴素的中年汉子面带笑意,这一次是真的提起手中酒坛猛灌了一口酒。
人间有一剑,不是剑修,胜似剑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