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王慧英突然驾临长乐宫。
时间更选在了牧南准备去往幽川颍河的前一天傍晚。
斜阳才没。
静怡轩内,牧南正与苏弘毅就仪仗的问题上讨价还价。
按牧南的想法,建康距幽川六万四千里。
仪仗队全换成快马,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奔袭。
等护国法师到了颍河,别说有妖邪作祟,便是黄瓜菜都要冻成冰坨。
拒北王孙干的坟头草都能亭亭如盖。
换成他御物玉蒲团,悠哉游哉地飞行,用不了半月时间,便可到达。
而苏弘毅却坚持一定要仪仗队浩浩汤汤。
说是受了司马睿的口谕,不敢私自做主。
沿途郡县净水扑街、黄土垫道。
大小凡间道观道士、寺庙僧侣、大奉朝官员,跪迎法架。
并做好接待事宜。
牧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般做法劳民伤财。
他在前世的遭遇,不想加于他人之身。
人生于天地间,好歹要有些许良心才是。
还有那史书该怎么记载?
懂事的史官会用春秋笔法,把他写成“法惠天地”,教化万民。
碰到腰杆子比笔杆子还硬的史官,就剩下“穷奢极欲、祸国殃民”了。
这张老脸他得要!
何况,他从苏弘毅的脸上,看到了那一抹的不确定。
能谈条件!
“太后驾到!”
李公公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尖锐,唱和起来抑扬顿挫的。
生生打断了两个人的“急头白脸”。
声音传了许久。
红罗伞下,太后步伐轻盈,似卸掉了沉重的负担。
所过之处,丫鬟下仆小厮,呼啦啦地跪成一片。
苏弘毅更是躬身退后丈许,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司马睿登基,王慧英从皇后一跃成了太后,后宫真正的掌权人,哪个太监宫女不得小心地伺候着?
不一刻。
“哀家贸然打扰,还请法师莫要怪责才是。”
王慧英盈步踏入静怡轩大门,第一句话却放低了姿态。
不为别的。
眼前的法师看起来尚且年轻,却架不住人家是她的救命恩人。
不光是救命恩人,还把她儿子弄登基了。
“太后有礼!”
牧南微微欠身,权作礼节:“苏公公,看茶!”
“劳烦法师,我听闻法师要去幽川,特来送行!”
王慧英从采补和诅咒中得以摆脱,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正气十足的样子:“哀家想与法师单独说上几句体己话,不知法师是否方便。”
其是,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
可静怡轩里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公公丫鬟,听了这话,纷纷躬着身退了出去。
无论牧南是否同意,院内也只剩下王慧英和牧南二人。
“太后请讲。”
王慧英接下来的话可以说毫无营养。
顾左右而言他的。
路上吃穿用度问了一个遍,再把公公侍女问了一遍。
啰里啰嗦,耗时甚久。
牧南甚至怀疑,王慧英宫斗剧看多了,以至于忘记了她本来就是宫斗的主角。
所以才学起了宫内人说话不说正事,却处处禅机的毛病。
这话做不得假。
能在混乱且被司马曜搅的乌烟瘴气的后宫,坐上皇后的位置不该废话连篇。
只需一句点到即可的话,谁还能听不明白?
牧南忙打断她的意味深长:
“太后,有话但讲无妨。”
王慧英笑了。
她等了半天,就等的这句话。
“法师到了幽川,请将此物交予拒北王孙干。”
一个古朴小盒里装了一块弧形玉佩。
看起来并不多么贵重。
“只此事?”
牧南心底冒出了一个大大的不解。
转交个玉佩罢了,犯得着绕个山路十八弯?
再来个水路九连环?
可王慧英眼神略有凝重,恳切道:“法师,此物事关重大,只可一人得知。”
牧南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不为玉佩,而是王慧英。
她好像术数不太好,是个九漏鱼。
现在不是已经有两个人知道了么?
“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牧南没有做好给她普及术数知识的准备。
收起小盒,可心里却开始泛起了嘀咕。
王慧英与孙干芳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是本身有那么一腿?
她开始问东问西是为了铺垫皇室的恩惠,然后再把求人说得理所当然?
若是如此……
每个在后宫里的活着的人,浑身上下就剩下心眼子了。
拙劣的心眼子。
王慧英交代完事宜,又有的没的啰嗦一通,直到长乐宫灯火通明,才带着满意回了后宫。
院内。
牧南和苏弘毅再次进行刚才未了的话题。
苏弘毅一反常态的坚持己见,让牧南有一瞬间觉得他另有所图。
最终,夜半。
各退一步。
仪仗队随行半旬,便原地候命,其他路途由牧南自行往返。
“这是护国法师的威严!”
苏弘毅放下来手中的凳子。
牧南若是不允,他宁愿拍自己个头破血流,再找个人假扮护国法师,也要走上这一程。
牧南退步了。
别把苏弘毅拍傻了!
……
护国法师的仪仗出行,格调确实拉得很满,兴师动众。
建康任职的文武百官全部沿街送行。
负责皇室安全的白虎亲卫和拱卫京畿的羽林卫都出动了。
维持秩序。
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伸长脖子多看一眼的,都要查户籍,问清楚祖坟在哪,查上三代。
牧南想说:他没那么遭人恨。
司马睿更是一路送到了建康城北,遥遥的与牧南挥泪告别,就差叫上一声“相父”了。
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
牧南浑身哆嗦着在二十四辇上催促苏弘毅:
“快点,再快点!”
倘若慢上一分,都是对“纵我不在,子宁不来”的侮辱。
出趟远门罢了,搞得和“千里共婵娟”似的,谁受得了!
鸡皮疙瘩都要落一地!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对牧南来说,如受了刑罚一般。
他甚至后悔,没一凳子直接拍在苏弘毅脑门上。
沿途大小官员迎来送往暂且不提,那衣衫褴褛者亦不在少数。
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真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纵然有春夏秋冬四女忙前忙后的施舍,仍让他如坐针毡。
尤其是到了苏奉县界,道路烟尘滚滚,黄沙遍地。
显然是遭了旱灾。
仪仗队遭了老罪,鼻孔眼睛眉毛,都被黄土盖得严严实实。
知道的,是护国法师出行,不知道还以为丐帮帮主来苏奉县逃荒了呢。
便是如此,也不知道那脑袋被门夹的县令从何处弄来了几桶水,吝啬地撒在地上。
直看得牧南目瞪欲裂。
人畜饮水尚且苦难,还有心搞这一套?
真真是把“官”做明白了。
“苏公公,让苏奉县莫要净水扑街了!有阿谀奉承这功夫,还不如想想灾民的出路。”
苏弘毅这段时间有些反常,没有前去劝阻,反倒是话里有话:
“法师,这都是地方府衙应做的!以后仪仗停在这里还要苏奉县好生孝敬。不过,前方有大数百姓跪地,想要一见仙颜,就不要驱赶了吧?”
以往经过之地,多是驱逐黎民,美其名曰莫要冲撞法架。
怎么今天苏弘毅崛起了?
牧南脑海转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带着半分揶揄问道:
“苏公公的原籍,便是苏奉县吧?”
他内心以为,苏弘毅是准备狐假虎威一番。
肯定在苏奉县混的不如意。
谁如意了,去宫里当太监?
“法师记得没错。”苏弘毅坦然道:“只是,老奴自幼净身入宫,早没了尘世香火情。”
“法师,前方有万民跪地挡住去路,为首者乃是县令苏共生,欲行拜见。”
小旗官骑着一头枣红马,“长乐”旗在队伍之间穿梭,汗流浃背地高举着。
闷热。
“那就见一见!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