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竹这般伟大的存在,为何藏身于普普通通的北山?
这个问题困扰了老者五十年之久,至今也没有得到答案。
或许,村庄里的祖辈们也曾因此困惑吧,但更多的还是感到幸运。
此刻,老者凝视着夕阳下的北山,任由山风迎面,吹起白发。
“告诉村里各户,管束好自家的娃,别再偷跑进山、打扰神竹的清静。”
老者作为这里的村长,按照世世代代的惯例,一直约束着村民,不让人们随意闯入大山深处。
神竹,就是这座村庄的唯一信仰,不容亵渎。
不过,老村长心里始终埋藏着一个愿望——
“真想再目睹一次神竹的风采啊。”
五十年前,雨中那道睥睨天地的青色身影,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震撼。
就仿佛穿行泥土间的蚂蚁,一抬头,望见了搏击长空的苍鹰,在渺小和平凡中见证了伟大。
“村长,山下风大,回屋去吧。”村民们开始为老人的身体担忧。
“年纪大喽,吃不住风,是该回去了。”
老村长有些怅然,每次远眺北山,他都期待能看到,下一刻神竹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可惜,那终究只是奢望。
神竹无比低调,若没有那场千年难遇的泥石流,恐怕永远都不会现身。
夕阳余晖洒在老人枯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眸倒映着山色,显出无限眷恋。
老村长并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神竹,此刻就在对面,藏在山下松树后,正探出一枚青色叶片,默默打量过来……
祝安静立不动,若有所思。
山中生活冷清孤寂,时间一长,他的性情难免淡漠了许多。
所以他坚持观察人类,好提醒自己曾经也是个人,确保前世的情感和记忆不会被漫长的时光磨灭。
一旦情感彻底泯灭,他也会失去人的灵性,沦为一根纯粹的竹子。
因此这座村庄,不仅是香火的来源,更是他修心的道场。
生离死别,喜怒哀乐……祝安观察着村庄里的一段段人生,但作为一个平静的看客,心中难有触动。
凡人的生命,短暂而又平常,如一幕幕寡淡无味的戏剧。
可是今天,或许因为刚吸收了一缕人间香火气,老村长缅怀的目光,让祝安有了些许感慨。
人的种种情感,最容易在时光中消逝,却也能在记忆中长存。
或许,这就是人的灵性所在。
灵性……
祝安心境如平湖,起了些微波澜,澎湃的神识缓缓荡漾起来。
卡了几百年的炼神瓶颈,此刻竟有些松动的迹象。
修心,可以炼神。
体,气,神,三者皆为生命之根本,进而衍生出了三条修炼之路。
祝安作为一根天生地养的竹子,天赋异禀,炼体、炼气自然为之,无需刻意。
炼神之道却格外艰难,需要主动去悟。
这便是植物类生灵的短板了,造化有平衡,既然获得了漫长的寿元,就无法兼具优秀的神魂。绝大部分灵植甚至无法诞生自我意识,空聚一身天地精华,最终只能算作一株宝药,被妖兽和修行者采撷食之。
祝安得益于前世为人的一点灵光,才能打破这种平衡,但也需要抓住每一个契机,慢慢积累。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万年下来,哪怕最弱的炼神之道,也已积累到了一个高深的境界。
此刻体悟在心,祝安悄然转身,返回大山深处,准备开始一段时间的闭关。
一竹入深林,独行于山中。
山里的生灵很多,枝头的鸟雀,林间的兔鹿,石下的蛇鼠……它们尚未进化为妖,智慧层次不高。
但当看到一根会移动的竹子出现,它们都本能地意识到,这青色的身影,乃是此方大山之中最为尊贵的存在。
这位北山之竹,虽然低调沉默,却是年年庇护着它们,消弭了无数天灾地祸。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飞禽走兽们没有惊慌,反而十分兴奋,主动让开道路,目送着祝安离去。
“咕吱,咕吱……”
清脆的叫声里,一只大尾巴的花栗松鼠伏在地上,两个小小的前爪伸过头顶,举起一枚新鲜的松子,恭恭敬敬地献了上来。
花栗松鼠不知道北山之竹喜欢什么,但这枚松子,便是它认为最好的东西。
祝安停步,静静注视着它。
换做往常,他从不理睬这些无用的上供,只会悄然离去。
如果说凡人的寿命太短,那松鼠的十年光阴更是转瞬即逝,似乎没有交流的必要。
不过今天,祝安的心境发生了一丝转变。
翠绿的竹叶垂落下来,没有收取那枚松子,只是轻柔地点了一下花栗松鼠的头顶。
就好像村庄里的那些老人,慈祥地抚摸着孙辈的脑袋。
花栗松鼠身子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浓烈的幸福感瞬间充斥全身。
北山之竹回应自己了!
它兴奋地翘着大尾巴,用力甩了起来,嘴里不停叫着:“咕吱!咕吱!”
不知过了多久,青色的身影早已离去,但花栗松鼠仍开心的在地上打着滚。
这种快乐,或许将持续很久很久,直到它短暂的生命结束。
“啾啾啾。”鸟雀们也欢快地鸣叫了起来,婉转的清鸣声在林间回荡不休。
北山之竹的变化,似乎给这座终年沉寂的大山带来了一丝活力。
……
太阳将落山时,林外突然出现了一抹跳跃的红色,四处穿梭,宛如风中飞舞的火焰。
红色来回奔走,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最后在花栗松鼠打过滚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是一只毛色赤红的狐狸。
赤狐发现了一丛箭竹,立刻凑上去打量,低头嗅嗅竹根,又摇了摇头。
它眼眸轻灵地转动着,仿佛正在思索,显现出与寻常走兽不一样的气质来。
“北山之竹到底在哪里呢?”
这山中到处都是竹子,那位存在如果混在里面,可就有的找了。
它像人一般轻叹口气,打算继续往山深处走,却突然愣住了,惊喜地瞪大眼睛——
前方林木掩映处,好像挺立着一道青色的影子,杂叶环绕,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年轻的赤狐一个激灵,身子已然开始颤抖。
它天生胆小,在面对更强大的存在时,会难以抑制的失态。
好在眼前这一位的压迫感不算太强,应该属于普通大妖的层次,而非更恐怖的上境大妖、甚至妖王,赤狐还不至于当场吓晕。
它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腿,那里绑着一串淡青色的陈旧木珠,木珠完好,让它内心稍稍安定了些。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小狐狸,你是在找我吗?”
年轻赤狐赶紧点头,并乖巧地伏下身子,用同样的妖语回道:“尊敬的北山之竹,旗山有变,特来报知。”
顿了顿,它表情有些忧伤,解释道:“我名红云,前阵子父母已经亡故,以后都换我来提供情报。”
远处,祝安微微一怔,“又换了,感觉还没过多久啊。”
山中无岁月,只有生老病死,一代代永无止境的交替……
不知多少年前,有一只刚成妖的小赤狐被猞猁追杀,满身是伤,逃到北山时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捕食与被捕食乃是自然规律,祝安一般不会干预。
但这只猞猁臭名远扬,喜好虐杀猎物,狩猎之处往往血气冲天,断肠碎肉满地,狼藉不堪。
祝安不想让这畜生脏了北山的地,于是变化树林而为阵,让猞猁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间离开北山。
只留那只浑身浴血的小赤狐,在山中悠悠醒来,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不料小赤狐十分聪明,很快便怀疑起来,以猞猁的追踪水平,不可能在自己晕倒的时候跟丢。
难道有更强大的妖族相助?
小赤狐环顾左右,只能看到树影婆娑,落叶飞舞。
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它相信一定有奇迹发生了。
小赤狐挣扎着爬起,前腿弯下,朝着树林深处叩首,喊道:
“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回应它的,只有悠远的山风。
小赤狐枯等许久,仍未放弃,竟留在了北山,一边养伤,一边寻找那位神秘的存在。
这只小妖的表现,令祝安有些惊讶,刚成妖就有这般的直觉与坚持,难能可贵。
他本来没打算现身,也不会任由一只妖兽在山里乱窜。如果小赤狐一直赖着不走,可以施展神魂法门,洗去其记忆。
但是此刻,祝安觉得可以给一个机会。
于是他分出一缕神念,附在一根普通的竹子身上,跟小赤狐见了面。
“你来自何处?”
“八百里外的旗山。”小赤狐盯着前方的碧影,激动地回道。它完全没有想到,竟是一根竹子救了自己。
祝安:“你若真想报恩,就回旗山去,监视那边的动向,如果有变故,及时前来通知。我也不会让你白跑,就用灵果交换情报。”
“必不负所托。”小赤狐忙不迭点头。
祝安想了想,还是提醒道:“不要对外透露我的存在。”
其实,他并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境界,所以就算小赤狐泄密,外敌找来,也只会看到一根大妖境界的“替身竹”。而这样的替身,祝安在山里足足种了上百丛,随时可以拿出来用。
提醒这一句,是谨慎的习惯使然,不想牵扯太多麻烦事。
然而小赤狐听了,却像是受到了侮辱,脖子一扬,硬生生道:
“赤狐一族,从不负恩!”
说罢转身,径直离去。
它为了见到祝安,在北山晃荡了许多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如今终于如愿,也即将得到泼天的机缘。
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一言不合就走,再次出乎了祝安的预料。
从此,这只小赤狐再也没有出现过……
祝安没有生气,也没有在意此事,他下过很多步闲棋,并不指望每一子都有作用。
直到许多年后,一只年迈的老赤狐来到北山。
老赤狐在山里转悠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抬头,冲着大山深处喊道:
“我家祖爷爷说的好心竹子,你到底在哪里呀?”
“旗山有变,特来报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