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即便是来与人讲道理的楚元宵自觉占理,也不能选择站在众目睽睽的光鲜处直接说出口。
今夜的临安城这一场,某些不曾顶着官身,却能因为一时激愤就来与一位武神放对的江湖中人,所作所为已经很说明了一件事,注重礼教的燕云帝国,也不全是只会说亮堂话的软蛋怂包。
民心可用,未必不能一战,但若是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他们的皇帝有如此种种的算计,实无异于败坏军心,这对如今的燕云而言,当真不会是个好选择。
话也要说回来,如今眼看着说不定下一处战场就是石矶洲南岸,在这种时候逼着燕云帝国换皇帝,无异于临阵换将,此乃兵家之大忌,同样有损军心,但事情逼到了这一步,如果那位燕云国主赵端晏非要执迷不悟,那该换就必须得换,这与当初北海渡船杀赵中宸一样,形势所迫,不得不为。
楚元宵那句“换个皇帝”的言辞一出口,这处隔绝天地的剑气光罩之内,另外三人的表情都猛然一变,天官大人与宫中貂寺的脸色难看至极,而那位大剑仙高沫,似乎瞬间猜到了某些事,脸色虽同样阴沉,但却是另外一种意味的难看。
礼部尚书钟文眯眼看着面容苍老,一脸玩味的楚元宵,冷笑道:“一座三品王朝的皇帝,是你想换就能换的?大言不惭,痴心妄想!”
那位宫中貂寺崇信此刻呼吸困难,他来此之前的易容改装,本是想趁乱偷袭,却反而被楚元宵突兀出手制住,心底里大概是有些不服气的,堂堂皇帝近侍,竟然被如此容易就拿下,脸面何在?
此刻听到楚元宵如此口出狂言,大太监崇信虽受制于人,但依旧忍不住一脸鄙夷,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冷笑道:“阁下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一句话把自己熏死!”
楚元宵看着这两个还是不愿意服气的家伙,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转过头有意无意看了眼一旁脸色阴沉如滴水的高沫,这才意有所指道:“各位觉得,我今日为什么是顶着一尊兵家大圣人的武道肉身来这里的?”
大太监崇信冷哼一声,“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你倒是有胆量本尊前来,怕是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楚元宵瞥了眼这个骨头倒是挺硬的宫中貂寺,有些好笑般摇了摇头,“这话倒是说得也挺在理。”他转过头看了眼那位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的礼部天官,笑眯眯道:“那天官大人觉得呢?”
钟文面色凝重看了眼那张略显苍老的面孔,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楚元宵眼见这位礼部天官大概是猜到了些东西,满意点了点头,笑道:“你们燕云帝国确实是三品王朝,很举足轻重了,但面对如今的天下危局,真没有谁是一定动不得的,不信的话你们也可以问问中土临渊学宫,或者是问问你们那几位进了中土文庙的大文豪们,也看看他们是怎么个说法?”
“虽然临阵换将确实是兵家大忌,但也要看换过来的是谁,你们说要是找几个武庙陪祀的十哲高位过来接手燕云战事,你猜他们能不能稳住这石矶洲南岸的百万边军?”
说着话,楚元宵突然转过头看了眼临安城外的某个方向,再回过头来看着那位礼部天官,笑道:“再或者,要是石矶洲中部的那位楚王愿意接手燕云,那是不是这一国之主和战场主帅的两张板凳就都有人坐了?”
“我可是早就听说了,那位楚霸王不喜欢读书人,就是因为煮了某个口不择言的书生才会与中土交恶,而你们这些只会清谈,却不知道要为自己的言辞负责的所谓读书人,若是在那位楚霸王手底下为臣,也不知道日子还能不能过得如此雍容清闲?”
楚元宵此刻这话,已经不只是威胁一国皇帝,更是连带着整座三品王朝的所有读书人一起,都给明晃晃的威胁了。
那礼部尚书钟文一脸的凝重之色,此刻更加说不出话来,燕云帝国先前不是没有打过要仗那位楚霸王的势的主意,但那只是仗势,可不是要让人家来把自家皇帝从龙椅上挤下来的意思。
楚元宵说完了某些嚣张跋扈的言辞,而后笑看着在场三人,淡淡道:“我要说的道理都讲完了,接下来就看各位要不要听了,我觉得二位应该先回一趟皇宫,还是问问你们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为好,二位觉得呢?”
说罢,他转过头淡淡看了眼高沫。
鹤发童颜的大剑仙从刚才双方停手之后开始,就一直未曾插言,此刻见到楚元宵看了眼自己,心领神会直接撤掉了笼罩四人的剑气光罩,表情也顺势平复了下来,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但时至此刻也不能挂在脸上。
楚元宵随手将提在手中的彪形大汉甩飞了出去,任他飘然落地再平复气息,丝毫没有怯场的意思。
那位宫中貂寺面色憋得通红,被人如扔死狗一样甩飞更是让他怒发如狂,但他毕竟是皇帝近臣,孰轻孰重还是得分清的,在重获自由之后也没有再直接含怒出手,而是与那位礼部尚书对视一眼之后,各自心有灵犀,双双往皇宫那边赶去,毕竟这个特意来找茬的家伙话里话外的有些事情做不得假。
城外十里处某座云头上,有一行武夫,在某一刻突然有意无意放开了周身气势,不再遮遮掩掩,血气如龙,气势煊赫,仿佛是在为楚元宵的某些言辞打底,也让他的威胁之意显得更加真实。
楚元宵目送着那两位皇帝心腹匆匆离开了礼部衙门前这座小广场,随后转过头看了眼城外的方向,最后才转过头看向那位鹤发童颜的大剑仙,笑道:“今日拉着高剑仙下水,实在是不好意思,还望大剑仙见谅。”
大剑仙高沫,此时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了眼那个笑意满满的苍老面孔,语气之中尽显落寞,“想不到这才多久未见,你倒是真让人大开眼界了一回。”
楚元宵闻言挑了挑眉,转过头看了眼那已经走远的两人,又环视了一圈站在周围,离此地都略显遥远的其他人,这才悄悄靠近高沫一些,小声道:“威胁一个三品王朝的皇帝,这么带劲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干,以前想都不敢想嘞!”
说着,他还小心翼翼长出了口气,再次低声道:“其实我也很紧张的,要不是师命难违,我才不来这里干这种傻事!一想到从此以后都要被一座极有钱的三品王朝盯上,还要时时刻刻防着人家的报复,很吓人的!”
原本还有些心情沉重的高沫,此刻听到眼前这个突然开始犯怂的家伙说出来这么一句,那张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精彩了。
高大剑仙眼角抽搐,看着这个第一次见还是个少年面孔,此刻又顶着一尊武神境的肉身招摇过市的家伙,心情复杂,但表情上则是一脸的似笑非笑,道:“说句实在话,我练了大半辈子的剑,打过的架不在少数,该递的剑也都没少递,但这日子是过的真没你这么有意思过,看来你挺有前途啊!”
楚元宵摆了摆手,无奈道:“有前途个屁!你以为我愿意?要是三年前你问我想干点啥,我可能都只会说有几亩田种,能吃饱饭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日子了,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还要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楚元宵大概是也有些惆怅,顺手摘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了两口酒,又顺手往那位大剑仙面前递了递那葫芦,准备请他喝酒。
关于酒量这点事,有时候好像也是带天赋的,楚元宵还是自己那具肉身的时候,其实很少喝酒,从那座山间酒肆里得来的那坛顿递曲,他喝了三洲之地才见底,可见酒量该有多低,如今狗仗人势顶着一尊武神境的肉身招摇过市,还能过一把酒瘾,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人间大高手,酒量得高,喝酒得大口大口往下灌,举杯狂饮豪气干云,喝半坛洒半坛,这都是江湖规矩。
高沫看了眼这家伙递过来的酒葫芦,笑着摇了摇头,“不喝酒,戒了。”
楚元宵斜瞥了眼这个大剑仙,双方此刻不知为何,还真就像是多年老友一样有了某种似是而非的融洽,他也不强求对方必须喝酒,收回酒葫芦再次灌了两口,二人也不再说话,静静站在小广场上,被数百人围在中间,安心等待那位燕云国主的结论。
……
城外十里的某处云头上。
钟离有些意外地看着楚王,一脸的匪夷所思,大概是没有明白自家大王为什么突然就放开了一身霸道煊赫的气势。
可能是因为钟离的某个直勾勾的眼神过于直白,让那位楚霸王实在是难以视而不见,于是他便微微侧头看了眼身侧这个麾下爱将,笑道:“本王脸上长花了?”
钟离闻言赶忙低下头来,但还是有些不解道:“末将只是不明白大王为何会有此一举?”
楚王笑了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那座剑气牢笼之内聊了什么,但应该也不难猜,既然有些人做的是有益于天下的事,那么本王帮着助个阵,再敲一敲边鼓自然也无不可。”
钟离闻言心下一宽,面带笑意,但又有些古怪道:“大王难道就不觉得,那个少年人是故意要引大王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有大王您这句‘敲边鼓’?”
楚王负手而立站在云头,闻言也只是表情淡淡道:“所以,等他们这一场结束之后,本王得先收一点利息回来,我楚王府的名号,也不是随便谁想用就能用的!不管是他楚元宵,还是那个姓韩的家伙,都得好好给本王一个交待!”
他眯眼看着那个站在城中的苍老少年人,冷笑道:“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扒了他的皮!”
……
那位燕云国主赵端晏,到最后也没有出来与楚元宵面对面,只是那位匆匆进宫去的礼部天官,很快便去而复返,还带回了那位皇帝陛下的一句答复,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得到答复的楚元宵挑了挑眉,没觉得意外,看了眼身侧那个表情也跟着微微放松下来的大剑仙高沫,笑道:“高剑仙这是终于能宽心一些了?”
高沫没好气瞥了眼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楚元宵也不在意,继续笑眯眯道:“按理说我应该称呼一声前辈,再跟你行个晚辈礼来告别,但是如今顶着一尊武庙十哲大圣人的肉身,有些事就实在不允许我随意为之,不如等下次有机会再见,到时候我给高大剑仙磕个头都成。”
高沫一脸烦躁摆了摆手,骂骂咧咧道:“滚滚滚,当初还想尾随着多看看你这家伙,现在我倒是要感谢一番那徐淮拦着我不让进入龙池洲了,眼不见心不烦,你这混账没什么好看的!”
楚元宵挑眉,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转过头看了眼那位面色难看的礼部尚书钟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要离开了,有劳天官大人带我向你们的皇帝陛下带个好,就说楚元宵今日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他日若有机会成为战场同袍,我也愿为他牵马执鞭。”
那位天官钟大人大概是没觉得楚元宵这话有多诚心,加上堂堂一座三品王朝在今夜被一人威逼低头,实在太过丢面子,所以心情很不好,也就没有了与人寒暄客套的意思,始终沉默不言。
楚元宵不以为意,与钟文说完了话,又转过头看了眼围在周围,一脸迷茫的在场众人,拱手抱拳朗笑道:“有劳诸位道友今夜来此,在下实在惶恐,他日若有机会,小弟必置酒摆宴请各位畅饮,以表歉意。”
小广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的一大堆临安城内仙家修士,个个一脸迷茫看着那个言笑晏晏的家伙,无一人说话,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明白今夜这场对峙是因何而起,又为何到最后会落得这样一个古古怪怪的结局。
下一刻,与所有人都打完了招呼的楚元宵,抬起一脚猛然跺下,立时拔地而起,化虹飞升,就要回返石矶洲北方的那片枣林边。
正当此时,从距此不远处的那座皇宫之中,一道细如牛毛的凌厉剑气骤然爆发,如同一根银线瞬间穿越千丈距离,直奔刚刚飞入高空,新旧两口气还没换完的楚元宵。
站在地面上目送来人远去的大剑仙高沫,脸色猛地一变,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上,但面色扭曲了一瞬之后却没有拔剑出鞘,只是眼神阴沉望着那个仿若无力招架的老人身影。
礼部尚书钟文不是修行中人,所以有些事情于他而言太过高深,看不太懂,但当那个飞入高空的身影突然拉开拳架朝着皇宫的方向一拳轰出去的时候,他到底还是看懂了一些事情的。
钟文看了眼高沫。
那位大剑仙此时一脸的怒意,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惭愧与复杂,察觉到钟文的目光后,他瞥了眼这位天官大人,冷冷道:“输了就要认,这种拿着脸面不当脸的事情,亏你们做得出来!”
这话足够让钟文明白更多事了,摇了摇头坦然道:“我对此事并不知情,陛下的确是让我带了话的,但后面又说了什么事,我并不在场。”
高沫侧过头深深看了眼钟文,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抬头看着天上那处战场。
楚元宵刚刚飞入高空的那一刻,心神微松,但还不等他重新换一口气飞离此地,一瞬间的寒毛倒竖就让他心底一凉。那一手细如牛毛,长如穿线的凌厉剑气,自千丈之外爆发开来的刹那间,楚元宵几乎同时就已经感觉到了。
天下修士,无论是精气神哪一道,到了一定境界之后都会有一些冥冥之中的感应,有人心怀恶意或是对自己起了杀心,他们往往都是立刻就能感觉到的。
这个功劳当然不是楚元宵自己的,而是要归功于韩老头的武神境肉身,让他如同练了千万遍的下意识一样,毫不迟疑直接朝着那座皇宫的方向就是一拳就砸了出去!
那道凌厉的剑气来得很快,如果楚元宵的动作稍微慢上分毫,那剑气就足以将他洞穿!
一道辉煌的拳罡,与那一道细如牛毛的剑气瞬间相撞在一起,一声剧烈的爆鸣声骤然响彻在整座临安城的夜空中,震得整座帝京都微微抖了抖。
差点被一剑重伤的楚元宵立时间怒发冲冠,朝着那座皇宫一声暴喝,“无耻!”
下一刻,他脚下一跺身化长虹,立刻就要朝那座皇宫的方向冲去!
那个站在地上按着剑柄的高沫有些无奈,但还是不得不拔地而起,提剑挡在了楚元宵前冲的路上,脸色难看但也不得不帮忙拦人。
“这里面可能有误会。”
楚元宵冷笑一声,“误会?前一刻还答应得好好的,后一刻就要放冷箭背后伤人,要不是这尊肉身反应够快,我今天就得死在这里了,你管这叫误会?”
高沫表情一滞,对于某些人的做法同样也有些不齿,但他毕竟是这座临安城的镇守之一,有些事由不得他放任不管,此刻也只能改为仙家传音,沉沉道:“这一招偷袭确实有些下作,但我认为应该不是国主的意思,他是个文人皇帝,又一贯自比君子,这里有这么多人在,他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不君子的事。”
不管如何,高沫不能放任怒火烧心的楚元宵直接落进他身后那座皇城中,一旦楚元宵与皇帝当面,又闹出些损伤出来,那么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这个死仇就结定了。
楚元宵一步步跨前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眯眼看着高沫,冷冷道:“是不是他的意思,也要等我求证完了才知道,不是我说大话,即便你是问道境的大剑仙,但真要拼命的话,你也未必拦得住一尊武神!”
剑修加一境是江湖规矩,这也是剑修难缠的原因之一,问道十境的大剑仙,打起架来堪比十一境闻道,所以高沫的战力与武神境武夫是在伯仲之间的,但此刻怒发冲冠的楚元宵,看着那个十境大剑仙时眼神只有冰冷,毫无怯意,这是属于韩老头这位武神的底气!
高沫有些无奈,对于楚元宵明晃晃的威胁,他倒没觉得如何,毕竟是自家理亏在前,这位大剑仙皱着眉头想了想,最后缓缓道:“我可以陪你去皇城,如果真是皇帝的意思,我代他向你赔罪,但如果不是,希望你能稍微忍让一二,想必皇帝也不会容许有人背着他做这种事。”
楚元宵冷冷打量了这个鹤发童颜大剑仙许久,最后才压住心头怒火,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可以。”
……
皇宫御书房内。
那个大太监崇信跪在皇帝御案前,面色平静。
皇帝赵端晏并未坐在御案背后的龙椅上,而是负手而立站在那扇敞开的窗户前,表情阴沉。
“说说吧,你又是借了谁的势?”
皇帝今夜心绪转变得太多也太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开始还有些高兴于那座承云柱国宗祠千万里迢迢遣使来到石矶洲南部,要与燕云帝国结盟,没想到一转头就被那个顶着武神境而来的少年人压了一头,这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又骤然惊觉自己常年留在身边的近侍,最亲近的心腹之一,竟然身怀二心!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这位历来城府深重的皇帝陛下,一时间都有些无所适从,脸色更是难免有些泛白。
天下大势的算计,他其实并不会太过在意,既然有人能顶着一尊武庙大圣人的肉身来与他讲理,就说明了一旦开战,燕云帝国绝不会孤立无援,这就是对方给出的承诺,于他而言也能算是个好事。
真正让这位皇帝惊怒的,其实是最后这一手,堂堂的皇帝近臣竟然是别人的手脚,这足以让一位自信满满的三品王朝国主惊出来一身的冷汗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正是燕云帝国太祖皇帝的名言,赵端晏甚至觉得,他此刻项上人头还能挂在自己的脖颈上,都得感谢对方手下留情了。
大太监崇信表情平静,低着头细声道:“陛下容禀,奴婢只是不忿于那个姓楚的狂徒欺辱我燕云皇室,所以才会激愤出手,此事并无旁人手脚。”
皇帝闻言冷笑了一声,“好一个一时激愤,朕倒是要感谢你当着全城修士和百姓的面,光明正大来打朕的耳光了?”
崇信叩首更低,没有说话。
站在窗边的皇帝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用一颗后脑勺对着自己的身边近臣,双眼之中墨云翻覆,语气平静道:“楚王府的某些人,异族的某些人,承云那座柱国宗祠里的某些人,哪一家是你的另外一个主子?”
大太监跪在地上,闻言只是低着头平静道:“奴婢无家小,官职俸禄恩宠皆是得自陛下,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皇帝眯着眼看着这个大太监,片刻之后突然冷冷一笑,“朕怎么记得你曾收过一个义子,还是不曾净身的,早些年做买卖离开了燕云,还一去不复返了?”
跪地的崇信再次不说话了,跪在地上也不抬头。
燕云帝国有官制,不允许外臣豢养阉稚,但内宫太监年满三十之后可以收义子以补空缺,除此之外也可收养未曾去势的男童为后,且不限数额。
大太监崇信身为内班院之首,官居内班院都都知,当然是有义子的,但不曾去势的只有那么一个,早在七八年前就已不知所踪。
皇帝看着跪在御案前,死咬着牙不肯松口的崇信,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有些无奈,人性之中的某些事,当真说不上是好是坏,没了身为男人的某些权利,对于另外一些事反而会显得更加执着,哪怕是拿他们的脑袋来换,也能甘之如饴。
站在御书房外广场上的两人,一个武神,一个问道境大剑仙,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高沫看着楚元宵,似笑非笑道:“怎么说?”
楚元宵侧头瞥了眼这家伙,没好气道:“还能怎么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呗!”
高沫表情一滞,怒道:“你别太过分!”
楚元宵冷笑一声,“要按我本来的意思,我就算拼着重伤都要砸烂你们这座破皇城,现在只是杀个大太监而已,很给你面子了,你以为我跟你交情很深?”
说罢,也不等高沫反应,楚元宵干脆直接一脚跺地,当场震碎了脚下那块地砖,某一块不大不小溅起的石子瞬间离地而起,再被武神挥手一掌横拍,那石子便如利箭一般直冲那座御书房,在墙面上留下一片不大不小的孔洞,直奔那崇信的后脑门。
那个跪地的大太监,修为也是十境问道,当然不是没有机会躲掉杀招,但他却在杀气临身的那一刻,突然一脸轻松般笑了笑,闭上双眼坦然受死。
皇帝脸色沉凝,冷冷看着崇信死在面前,一言不发。
站在门外广场上的楚元宵侧过头看了眼高沫,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不拦我?”
高沫冷哼一声,没好气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赶紧滚!”
楚元宵笑了笑,也不多留再次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传音给高沫,只说了一句话,“多费心看着点你们这位陛下,他选择战或是选择跑,在某些人眼里是不一样的,今日有第一个崇信,下一次未必不会有第二个。”
……
临安城外十里。
楚元宵再现身时,正好离那几位看戏之人不远。
那位楚河之主似乎对于对方明晃晃来到他面前有些意外,轻笑一声,道:“你的胆子倒是不小,顶着这么一张脸也敢来见我?”
楚元宵拱了拱手,认真道:“晚辈谢过楚王援手之恩。”
楚王随意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说罢,他眯眼看着这张多年都不曾见过一面的熟脸孔,古怪道:“当年也曾是人中龙凤的一张脸,就不能好好捯饬捯饬,一脸的褶子来见本王,是觉得本王会嫌恶心下不去手?”
楚元宵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位楚霸王摇了摇头,眼神突然一凝,凉凉道:“怎么说你都是个晚辈,见到长辈,难道不该执晚辈礼?”
楚元宵闻言,坦然摇了摇头,“楚元宵今日借的是兵仙的肉身,实不便与楚王行礼,倘若他日有机会问拳楚王府,倒是可以再来与长辈见礼,想必也不算太迟。”
这话说得够硬气,连一旁的钟离都有些眼角抽搐,心底直呼“好胆”二字!
楚霸王眯眼打量着这个面容自若的后辈,片刻后突然一笑,语气凉凉,“那咱们得先看看,你今日能有本事出临安,还有没有本事逃得过本王出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