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洲春花国。
从颖山陈氏出门远游,顶着“监察使”职责巡查一洲的小镇陈氏弟子,在这座四品王朝的北方小县城,遇上了行伍补兵,被强行撕扯出了那间小饭庄。
双方之间,一边是光明正大将补兵当成了抓兵,要将那一城青壮读书人编为行伍,再送往一洲南侧的许川姜氏大城,而后再去往一洲边界备战御敌,另一边又觉得对方太过霸道,手段粗糙,不分青红皂白逼人送死,实在不是正道该有的做派。
一时之间,双方形势紧张,大有一言不合就兵戈相向的意思。
有个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双手拢袖,缓缓从小县城东门进入县城,步履轻缓往城中走去,最终在距离那间饭庄不远处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个出自陈氏的少年人与那抓兵的武将对峙。
陈济面色不好看,盯着那个光明正大借着由头来欺负读书人的武将,一身神修的精神力修为微微鼓荡,衣袂翻飞,大袖飘摇,大有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的架势。
那武将见对方是个身怀修为的仙家修士,微微有些讶异,但并无半点怯场之意,冷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像是在等待着他出手一样。
武将手下一众负责抓人的武卒,眼见自家将军在与一个看起来是仙家修士的儒生少年人放对,一个个便毫无犹疑直接撂下手头拿人的差事,迅速汇聚到那武将身侧,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少年人围在了中间,张弓搭箭,持枪按刀,冷冷看着这个当街作妖的读书种子。
与读书人不对付是多年以来的军中习惯,在这种时候冒出来一个不开眼的愣头青,就正好也能拿来杀鸡儆猴,时机也算是刚刚好。
陈济定定看着那嚣张跋扈的武将良久,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直接出手打架,忍得一时之气,避免真的和自家人打起来,有碍大局。
那武将眼见少年人认怂,不屑般撇了撇唇角,低声冷哼了一句,“果然还是个没胆量的怂包,说你们这群只会吟酸诗的家伙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精神力修到了一定境界的陈济,对于那武将嘟嘟囔囔的不屑之言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但也还是仅只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闭口不言,像是真的认怂了一样。
那个拢袖站在人群外围的中年文士,看着人群中沉默下来,似乎真的就准备跟着去往城外军营的少年人,神色微微放松,唇角还带了些笑意。
长街上鸡飞狗跳,那些重新开始抓人补兵的军中武卒,再次开始四处拿人,前半截因为与少年人对峙而放松了管束,有些偷偷摸摸想要逃跑的城中读书人,再次被这些如同虎入羊群的行伍军卒连打带骂赶了回来,就开始一个个哭天抹泪,哭爹喊娘,一片乱糟糟。
但不知为何,好像就只有那个拢袖站在街口的文士,一大堆军卒直接从他身旁经过去抓人,却好像又是所有人都没看见他的存在,明晃晃成了鹤立鸡群,还无一人觉得不合理。
本是低着头站在人群中的少年陈济,无意间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再次看了眼那个还在趾高气昂抓人的武将,没见他表情有任何的不妥,就大概猜到了些什么。
那个中年文士见少年注意到了自己,于是就笑着点了点头,又抬起手朝着少年人招了招。
陈济有些惊讶,也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还是直接离开了被赶到一处的人群队伍,直接朝那中年文士走去,路过一个个大睁着眼的军中武卒身旁时,他们好像也无一人注意到他的“逃跑”之举。
这一幕,让陈济心头微微一凝,看着那个中年文士的眼身也更加凝重。
双方见面,少年人抬起双手抖了抖衣袖,朝着那文士行了个揖力,恭敬道:“晚辈陈济见过前辈,未敢请教前辈是?”
那文士见这少年人礼数板正,笑意便更加亲切了一些,回以一礼,温声道:“我姓叶,来自石矶洲,跟你的先生崔觉也算是旧识,在离开石矶洲之前还算是燕云帝国的人。”
这个文士正是与那位燕云国主在社稷坛有过一番交心之言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离开燕云,后来在大运河畔与那位运河水君老船夫有过几句简单交谈,随后便离开石矶洲南下到了楠溪洲的读书人,名叫叶道新。
陈济抬头看了眼那文士,虽在心底里有些惊讶,但也没有直接挂在脸上,只是表情平静继续问道:“不知叶先生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中年文士笑了笑,看着少年道:“本来是不该来这里的,但是之前在石矶洲有些心得,就觉得想要找人聊聊,好巧不巧今日碰上了你,所以便进来一观。”
这句话里的意思,跨度有些过于遥远,因为文士并未明说他从石矶洲翻山跨海来此,就是为了找人的。
少年人陈济却在一瞬间听明白了这文士的某些意思,表情依旧平静,只作不知,道:“那不知前辈今日有何赐教?”
中年文士将少年人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中,但对于少年的问话却并未给出直接的答复,反而是不答反问道:“你刚才明明就是想要动手的,为何又会突然罢手?你不觉得他们如此欺负读书人,实在有些欺人太甚了?”
陈济并无犹豫,有些事在他之前选择罢手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选择,所以此刻的回答就显得很是顺畅,只见他摇了摇头,回过头看了眼那些好像还是未曾察觉到任何不妥的行伍中人,这才认真道:“以暴制暴不是好选择,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势下,而且对方的某些看法也并非空穴来风,很多读书人只读死书,六艺只修了一半,怪不得要被人家嘲讽作绣花枕头。”
中年文士闻言,大概是忌讳于少年的口无遮拦,所以在听到少年人最后一句话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定定看着少年人,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有礼有节,这些行事粗俗的行伍兵痞,打着补兵戍边的幌子明晃晃在这里仗势欺人,你作为这些读书人的自家人,怎可替对方开脱?分不清里外,做的什么读书人?”
少年陈济被那中年文士毫不留情一顿批驳,脸上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天下大道不行,则小道不过镜花水月,楠溪洲若是一洲陆沉,读书人再如何关起门来之乎者也,也还是清净不了几天的。”
那中年文士被少年人这话堵得脸色一黑,但还是冷冷又问了一句,“所以就能用天下兴亡来威逼别人送死了?你身怀修为倒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曾为这群文弱书生着想,上战场直面妖物,他们与送死何异?”
陈济看了眼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又突然开始疾言厉色的中年文士,虽然有些心头不适,但还是又解释了一句,“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那文士同样是儒家门生,更曾是燕云帝国乃至石矶洲都有名的大儒,岂会不知道少年人这句话来自何处,但他此刻却像是与少年人杠上了一样,非要见个高低,听见少年如此说,依旧一脸的冷笑,“一家之言,何患无辞?”
陈济终于皱了皱眉,再次看了看眼前这个自称与自家先生有旧的读书人,选择不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到了这一刻便彻底沉凝了下来,但双方又摆明了互不相让!
那文士眼见少年人久久不肯低头认错,便不惜以自身文气强逼少年人低头,但陈济始终不曾退让,一身傲骨,宁死不折腰。强逼无果的中年文士最终脸色冷沉,看着少年人冷哼一声,直接甩袖转身离开。
下一刻,那个还在指挥麾下抓人的军中武将,就骤然发现先前那个意图与自己放对的少年人不知何时竟跑到了街角那边,脸色立刻就是一黑,抬起手中马鞭不轻不重抽到身边麾下军卒的一身皮甲上,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瞎了?没看到人又跑出去了?去给老子把那个怂包抓回来!”
那个被自家将军抽了一马鞭的军卒有些委屈,那家伙刚才明明还在队伍中的,怎么这一眨眼就跑那么远了?他娘的这么多人呢,难道都是早饭没吃饱,全都眼花了?这他娘的也不能怪我一个人啊!
那中年文士离开了少年人陈济的视线,但其实并未走远,此刻站在街角某处不太显眼的位置,已是连陈济也看不到了。
只不过,此刻文士面色不再如先前冷厉,只是静静看着那个重新进入行伍之中的少年人,眼神有些欣慰。
下一刻,有两个年岁都不小的老人,同时出现在这中年文士身侧,同样笑眯眯看着那个少年人,一位来自姜氏大城那座后山,常年学着自家某个后辈小姑娘,坐在某棵树梢上看云海,一位来自陈氏那座藏书楼,常年坐在一张摇椅上晒太阳。
姓叶的中年文士抬手作揖,朝着两位前辈名宿行礼,“晚辈叶道新,见过二位前辈。”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如出一辙摆了摆手,“不必这么多礼数,老人家年岁大了,还礼太费事。”
文士笑了笑,便也自顾自起身,自己收了礼数。
姜氏二祖姜北海,转过头看了眼多年都不曾见过面的陈氏二祖陈吾洲,笑道:“老东西收回来这么一个后辈子弟,做梦笑醒了几回了?”
陈氏二祖陈吾洲笑了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谁睡觉还不是放个屁就能崩醒的岁数?哪里还有做美梦的好命?不做噩梦就很不错了。”
文士叶道新对于两位前辈如此随意的聊天方式,只作未闻,专心致志看着那个镇定自若站在人群中,好像真的准备就此参军去往边境的陈氏少年郎。
两个老人各自再一笑,陈吾洲转过头看了眼中年文士,声音迟缓,但笑意还是很明显,“以叶大先生之见,此子如何?”
文士此刻表情认真,眼神之中也带着丝丝缕缕的满意之色,“临大事不拘小节,知不可为而为之,有读书人该有的气象。”
两个老人互相对视一眼,对于年轻人的这句评价都有些意料之中,也有些意料之外。
姜北海则是又笑了笑,也看着那文士,缓缓道:“那以叶先生之见,那个还在石矶洲的小家伙又如何?”
这一次,文士似乎是因为对某个少年人的感官有些复杂,所以给出评价的时候略带了些迟疑,更让那两个特意来此的老人都有些意外。
“不好说。”
——
楚王看着一身桀骜的苍老少年人大摇大摆站在不远处,还当着自己的面放话将来要问拳楚王府,一瞬间眼神眯起,更说了一句看他能不能逃得过自己出拳。
下一刻,这位天下武道前三的绝巅武神就开始单手负在身后,以一只手开始朝那张冠李戴的少年人出拳。
夜色如昼,长空雷鸣。
刚刚经过了一场乱战的临安城,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惊得有些风声鹤唳,无数人满眼惊骇看着城外十里的那个方向,心底惴惴,眼前这一幕的动静,可比那堪比十一境的宫中貂寺偷袭武神,而后一拳一剑震动皇宫的动静还要大得多。
楚元宵此刻紧咬牙关,硬扛着那位楚河之主的单手重拳,一拳又一拳与之对轰。
有些破绽放在境界不够的人眼中等于并无破绽,可放在如楚霸王这样的武道霸主眼中,跟漏风的筛子差不了太多。
少年人的神魂顶着一尊武神境的肉身,等于时时刻刻在忍受武夫血气的炙烤煎熬,肩扛山岳,负重前行,虽然给了他飞跃大半洲之地的时间和距离去适应,到了临安城时也基本能做到以假乱真,如臂使指,但不是自己的就终归成不了自己的,有些貌合神离,在这位楚河之主眼中便与那鸿沟无异。
而且,那位兵家大圣人韩兵仙在军阵一事上大概是长于楚王的,但只比膂力的话,他本身也是低了一筹不止的。
两相叠加之下,这位楚霸王即便此刻单手出拳,他楚元宵该接不住还是接不住。
不过,即便是被砸得不断后退,从临安城外十里处被一拳又一拳砸退到了百里之外,咬着牙不低头的少年人依旧毫无服软的意思,到后来只能双臂护在身前,但他虽在不断后退,却始终未曾放弃过要找机会重新递拳回去。
出拳轻松的楚霸王,看着少年人那个丝毫不曾服软的眼神,不由地冷笑一声,“有没有命活着都不知道,还有心思想东想西?螳臂当车,志气不小!”
不断后退的少年人一言不发,对于对方的嘲讽更是充耳不闻,藏在一双手臂背后的眼神依旧沉凝冷冽,甚至渐渐带上了一股血气与凶狠。
楚王对此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状似随意的一拳又一拳,看他何时才能坚持不住,也看他能忍耐多久。
两人身后远方的那处云头上,陪同楚王前来的一众武将,个个脸色平静看着那边一进一退,不断远离的两人,没有人上前帮忙,更无人会下场拉架。
唯一对少年人感官还算不错的钟离,此刻同样面无表情。那尊武道肉身的原主与他之间还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所以此刻看到那少年人被自家大王一拳又一拳砸退出去十里百里,他虽有些犹豫,但真要说着急其实也不至于。
在距离临安城超过上千里之后,终于憋够了心中火气的楚元宵,突然在某一刻一脚朝后跺在虚空处,脚下犹如实地,直接踩得那片虚空一阵扭曲,如同一张重重叠叠的折纸一样堆叠在一处,但也是借着这个力道,防御了千里不曾出拳的少年人,直接放开空门,一拳朝着对面的那位楚霸王砸了出去。
蓄力千里,一脚跺地再翻一番,武夫对阵,以伤换伤,这才是真正的搏命招数,看谁先倒地?
有意收了一拳的楚王眼见少年人开始搏命,大笑了一声后才道:“来的好!”
这一次,单手出拳的楚霸王也不再单手,但并未像少年人一样蓄力,只是真正拉开拳架直接与楚元宵对轰!
这一拳结结实实撞在一处,对拳处如同一声闷雷骤然响彻开来,足以让半个金钗洲都能听见,拳罡劲气互相崩散,银瓶乍破,直接崩得两人脚下隔着万丈的那片陆地一阵摇晃,小半洲之地都跟着抖了抖。
好在此处是千里荒无人烟的山野间,要不然就这一出犹如地龙翻身的巨大动静,又不知道要摇倒多少人家的宅邸院落了。
只算临时出了五七成力道的楚霸王站在原地,一身长衫在狂乱的劲气鼓荡之中猎猎作响,而对面的楚元宵则是直接被一拳砸飞了出去!
……
小河边那片枣林间,刚刚从棋奁中抓起几颗黑子,垂头丧气准备投子的金瞳少年人,毫无征兆喷出了一口鲜血。
只是那鲜血最终并未能落在棋盘上,而是在临近棋盘时便如同被烈火炙烤一样直接消散无形。
遭受了重创的金瞳少年人面色惨白,恶狠狠转过头瞪了眼儒士崔觉,都顾不上理会连神魂都在颤抖的伤势,破口大骂道:“姓崔的,今天这一出就他娘的绝对不是一口酒就能摆平的!你要是不给老子来一斤,老子一定跑到你们那座破文庙前面去撒泼打滚!咱们好好看看谁更不要脸!”
崔觉面色同样不太平静,但并无太多的惊异,只是带着丝丝缕缕的担心,大概是怕自家那个学生扛不住那位楚霸王的放手出拳,当听到韩老头如此破口大骂,他只是缓缓笑了笑,又看了眼那位枯槁文士。
棋盘对面的贾先生一身死寂,此刻听到老人的怒骂声,便跟着笑道:“韩先生倒也不必太过生气,毕竟那个小家伙不是也帮你还了赌债了?”
韩老头闻言呸了一声,“你们两个王八蛋合起伙来算计老子,还在这里拿赌局说事,真当老子不长脑子的吗?”
顶着少年人皮囊的兵家大圣人,没好气看着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家伙,“老子要是不出高阳城,不来这里下这局棋,不把肉身借给那个小王八蛋去燕云搞事,怎么会有眼前这一出?你们两个老王八蛋真以为老子不用带兵了就真把脑子喂了狗了?”
枯槁文士笑意温和,对于韩老头的怒骂全盘笑纳,一个反驳的词汇都没说,只是缓缓道:“韩大先生今日为石矶洲,为九洲天下的亿万人族所建之功业,足以为万代传唱!”
那被戴了个高帽的韩老头闻言撇了撇嘴角,嘟囔了一句:“老子很稀罕吗?”
儒士崔觉看着金瞳少年一脸的憋屈,终于还是笑了笑,道:“我家学生要尊师重道,不便去跟另外一位师父讨酒还债,我这个当先生的面子又不够大,讨不来那位大剑仙的壶中一斤酒,不过没关系,先生的先生面子还是够用的,到时候让我家先生去撒泼打滚就是了。”
原本还一脸不情愿的韩老头,此刻猛然眼前一亮,转过头看着那个一脸笑意的中年文士,“当真?!”
崔觉笑着点了点头。
金瞳少年人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好好好,既然如此,就让那小子再多打一会儿,只要不死,怎么都好说!”
枯槁文士与中年儒士都笑了笑,如有默契异口同声道:“韩大圣人好气概,当真国士无双!”
……
临安城外千里。
楚元宵顶着韩老头的武神肉身被一拳砸飞,落在某座云头之上时已是伤重不支,只能一屁股坐在云上,擦了擦嘴角血迹之后,眼神沉沉看着那个风轻云淡屁事没有的楚霸王。
气势雄浑的楚王轻笑着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依旧不愿意低头的少年人,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服气?”
楚元宵摇了摇头,“一时长短而已,没有服不服气?”
楚王闻言摇了摇头,冷哼了一声,“死鸭子嘴硬!”
楚元宵耸了耸肩,眼神依旧阴沉,但并未开口说话。
“看来问拳楚王府一事,你是非做不可了?”楚王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看着那个眼神愈发阴沉的苍老少年人,“今日你顶着那姓韩的肉身来跟我放对都打不过,再给你百年千年,你就能打得过了?”
楚元宵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打不过也得打,三十多条人命还埋在凉州,不是说一句打不过就能不管了的,我楚元宵的命没比他们值钱。”
楚王冷笑一声,“蚍蜉撼树,妇人之仁。”
楚元宵淡淡看了那楚王一眼,一言不发。
楚王见少年还是不曾低头,心下一笑,面色却并无太多变化,只是跨前几步与少年人一站一坐同处在同一片云头,开始换了个话题。
“为何要杀那个太监,留着问明背后人不是更好?说不定还能为那个犹犹豫豫的燕云国主再加一口心气,何乐而不为?”
楚元宵见楚王不再动手,也就没有要再强撑着起身的意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那位貂寺也不过是个心有挂碍的必死可怜人,死在当场是他最好的结局,说不定以命换命还能救他那个义子一命,但要是暂时留下他,那个下落不明的年轻人就死定了。”
得来一个意外答案的楚王低头看了眼坦然坐在一边的少年人,突然笑着摇了摇头,“本王刚才说你的那句妇人之仁,好像是说早了。”
楚元宵看着眼前缓缓开始复原的云海,眼神平静,没有反驳。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理,有些事对有些人不重要,但放在当年那个孤苦贫寒,被两个老头带大的少年人眼中,其实是另外一回事。
楚王也没多计较,这种小事在他眼中本就无关紧要,也不过随口一问而已,沉默了一瞬之后他便又继续问道:“你那位先生让你来这里跟人讲理,为什么他自己不来?一个兵家圣人加上一个文庙圣人,两个大人物的言辞奉劝,岂不比你一个只能算棋子的毛头小子更唬人?”
坐在云头的苍老少年人,这一次直接回头又抬头,看着那位渊渟岳峙的楚河之主,一脸的一言难尽。
楚王笑眯眯瞥了眼少年人,声音温和,“信不信,你敢再这么多看本王一眼,恐怕就等不到下一次再来石矶洲了?”
楚元宵撇了撇嘴角,但还是很识趣地收回了视线,看着远处靠近到一定距离后就停了下来,特意留足地方给两人聊天的楚王麾下诸将,轻声道:“楚王做过饭吗?”
那位楚河之主负手而立站在云头,听见少年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言辞,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啼笑皆非看了眼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家伙,“什么意思?”
楚元宵并未管身旁人的情绪态度,继续道:“我家有位先生,很早之前他说可以教我当个厨子,我当时没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到这里时,突然就笑了笑,眼神中带着满满的笑意,似乎是有些高兴,“后来过了很久,走了很多路也看了很多书,我才明白了一点点,原来做饭也是要讲火候跟顺序的,洗菜切菜,烧火煎油,备料下锅,先下什么后下什么,顺序不能乱,不讲顺序胡乱炒菜能不能吃饱?当然可以,但一定吃不香,更吃不好。”
楚王闻言顿了顿,不知是真没懂还是假没懂,总之是突然又笑道:“这两件事有关系?”
楚元宵耸了耸肩,“反正我要是那位燕云国主,一上来就被两个圣人当面指着鼻子指点江山,我肯定不高兴,丑事闹到中土神洲,朕的脸面往哪里搁?”
楚王失笑,“被你这么一个小东西按着牛头喝水,那位三品国主脸上就有光了?”
楚元宵耸了耸肩,“大不了让我家先生去跟人家赔个罪,就说我这个孽徒不知天高地厚,无中生有信口雌黄…随便说点啥,然后再罚我个几年的四海边城值守戴罪立功呗,反正先生可以,学生有啥不行的?”
少年人突然就笑了笑,“圣人都去赔罪了,大家的脸面上就都能过得去一点,总比只让一边下不来台要好一点嘛。”
楚河之主闻言长叹了一口气,被这帮不爽利的家伙一顿弯弯绕给扰得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额间,然后就直接准备转身走人了。
“一群虚头八脑的混账玩意儿,本王有时间跟你们费这个功夫,不如回家多喝几坛酒!”
楚元宵静静坐在云头上,对于身边那位膂力惊人的武道大人物离开恍若未觉,只是表情平静看着重新开始波澜起伏的苍茫云海,眼神空空。
那位楚王走出几步,麾下诸将已到身侧,他却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了眼那个寂静无声,也算楚氏子弟的少年人,淡淡道:“走江湖就好好走,练拳记得多吃点苦,本王等着你有朝一日来问拳楚王府。”
少年人并未回头,依旧高坐云头,只是抬起一只手臂朝身后挥了挥。
楚王笑了笑,然后便一闪而逝,但有一句话回荡在少年人耳畔,经久不息。
“下回你要是能靠自己打到本王的大帐前,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有些人会希望你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