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刮来一阵急促的风。
坐在儒孟客栈门口的店小二被风沙吹进眼睛里面,让他不得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揉着眼睛。
哒哒哒——
是马蹄的声音,而且并不是急促的敲击声,而是十分缓慢的脚步声,好像是一匹慢悠悠散步的马儿。
店小二努力睁开眼睛,他眼角的泪痕还没干,眼睛因为过度揉搓而显得有些发红。但是他却还是瞪大了双眼,脸上也重新挂上热情的微笑。
从落仙镇的镇口走来了一匹干瘦的老马,棕黄色的鬃毛迎风摆动,褐色的皮肤上沾满了刚刚干涸的鲜血,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来那到底是马原本的毛色,还是血浸后的颜色。
老马很疲惫,它的脚步很缓慢,每一次马蹄落地都能发出清晰的哒哒声。扩张的鼻孔则是不停地吐着热气,因为长时间没有饮水的嘴唇有些干裂,浑沌的双眼也没有任何光泽。
这是一匹穷途末路的马,它仿佛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终于在结束战争之后回到自己的故乡,带着如同日薄西山的暮气。
店小二眯起双眼,他拿袖口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泪痕,借机会去打量老马旁边走着的那个身影。
是的,老马身边还走着一道人影。
他手里没有牵缰绳,也没有选择坐在马背上,而就是一步一步地跟在马儿的身边。不知道是因为他,老马才走得那么慢;还是因为老马走得慢,他才选择下来步行。
一人一马,顺着萧瑟的北风一步一步地走进落仙镇里。
店小二倒是不算惊讶,因为落仙镇这个地方就连朝廷都节管不了,所以就有很多的江湖客会跑到这里来隐居,也有很多江湖大盗为了逃避追捕而躲在这里。
所以像这种风尘仆仆的江湖客,他见得太多了。
可这个江湖客跟那些人不一样,他不像是心灰意冷来隐居的,也不像是躲避追杀逃来的。
黑色的衣角上有血,刚刚干透的血。
原本应该是崭新的斗笠上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剑痕,若是人带着斗笠,那劈在斗笠上的这一剑就应该能斩下人的头颅。
可他还活着,而且生龙活虎地活着。
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很是扎实,根本不像是重伤之人,也不像惊慌之辈。
他甚至连头都不回,根本不关心身后还是否有敌人追杀过来,腰间挂着的那把连鞘剑,还轻轻地随风晃动着。
“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啊?”
店小二很是热情的走上前去攀谈,他们家的客栈正好开在落仙镇入门的地方,所以很多来落仙镇的人都会住到他们家的客栈里去。
“住店吧。”
黑衣剑客的声音不算沙哑,但是却也没什么感情,他整个人就像腰间的那把剑一样冰冷且无情。
“好嘞,您……”
店小二刚刚走进一步,他示意黑衣剑客进店,自己则是准备伸手去抓老马的缰绳,但忽然就感到刺骨的寒气迎面而来。
他的手就停顿在半空中,他的人也僵硬在原地。
“别动它。”
黑衣剑客明显压低了语气,他在店小二根本看不见的情况下把腰间的长剑摘了下来,手已经落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您……您……”
店小二感觉到自己的腿有些哆嗦,他的上下嘴唇就好像分家了一样,嘴里的舌头跑路了,牙齿也相互敲不停的打架。
嘴里面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黑衣剑客没有动,距离他不过三步的店小二就更不敢动了,只有那匹悠闲的老马没有停下来,继续缓慢且坚定的迈着自己的脚步。
北方呼啸,在耳边留下转瞬即逝的咆哮。
黑衣剑客率先收了手,倒不是以为他收了杀气,只是在他们对峙的情况下,那匹老马已经跟二人拉开来一段距离。
他之好放下握着剑柄的手,快步追上那匹老马。
“我滴妈呀……”
店小二感到一股暖流,他整个身子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本来想要转身追上去的,却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他擦了擦脸上冒出来的冷汗,感觉刚才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个来回了。
“这是个什么人啊……他的马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碰也碰不得。”
店小二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只能是坐在地上叹气,嘴里面埋怨的说道。
“你这个人在干嘛?这里是吃饭的地方,怎么能把马牵进来了……”
他刚想歇一会儿,就听见客栈大堂里面传来了嘈杂的吵闹声,还有人拍着桌子大骂,然后就听见掌柜苦恼的劝解声音。
坏了,刚才那个瞪眼就杀人的杀胚居然进去了,而且还是带着马一起进去的。一想到自己刚才不过是打算牵马就被差点杀了,要是屋子里有人不知死活的挑衅,那客栈今天还不血流成河啊!
店小二一想到这里,连忙是一个轱辘就站了起来,虽然现在双腿还是有些发软,裤裆也是潮乎乎的很难受,但是性命攸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连窜带蹦的回到客栈门口,然后就看到骇人的一幕。
落仙镇里没有衙门,很多时候遇见纷争,就是凭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所以很多人要么有靠山要么有本事,不然在这里就只有被欺负的份。
客栈里面住的大多也都是江湖客,不说每个人都带着兵器,也都是会些功夫的,一般流氓地痞都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刚才说话的是个面容凶恶的糙脸汉子,他手里倒是没有兵器,但是凭借比普通人要高上一头的身材,再加上如熊一般肌肉块头,一般人是真的不敢招惹的。
他正在吃饭,忽然就看到一匹老马从客栈门口走了进来,然后是径直挤到最中间的桌子上,低头啃着盘子里的蔬菜。
“这踏马是谁的马呀,怎么都进屋子里来了……”
老马一侧身子,把头拱进另一桌客人的酒菜里面,伸出舌头把盘子里的菜都卷进嘴巴里面,咔嚓咔嚓的嚼着。
它换了个方向之后,马屁股就正好冲着糙脸汉子,人家本来正吃着酱肉呢,忽然就闻到一股马屎的味道,然后就看到老马的后部排出一些物体,就落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汉子顿时就是勃然大怒,他的手掌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啪的巨响,紧接着整个人就站了起来。他手掌下的桌子已经是碎裂成了七八块木头,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
这让原本低头算账的掌柜可着急了,店里的桌椅板凳可都是钱买的,到时候要是对方一生气噼里啪啦的把东西都砸了,自己可就欲哭无泪了。
于是他走上前来准备劝解,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糙脸汉子大踏步走到老马旁边,直接抬起拳头朝着马儿的脸上就打了过去,以他刚才展现的实力,不把老马打倒在地,也最少能打落几颗牙齿下来。
嗡——
耳边听见一声剑鸣,汉子脸色大变,他只感觉到自己的拳头传来了一阵剧痛,紧接着就看到红色的鲜血从手背上喷了出来。
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连忙噔噔噔后退几步,从腰间扯下腰带,用力的缠在右手手掌上。
直到包扎好伤口,糙脸汉子都没有看到出剑的人,更没有看到伤到自己的剑。
他因为剧痛而额头冒汗,脸色却是刚刚变白了一些又突然涨的通红,长大嘴巴发出愤怒的咆哮:
“你踏马的暗箭伤人算什么东西!”
“有本事就出来跟爷爷我单挑!”
“没种的东西,我呸!不知道是躲在那条臭水沟里王八蛋,老子今天就踏马权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他骂了半晌,却看到周围那些客人脸色奇怪的看向他,或者说应该是看向他的身后。
糙脸汉子转过头去,就看到一袭黑衣头戴斗笠的剑客。他就站在那里,可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站到那里的,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
“就是你这个王八……”
汉子张嘴就骂,他现在是怒火中烧,根本不管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反正是先让嘴痛快痛快。
但是就这么面对面,二人之间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汉子突然感觉到面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就感觉自己的嘴巴发出咯噔一声,紧接着就是满嘴的血腥气味。
他忍不住吐了一口,却见到自己的两颗带血的门牙落到了地上,门牙上还各有一道清晰的剑刺痕迹。
顿时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了上来,就好做置身于冰窖之中,可怕的寒气将身体所有的温度抽去,连骨头斗冻僵了。
刚才的这一剑,即使他面对面都没能看清对方是如何出剑的,如果刚才刺出的剑再向前进一寸,就能刺中他的口腔,直接夺走他的性命。
这是人能刺出的剑吗?
肉眼根本看不清楚的速度,加上令人感到恐怖的精准力度。
“你……”
糙脸汉子张大嘴巴,嘴里甚至还在流血,但是他却顾不了那么多,脑海里是一片空白,连半个字都没有。向他求饶吗?还是奋力反击呢?
他就僵硬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做。
黑衣剑客却也没有再出手,他先是拍了拍四处寻食的老马,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金元宝,隔空丢到掌柜面前。
一人一马就坐在大堂中间的桌子边,人坐在凳子上,而老马则是卧在一旁。
店小二也趁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径直来到柜台旁边,低声跟掌柜交谈几句,然后又去后面换了衣服才出来。
黑衣剑客没有要饭菜,但是小二还是给他上了几盘酒菜,就摆在桌子上面。因为都是一些酱肉烧鸡之类的肉菜,一旁的老马则是嗤之以鼻,直到看见小二又端来一个大盆,盆里放着的是草料。
一人一马同桌吃饭,场面是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但是鉴于刚才那个找事的糙脸汉子已经被吓得呆若木鸡,周围那些客人也只能埋头吃饭,权当自己看不见。
店小二则是很殷勤的照顾着,还从后厨拿了一些新鲜的蔬菜,放进老马的木盆里面,供它食用。
“准备一间上房。”
黑衣剑客放下筷子,他吃得并不多,桌上的菜吃了连一半都没有,一壶酒也没有喝完。
他看了看一旁吃东西的老马,然后对站立的店小二说道。
“好嘞,客官。”
店小二只能先答应一句,但是他又马上露出来迟疑的神色,看向黑衣剑客吞吞吐吐的说道:
“但是……客官啊,小店的上房都在二楼,您的马可能上不去……”
他刚说完就害怕的先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话惹恼了这位奇怪的剑客,倒是也跟那个汉子一样,被刺下来两颗门牙,到时候说话漏风怕是连跑堂的也干不了了。
“后院。”
黑衣剑客从桌子上拿起来一根筷子,他只用两根手指夹住,然后轻轻的晃了一下。
店小二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生怕黑衣剑客手里的筷子在下一秒就会出现在自己的喉咙上,让他直接魂归九天。
“是是是,后院倒是有闲房,只不过那不是拿来给客人们住的,所以长时间没有打扫了,您再稍等一下,我马上去收拾。”
店小二就像是被狼追赶着的兔子一样,生怕自己走慢一步那根筷子就落到他身上了。
周围那些吃饭的客人也都陆陆续续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恐怕只有离开了黑衣剑客所在的大堂,他们才能稍稍松一口气吧。
这些人背地里如何议论权且不提。
不多时,客栈大堂已经只剩下一人一马,还有就是低头在柜台后面算账的掌柜。
此时门口又来了一人。
“这是……”
夏知蝉迈步走了进来,他当然是一眼就看到了大堂里面奇怪的一人一马,而且环顾四周,原本应该觥筹交错的酒桌上都是空无一人。
他于是径直往柜台走去,站在掌柜身前。
“掌柜的,今天是怎么了,客栈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掌柜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夏知蝉后先是露出欣喜的笑容,然后却不敢言语,用目光示意的看向大堂中间的一人一马。
“哦……我的上房还在吧,再给你三天的房费,我还要住上一段时间。”
夏知蝉随手又给了些钱。
掌柜连忙笑眯眯的收好,然后才压低声音问道:
“客官难道还打算离开?我们落仙镇多好啊……”
“不,不走了。我这些天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找到之后就打算在咱们这里安家落户了,外面有什么好的。”
“哈哈哈,客官说对了,这普天之下没有比我们落仙镇更好的地方了,我也有些朋友,回头问问他们有没有合适的……”
掌柜很是开心,他一边点头一边从柜台后面拿了一壶好酒,直接大方的递给夏知蝉。
后者也是面带春风的收下,直接拿着酒壶就准备上楼,他走过大堂中间桌子的时候,用奇怪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个黑衣剑客。
对方还在摆弄着手指上的筷子,并没有在意夏知蝉,一旁的老马则是抬起头来,冲着他很不客气的打了个响鼻。
夏知蝉提酒上楼,在走上二楼之后没有着急回房间,而是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楼下大堂上的黑衣剑客,稍微一挑眉毛。
嘴里好像说了什么,却没人听见。
啪!
一根筷子从楼下飞了上来,径直剁到夏知蝉身侧的柱子上面,那根细长的筷子竟然直挺挺的扎了进去。
夏知蝉笑而不语,提着酒壶进了屋子。
丢出筷子的黑衣剑客则是头一次诧异的抬起头,他不可能失手的,刚才的那根筷子是只冲着夏知蝉的额头打去,虽然刻意减了力道打不死人,却也能打人一个趔趄。
但是夏知蝉没动,那根筷子居然偏了。
他抬起头,深邃的黑色眼眸紧紧盯着二楼柱子上的筷子,手掌则是把桌子上仅剩的另一根筷子拿起来。
一样的手法,一样的力道和角度。
嗖——
这根筷子却没有落在与那根筷子一样的位置,而是按照黑衣剑客预判的方向,打中了原本夏知蝉所站的位置。
这非但没有让黑衣剑客感到高兴,反而是疑惑的蹙起眉毛,目光紧紧盯着夏知蝉消失的那个方向。
他的目光很是复杂,有些奇怪的敌意,又有些难言的欣喜。
手指轻轻落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这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握住,而是像弹奏古琴一样轻轻的拨弄了几下。
一旁的老马总算是吃饱了,它浑沌的眼睛看向举止奇怪的黑衣剑客,把他桌子上没有喝完的酒壶顶翻,让酒洒了一桌子。
它则是低头舔着酒壶里流出来的酒。
直到店小二再次跑来,说后院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黑衣剑客带着老马走向后院,临离开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二楼。
……
入夜,又会是一个甜美的梦吗?
夏知蝉也再次因为困倦而闭上了眼睛,他其实是有些疑惑的,虽然说来到落仙镇七天之后就不愿意离开,但不离开的原因却没人说的清楚。
而像他这种,几乎是找漏洞一般在第六天选择离开,然后又在翌日回来的家伙,到底要重新从第一天开始算,还是跟之前的一起算呢。
做梦吧,梦会告诉你一切。
夏知蝉于是垂下眼皮,他任由困倦将自己一点点的吞没。
嗡!
迎面就是一口熟悉的龙头大刀,向着他的头顶上劈来,带着如同泰山崩塌般的气势,将刚刚入梦的夏知蝉一刀劈死。
“呃——”
夏知蝉睁开眼睛,困倦早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有些无奈和尴尬的挠挠自己的鬓角,看着外面刚刚暗下来的天色,嘴里嘟囔一句:
“也不用非要砍我一刀吧。”
刚才入梦之后,他看到的居然还是之前在落仙镇之外梦见的画面,还是无头将军关定山的大刀,直接将自己从梦境里劈了出来。
他伸手揉了揉额头,虽然在梦境中没有痛觉,但是被一把大刀从头劈成两半的感觉还是让他是在有些不舒服。
夏知蝉坐到方桌边,从自己的袖袍里面拿出来一个紫檀木盒,然后轻轻推开盒盖,看到里面一比一的金色雕像。
他把金猫捧在手里面,左右把玩了一番,却始终没有从里面感觉到一丝生机。这到底是什么法术,这只金猫应该就是夏知蝉之前收服的黑猫,其肚子里面应该还有一块金玉人头的碎片,不知道有没有被何老爷那些邪道取走。
“最后一块碎片是不是在何老爷的手里面呢,既然今天晚上做不了梦,不如我去夜探何府看看情况。”
夏知蝉低语一声,他打定主意,把紫檀木盒的盖子重新盖好,然后把盒子收进袖袍里面。
他翻身从窗户飞掠出去,然后径直往何府的方向走去。
在他刚刚离开的时候,客栈后院的一件小屋却突然被打开,之前见过的那个黑衣剑客漫步走了出来。
他看向夏知蝉离去的方向,一直冰冷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来一抹微笑。
……
夏知蝉微微一笑,他没有回头也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但是他既没有停下脚步又没有回头张望,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一样。
那个黑衣剑客不对劲,别人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杀气,但是夏知蝉却从对方的身上感觉到一丝邪气。
他的身形化作一道剑光,几乎是没有用多大功夫,就径直来到了何府的后院里面。
因为天已经黑了,所有人都已经睡去,自然何府就没有人守夜,也没有人巡逻,诺大的院子都是静悄悄的,连一点灯光都没有。
夏知蝉落到之前自己来过的后院仓库前,不过才过了区区一日,不但他们打斗的痕迹消失了,就连地上那个被砸出来的大坑也被填上了,如果不是地面的石砖还略有破损,就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了。
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哈哈哈,阁下去而复返,难道是想通了不成?”
随着熟悉的笑声,之前被他用掌心雷劈成焦尸的何老爷居然完好无损的走了出来,他就站在仓库门口,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想通了……”
夏知蝉点点头,旋即露出微笑:
“想要杀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