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寺中。
张耀和真慧辞别了通元方丈,越过了大雄宝殿,向大觉殿而去。
随着两人的深入,周遭也是越来越寂静,就连那震荡百里的雄浑钟声,都变得似有似无起来。
片刻后:
在真慧和尚的带领下,张耀终于见到了号称十二殿第一的大觉殿。
“清虚居士。”
真慧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道:
“师尊就在殿中,我就不打扰了,这便退下。”
“好,有劳大师了。”
张耀微微颔首,客气的回了一礼。
等真慧走后,他才抽回目光,抬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宏伟殿堂,便洒然一笑、迈步上前。
“咚、咚、咚……”
大觉殿的地面是古朴的灰色,给人苍茫枯寂之感,沉稳有力的脚步落下、一步步如同锤击重鼓。
张耀进入正殿,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庞大的玉璧,见到了上面山河地陆之形,看到了黑气和金光的纠缠,顿时心神一震。
他立刻意识到了——他身处的这座大觉殿,就是善功体系的绝对核心、中枢之所在。
而在玉璧之下:
一位身材瘦削的老僧,独自枯坐在偌大的玉璧之前,形单影只、只留下一道背影。
“通行大师。”
张耀在殿中停步,主动稽首一礼:
“贫道清虚,应邀来访。”
他的话音回荡在空旷的大觉殿内:
摩尼玉璧前的老僧,终于缓缓站起、转身,露出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面容,白净而无须、只有两条长长的白眉。
“贫僧通行,见过清虚居士。”
通行罗汉回了一礼后,示意道:
“居士,请。”
张耀微微颔首,来到玉璧之前的另一座蒲团前,和通行罗汉对坐。
两人对视一眼:
张耀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幽潭,通行看到了浩瀚汪洋上的漩涡。
“百闻不如一见。”
张耀主动收回目光,微微低头表示尊敬,开口道:
“今日得见通行罗汉,方知‘八方通行、中原无阻’的威名,名副其实。”
“昔年武勇,不提也罢。”
通行罗汉微微一笑,开口道:
“我已是冢中枯骨、昨日黄花,倒是清虚居士年岁尚小、勇猛精进,日后的成就必然在我之上。”
“大师抬举我了。”
张耀谦逊的回应了一声。
两人寒暄客套几句后,通行罗汉便忽的开口道:
“居士对我摩尼国的善功制度怎么看?”
“嗯?”
张耀愣了一下,心中念头翻涌。
他有点摸不清这老和尚的想法,便一板一眼的开口答道:
“这当然是极好的。”
“善功制度之下,众生皆得享太平盛世、修士能得功果,更切合佛门的出世入世之道,堪称完美。”
若是没有魔穴之中的发现,他的这番评价也不能算错。
明面上看,善功制度确实是尽善尽美,更方便佛门修士身体力行的行善事、积功德,有助自身开悟和心境增长,奠定了摩尼寺强盛的根基。
若没有善功制度的存在,摩尼国也不可能诞生如此之多的金身罗汉,兴旺发达直到今日。
可结合魔穴中的发现、以及张耀事后的秘密调查,那善功制度的存在就很成问题了。
只是,张耀还不清楚这老和尚的真实意图,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秘密。
“居士何不直言呢?”
通行罗汉果然对这番回答不满意,摇摇头道:
“世间万物,有明便有暗、有光便有影。”
“居士只提光明面,对阴暗面闭口不谈,这却不够坦荡。”
“嗯?!”
张耀心中陡然一惊,立刻意识到了他这番话意有所指。
他的念头急速闪烁之时,眼角余光又注意到了一旁的模拟玉壁,心中顿时‘咯噔’一声,隐隐猜到了什么。
但他明面上还是选择了装傻充愣,皱眉道:
“大师这番话是何意?善功制度有何等阴暗面,我怎么会知道?”
通行罗汉微微一笑,开口道:
“那长乐山魔穴之下的‘黑狱’之景,居士不是亲眼所见吗?”
此言一出,大觉殿中立刻变得寂静一片。
“……”
张耀沉默半响,眼神变得淡漠起来,语气稍冷:
“贫道一时自大失察,又心怀侥幸,竟落得把柄于人、也算无话可说。”
“可若大师以为,拿这个把柄就能要挟住贫道,那就可大错特错!”
他当初事变之际,静坐长乐宫中,本就存了鱼死网破、闹个天翻地覆的心思。
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没想到摩尼寺的监察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的多,竟连浊气横行的魔穴中都能探查的一清二楚。
今日东窗事发,等于他的身家性命都落于这通行老僧的一念之间,这让他暗自懊悔的同时,余下的唯有坚定念头、殊死一搏。
妥协是不可能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本钱。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
“居士误会了。”
通行罗汉站起身来,竟深深的躬身一礼,口中满是惭愧之意:
“先前,我和居士素未谋面,无甚交情,今日才有短暂的相聚之机。”
“贫僧是不得已,才从此事切入来试探居士心意,但绝无持柄相胁之意,此心如来可鉴!”
“哦?”
张耀眉毛一挑,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真心实意,神色稍缓,开口道:
“既是如此,那就请大师坐下再谈吧。”
“好,多谢居士体谅。”
通行罗汉双掌合十行了一礼后,才重新落座。
等他刚刚坐下,张耀便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长乐山之事,是我一时私心过甚、头脑发昏,不慎冒犯了摩尼寺的忌讳,我甘愿认罚。”
“不知摩尼寺要怎么处置我的过错?”
地魂结晶之事不能暴露,他就只能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顺带看看这老和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出乎他预料的事再一次发生了:
“居士想错了。”
通行罗汉缓缓开口道:
“你的事,摩尼寺并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当时,你的举动确实有些莽撞,险些就触动了大觉殿的预警机制,但被我阻止了。”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似乎是怕张耀心有顾忌,开口指了指一旁的玉璧:
“居士不必担忧,我们身在摩尼玉璧之下、处于无尽浊气和众生愿力交汇的中枢之地,没有任何人可以窥探我们的交流。即便是元婴真人、大阿罗汉,也不例外。”
“所以,接下来的交流,居士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所忌讳。”
张耀闻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没有开口。
他是万万没想到:
这位被誉为摩尼寺五百年来的佛法、神通第一人,未来的大阿罗汉,竟然和摩尼寺高层不是一条心的。
那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为什么要替自己隐瞒长乐山魔穴的事?因为自己有利用价值?
诸多念头,在张耀的脑海中浮沉不定,半响后他才开口道:
“大师究竟想要说什么?”
通行罗汉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开口道:
“居士可曾知,这人是可以被‘驯化’的。”
“驯化?”
张耀眯了眯眼,不动声色道:
“大师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
通行罗汉不疾不徐的开口道:
“正如人养育猪羊,挑选其中肥壮好养活的育种,如此十数代、乃至数十上百代之后,猪羊之种和先祖已大有不同。”
“猪羊如此,人亦是如此,也要遵循这个规律,并不比牲畜、蔬果、稻粟要高贵。”
“可摩尼国中的百姓凡俗,却明显的违背了这个规律,居士难道就看不出来?不觉得奇怪吗?”
张耀听到这里,也明白了通行罗汉的意思。
人是可以被驯化的,一代代传承的规矩、礼法、制度,乃至文化、风俗、习性,都会改变人、约束人。
按照这个理论来推演:
摩尼国内施行善功制度,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那早就不该有什么‘恶人’了。
试问一下,一个男童如果生长在完全没有女性的世界里,他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女性’这个概念的全貌。
而一代代的导人弃恶从善、惩恶扬善,也是一个效率极强的驯化过程、更关键的是改变了整个大环境。
在摩尼国,恶人是实打实的会遭受惩罚、会被佛门修士追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得不偿失;而行善事、做善举的善人会被颂扬、被奖励,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名声等好处。
那如此下去,只要几代人的时间,‘恶人’这个概念就会从迅速的从国境中消失,甚至不复出现。
如果家家户户的子孙儿女,从小接受的教育就要劝导向善,接触的所有人也都是身体力行的扶危助困、乐善好施,那怎么可能还会有‘恶人’的存在?
或许会无意中犯错,或许心中会诞生恶意,但主观的、自发的恶行,如偷盗、抢劫、杀人放火等等,在这种环境下是不应该存在的、也不可能延续下去。
但摩尼国今日的一切,显然不是这般模样,善行占据主流、但恶行也没有消失,善恶之争是永远的主题。
“……大师的意思我明白了。”
张耀缓缓开口,语气低沉:
“如果善功制度没有问题,那早在数千年之前,摩尼寺就该成为真正的地上佛国、极乐净土。”
“可它偏偏没有,而是至今还陷在善恶之争的轮回之内,显然善功制度从根本上就是有问题的、根本不是为了推行善举……”
“居士果然是一点就透!”
通行罗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笑容。
“一点就透?我只怪自己愚钝不堪。”
张耀自嘲一笑,开口道:
“我当年也曾混迹凡尘许多年,不曾想高高在上、飞来飞去太久了,竟已忘了人间模样了。”
“若不是大师警醒,我甚至都没发现,这摩尼国的凡间有什么问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