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相才从模糊之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丰雪村外的一处小山丘上。
他有些恍惚地坐直身子,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注意到了不远处山坡上正在火堆前烤着什么的两个汉子。
白汉子耳朵灵光,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将手中串着肉的木签递给身旁黑汉子,掸了掸衣服上的枯黄野草站起身来。
他伸了一个懒腰,朝着谢相才走去,脸上的神色格外懒散。
谢相才撑着地面站起身来,依稀记得面前的白脸汉子是将自己带出烟花楼的家伙。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微微行礼,“多谢这位先生出手相救。”
白汉子随意摆了摆手,探出来拍了拍谢相才的肩膀,淡笑道,“体内伤势好些了吗?”
谢相才活动了一下手脚,轻轻点头,“只是还有些虚弱,没什么疼的地方。”
白汉子略微颔首,转过身去眺望远方,天际之上,一行大雁正变动着队形,朝着南方飞去。
他忽然开口,“谢相才,你知道这些鸟要飞到那里去吗?”
谢相才一怔,他并不奇怪为何白脸汉子清楚自己的名字,沉吟片刻之后微微摇头,“我只知道,它们飞往暖和的南方去。”
白汉子笑而不语,回转过身来,注视着少年的双眼,“你想去南方吗?”
谢相才不解,良久之后微微摇头。
不远处,黑汉子闻言急得直跺脚,扯起嗓子大喊大叫起来。
白汉子没有理会跳脚的黑汉子,仍旧是笑着望向谢相才,半晌之后轻轻点头,“没什么事了,你回家去吧。”
谢相才若有所思,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仍然是十分恍惚地朝着身后的村庄缓步走去。
少年拖着残破的大红衣衫,缓步走在青石砖铺成的街道之上。
本来嘈杂的街道,在少年身形出现的片刻,立刻变得安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谢相才一身破碎的大红色衣衫上,安静了片刻之后,各自交头接耳。
谢相才轻闭双眼,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谢府门前。
谢府。
整个谢府之中,安静得可怕,唯独只有管家老成低低的啜泣声,回荡在偌大一个府邸之中。
谢相才缓缓睁开双眼,当他看见大门前悬挂的两只写有“奠”字的白色灯笼时,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
他一时间变得不知所措,拼了命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是谁去世了。
“扑通——”
谢相才张着嘴巴,双膝重重跪在大门前的石阶下。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身影自其后行出,手持一根荆条。
谢相才微微抬头,双眼无光地望向台阶之上,面色难看的大少爷。
大少爷一步步走到谢相才的跟前,地下头,手中荆条缓缓抬起,“啪”的一声,重重落在谢相才的后背之上。
“老爷知道了你去林家闹事,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死了。”
“医师说,他老人家最少还有五年清福可以享!”
“都是因为你,谢相才,因为你的任性!”
大少爷手中的荆条一下一下落在谢相才背后,在其上留下一道一道狰狞的血痕。
府门后,四少爷瘦弱的身子,出现在谢相才模糊的视线之中。
少年低着头,没有脸面与父亲的双眼对视在一起,只能默默忍受着大少爷手中荆条的责罚。
大少爷眼中的戏谑越发浓郁。
既然你要修道,那我就先毁你道心,看你如何修道?
良久之后,谢相才的后背变得血肉模糊时,大少爷方才缓缓松开手中荆条,其手掌同样是鲜血淋漓。
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一众谢家老小,将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掌高高抬起。
“家不可一日无主,我手中的这是老爷的遗嘱,遗嘱中命我为谢家新一任家主,可有人有异议?”
大少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谢府上下,就连老成也停下那轻轻的啜泣。
他抬起头来,湿红的双眼之中满是无奈。
四少爷身子仿佛在这一刹越发佝偻,佝偻到近乎贴到地面之上。
谢相才好似将整个世界隔绝在了脑外,眼前仅有的,只是记忆中祖父抱着自己,大笑道“谢家有望”的模样。
二
夜深人静,谢相才仍是没有睡着。
一来是因为背后的剧痛,二来是因为内心的煎熬。
“咚咚咚——”
房门在某时忽然被人轻轻叩响,谢相才勉强抬起头来,望向门外那道熟悉的矮小身影。
“老成,进来吧。”
门外的老成听到这声低语,轻轻推开房门,走进房中。
老成走到谢相才的床边,拾起落在地上的膏药,掀开谢相才后背上的薄纱,在狰狞的伤口上再抹上了一层药。
谢相才一言不发,他知道整个谢府之中,对祖父最上心的就属老成,祖父因为自己而死,老成一定也会在心中怪罪自己吧!
老成像是能够听到谢相才的心声一样,叹息着将药罐搁置在一旁的桌子上,起身走到窗户旁,将敞开的窗户轻轻关上随即低声道,“相才少爷,老爷的死,不怨你,老成也不会怪你。”
谢相才将脑袋埋在被褥中,声音含糊不清,“大叔说,爷爷是被我气死的。”
老成再度回到床边,身子坐在床榻的角落处,“老爷的死与所有人无关,是命数到了……想当年,相才少爷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医师就说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是少爷你的出生,才多给了老爷十五年时间。”
谢相才身子一颤,从被褥中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颊来,心中觉得无比委屈。
他嘴唇颤抖着,伸出手来抓住老成的手臂,一言不发。
老成同样也是默不作声,许久之后方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来,塞到了谢相才的掌心之间,“这是老爷临走前交给我的,说是老祖留给少爷的信件。”
谢相才微愣,低头望向掌心之中略有些泛黄的信件,嘴巴蠕动了好半晌, 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夜色逐渐褪去,东边天际悄然泛起一抹鱼肚白。
初晨的阳光斜射入窗户之际,谢相才方才从床上爬起身,背后的伤势一夜之间居然是尽数痊愈,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
谢相才借着阳光撕开信件的封口,将其中老祖生前留下的遗书打开。
“小相才,老祖已去,切勿挂念。”
刚瞧见这几个字时,谢相才的视线不自觉地变得模糊。
昨日在烟花楼中,他方才明白,拳头不够硬的滋味是何等难受。
若是老祖还在人世,也会责备自己是个窝囊废吧!
谢相才紧接着朝下看去。
“谢家世风日下,是天道定数,老祖以身违背天意,内心郁结以至于二十年前已是酿成心魔,本就苟延残喘于世,本来希望渺茫,直到遇见了你。”
“老祖见你甚喜,以至于心魔都消散了大半。在十五年前的雷劫当中,老祖感受到极强的天道轮回,这应该就是古籍中所说的历法之劫,是天纵奇才诞生的标志,扛下雷劫之后,老祖便是庆幸谢家复兴有望!”
“然老祖陨落劫数已定,只得将七十余载在体内凝聚而成的原生力尽数留在你的体内,望日后有一天你能够将它们尽数炼化。”
“后山之中并无他物,整个谢家最宝贵的也就只有老祖这一身的武功。老祖将其尽数传于你,还望日后相才勤加修炼,再度扛起我谢家大旗。”
“炼化原生力的心法老祖写在了信件之后,望珍重,望深悟。”
谢相才手指摩挲过粗糙的信纸,口中低声喃喃着谢家老祖的名姓。
窗外阳光尽数射入屋内,落在少年的肩头。
谢相才将翻过信件,其后仅有十个大字。
“世间本无法,无法即随心。”
少年默然,显然不能领悟其中的深意。
或许多年之后,经历了更多的变故,谢相才方才能够明白“无法即随心”这几个字中的深意。
三
谢相才穿过连廊,最终在四少爷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窗外,顺着缝隙朝里看去,桌子旁,坐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谢相才推门而入,站在了两人的身前。
四少爷从书桌旁坐起身来,望着谢相才柔和一笑,眼角周围蔓延而开,如枯树纹理一样饱经风霜。
“两位先生,这就是犬子,谢相才,今年一十五岁了。”
四少爷一瘸一拐地走向谢相才,偏转过身来看着桌前两名面色不一的汉子,淡笑着介绍道。
谢相才眼神复杂地望向似笑非笑的黑白两汉子,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说辞来,只与两人说了些许客套话。
四少爷接着看向谢相才道,“相才,背上的伤好点了吗?”
谢相才咧着嘴扭了扭胳膊和后背,“好多了,爹!”
四少爷并不惊讶,想来是先前与那桌边两名汉子交谈过的缘故,他继续说道,“这两位是南域来的先生,正在代师收徒,他们逐一家访,想找合适的孩子。”
语罢,他眼中尽是笑意,望向谢相才的双眼之中尽是期待。
谢相才心中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要自己去拜师学艺。
但少年仍是微微摇头,“我走之后,您一个人在谢府,大叔会给您安生日子过吗?有我在身边,至少能够多一份保障,今日起我便再去练武,让拳头硬到所有人都动不了我们父子。”
四少爷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捋了捋两鬓白霜,眼角皱纹因为更盛的笑意蔓延而开。
这一刻,他心中的苦涩终于被欣慰冲散。
四少爷本以为,自己的儿子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只知道抱怨练武、厌弃读书。
其实,谢相才心中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说,只是偶尔装傻。
四少爷抽回思绪,对着黑白两汉子弯身微微行了一礼,随后拉着谢相才走到屏风之后。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谢相才,声音略有些沙哑,“相才,听爹一句话,随两位先生去吧。”
“我不去。”
四少爷仍没有正对着谢相才,“你留在谢府里,你大叔会一直把你视作心腹大患,谁都清楚,他刚愎自用性情冷血,你爷爷在遗书中绝对不会立他为家主……被他处处为难,你还能安心练武吗?去吧,爹一个人在府里没事,只要我十指不沾家事,安心读书,日子还是很舒坦的……”
谢相才眼眶逐渐红润。
四少爷再度说道,说话的同时身子微微颤抖,“你爹我没用,读一辈子书,即使心中有不平气,也没法子尽数说出口,说到底还是拳头不够硬。爹不希望你留在谢府,继续当那井底之蛙,而是希望你走出去,真真正正地行万里路。爹呢,就在这等着你,等着你学成归来,带爹享清福。”
话音落下,两道破风声响起,还没等谢相才回过神来,便是被两名汉子架着朝屋外掠去。
“放开我!放开我!”
谢相才拼命地挣扎,怎奈何两个汉子力气大得惊人,没有给他半点挣脱的机会。
最终,少年放弃了挣扎,低头望向地面逐渐缩小的谢府。
“爹,儿子走了,您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