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面圣……”
梁先行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火,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冷水给浇了个透心凉,身体瞬间僵硬一时间根本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是的……”
传话的老太监点点头,他看向有些呆滞的梁先行,眼神中并没有任何责怪的神情,反而还有些许赞赏。
他虽然才刚刚进门,但是刚才在门外的时候,有关梁先行的言语他可是都听到了,一句也不少。
而有关尖脸公公的声音,他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甚至是刚才他其实是有机会进来打断二人对话的,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是还刻意减慢了脚步。
对一个人的评价,不只是要看他人的评价,更要看对方在面对事情时的种种表现,尤其是在这种容易情绪失控的时刻,他所说出来的话往往更能表现出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幸好,梁先行的表现让他很满意,所以对方即使有些无礼的失神了,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而是很耐心的等在一边。
“高公公,您怎么……”
尖脸公公凑过来,先是很恭敬地对着老太监行礼,他之前尖酸刻薄的脸颊上此时满都是讨好之色。
宫中的太监也分品阶,但是面前这个老太监已经不能用品阶来形容了,所有宫内的太监全都加起来,也不如眼前的人尊贵。
他们这些太监出宫办事,那些官员都是因为他们背后的皇帝陛下才恭敬有加的,但是眼前这个人……一般的官员都是见不到的。
他是皇帝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换句话说,在三宫六院的皇城里面,没有哪个太监的身份能够跟面前这个太监相媲美了。
人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陛下的身边人。
往常的情况下,高公公都是跟陛下须臾不离的,像这种传旨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他老人家去做,除非是像册封亲王太子这种最尊贵的圣旨,才会让高公公亲自前来宣旨的。
尖脸公公吓得脸都白到不能再白了,自己刚才口口声声要弄死的小官,居然是高公公亲自来传旨、陛下等着要见到的人物。
自己这次算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面,少说也要把一条腿踢折了,要是罪过大的话,恐怕连小命都难保。
一想到这里,尖脸公公是双腿一软就跪在了老太监的脚边,他先是抡圆了给自己抽两个嘴巴,然后才抱着对方的腿说道:
“高公公,小的有眼无珠……小的也是奉旨办差,这个姓梁的不知死活,居然抗旨,还出言不逊辱骂小人,这就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一旁的梁先行已经回过神来,但是面对尖脸公公的指控,他并没有着急出口反抗,反而是缄口不言。
这种行为让高公公的心里又添几分好感,面对莫须有的栽赃,很少有人能够忍得住不开口,虽然此时即使着急反驳也作用不大,但是人少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
“高公公,他……”
老太监慢慢挽起袖口,伸出来干枯的手掌,然后朝着尖脸公公的脸上用力扇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对方不明所以,他则是看了眼门口自己带来的卫士们沉声说道:
“把他给我拖出去,莫要在此丢人现眼了。”
“高公公,你不能这样,我也是……”
那些卫士根本不跟你客气,两个人上来,先是反手塞了一块布条在尖脸公公的嘴巴里面,让其不能叫喊,然后才用力一架对方的隔壁,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就把他拖了出去。
那些原本跟着尖脸公公一起来的小太监们则是一个个抖如筛糠,看到高公公神秘莫测的眼神扫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院子。
高公公心里暗想:这个家伙真是不知死活,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皇帝陛下派我亲自来接梁大人入宫的,你在求饶的时候居然还敢攀咬他,这就是自己往火坑里面跳,真是不知死活。
其实此时,唯一能够替尖脸公公求情的人,就是梁先行,其他的人都是没有资格的,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位高权重的高公公。
可惜梁先行是不可能替对方求饶的。
对方不过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小人罢了,根本没有资格让梁先行替他求饶。
“梁大人……”
“哦……抱歉,那咱们走吧。”
梁先行被老太监的再次呼唤惊醒,他十分抱歉地笑了笑,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但是从老太监的穿着以及之前那个尖脸公公对他的态度来判断,这个老太监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梁大人将官服都穿好了,自然省去许多的时间,那咱们就走吧。”
高公公看了看穿着整齐的梁先行,笑着说道,其实他大概能够猜到对方是为什么要穿官服的,由此看来对方不只是有一腔热血,还算是有勇有谋的,难怪陛下大加赞赏。
“这位……公公,咱们不是要去宫里吗?”
梁先行坐上轿子,发现他们一行人居然是往城外走的,不由得有些好奇的问道。
“最近入暑,天气炎热,陛下今日去到城外的高山行宫散心去了……咱们现在就是去那里。”
高公公笑着回应道。
“那……”
梁先行好像意识到什么,既然皇帝不在宫中,刚才那个尖脸公公为什么要传旨召夏知蝉进宫呢,而且他们两批人前脚刚来后脚就到了,这样太凑巧了。
可是一旁的高公公笑而不语,梁先行思考再三,还是没有决定问出来。夏知蝉是五色灵官,从身份地位上来讲,比自己这个两河县县令高太多,但是却只用一个普通的传旨太监召唤。
这件事情透着古怪,他不敢多问。
“梁大人之前责骂何公公的话,咱家也听到了……”
何公公,应该就是指的那个尖脸公公吧,二人虽然起了争执,但是梁先行却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呃……刚才情绪激动……”
梁先行有些尴尬,因为他刚才骂何公公的话中也包括了攻击对方是个肢体不全的废人,这些话同样可以落在眼前的这位高公公身上。
“哈哈,咱家七岁就进了宫,倒是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
高公公倒是豁达,他先是轻笑化解二人之间的尴尬,然后才继续说道:
“当初遇上灾年,爹娘只能把我卖掉,才能换回一些散碎米粮填肚子。咱家是挨过饿的人,知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
“梁大人,你在两河县的所作所为,陛下都是知道的,但是受灾的可不止两河县……”
他这句话好像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却对梁先行很有启发,皇帝陛下见自己当然不是为了表彰,如果只是单纯为了表彰,那只需要颁布一些奖赏就可以,没必要亲自见面。
“受灾的不止两河县……”
是啊,整个云州都灾情严重,而且云州本就偏远,粮食产量也不丰富,受到蝗灾之后,地里颗粒无收,老百姓民不聊生。
皇帝陛下见自己,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办法处理其他地方的灾情。
高公公这句话,已经暗示了自己之后要面对的问题,让梁先行可以提前做准备,不至于到时候见了皇帝只剩下紧张和惶恐,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了。
梁先行陷入沉思,甚至闭上双眼,在摇晃的轿子里面开始小憩,这举动说明他已经明白高公公此话的意思,并且开始尽力思考对策。
高公公很欣慰地笑了笑,然后还特意吩咐那些卫士,走慢一些,把轿子抬得稳当一些。
……
京城外,高山行宫。
古时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佳话,此地的行宫正好修建在高山之侧,流水之旁,甚至刻意修建了引水渠,让清澈的河流水能够顺势流进行宫之内。
河水沿着屋顶边沿的水道而行,同时水道上有刻意雕琢的小孔,所以时不时还有细小的水滴落下,让人站在屋里,仿佛看到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门口都是披甲的精锐兵卒,他们在如此炎热似火的天气里面居然还能够身披重铠,而且就连面部都带着狰狞的鬼神面具,只能从眼部的缝隙里看到一双冰冷的眼瞳。
护送梁先行一道的护卫太监根本不许入内,只有垂老的高公公带着梁先行二人跨过门槛,走进行宫里面。
迎面居然是一阵凉爽的风,还带着丝丝水汽,让在这个炎热夏天里的人感到一点难得的舒爽。
二人走过数道门,又经过一个细长的木制走廊,最后走到一个看似普通的房间门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刚才穿过走廊的时候,明明四周没有人,梁先行还是感觉到一道道不善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过。
咚咚——
“陛下,两河县县令梁先行来了。”
“嗯,让他进来吧。”
苍老却底气十足的声音说了一句,紧接着木门被人推开,老太监示意梁先行进去。
“臣云州两河县县令,梁先行拜见陛下。”
梁先行走进去不过两步,他甚是都没有看见皇帝陛下到底在哪里,就直接噗通一声跪倒,直接冲着正堂上的高桌山呼万岁,然后就迫不及待的三拜九叩。
等到他把所有礼节都做完了,却不见堂上人的回应。
“噗——”
堂上之人轻笑,听声音应该不过十几岁而已。
梁先行这才敢悄悄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一个穿着素袍的十几岁少年端坐在高桌之上,手里还捏着一只沾满朱砂的毛笔。
“呃……”
梁先行才知道自己应该是拜错了,对面这个年轻人怎么也不可能是大齐的皇帝陛下的。
少年看着对方诧异的目光,只好微笑着用笔尖轻轻朝一侧点去。
顺着对方指引的方向,梁先行这才看到坐在一侧龙椅上年过半百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他正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水果,歪着头目光深邃的盯着他,这让梁先行瞬间惊出一身的冷汗。
“陛下……”
“你也没有跪错,如今的太子,自然是未来的大齐新君。”
少年放下手中的毛笔,亲自走过来把自己姿势不雅的父亲扶起来,让其坐好,然后更是接过对方手里的水果,放到一边。
“别拿走啊,朕一会儿还要接着吃呢。”
皇帝只穿了一件绣着金丝飞龙的素白衣袍,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才看着地上依旧跪着的梁先行说道:
“行了,起来吧。这里不是皇宫,不需要这么大的规矩。”
“是,多谢陛下。”
少年看了眼二人,然后自顾自的坐回到高桌后面,又开始低头翻阅奏章。
“梁先行,朕想要问问你,云州哪个地方的灾情最严重呢?”
果然是之前高公公暗示过的内容,皇帝张嘴自然不会只问两河县的情况,所以要梁先行思考清楚。
“回禀陛下,云州一共六个县,其中应该是岩东县的灾情最为严重。此地本来就偏旱,这次又遭遇蝗灾,百姓无所可食……臣听说,他们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
梁先行一路斟酌,但是云州下辖六个县,他不过是其中一个两河县的县令而已,其他地方的情况也知道略有耳闻,不敢说有多么清楚。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处理此次的灾情吗?”
皇帝端坐,看着不卑不亢回答问题的梁先行,目光中却没有流露出欣赏的神色,或者说他根本什么神情都没有,看待对方的眼神跟看一块木头没有什么区别。
“此事……按照往年赈灾的流程,就是等到粮食到后分发下去,先安抚百姓,收拢流民。”
“朕是问你的想法。”
梁先行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这间屋子里很是凉爽,他还是止不住的出汗,同时绞尽脑汁的想着:
“如果……允许岩东县的百姓迁移,让其去往云州其他地方……”
“你是让朕放弃岩东整个县?”
皇帝陛下自然是不怒自威的,他这句话的语气不过是加重了一点点,对于梁先行来说就好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把他直接砸进土地里。
噗通一声,他直接跪倒在地,但是并没有哭泣求饶,而是继续说道:
“今年赈灾的粮食已经到了云州,可是有些地方的灾民领不到粮食就开始四散逃离,有些则是领到粮食后只供吃喝。”
“今天栽种的时机已过,难道朝廷要给云州供一年的粮食……不如此时以粮食为酬劳,引动灾民去开河渠。”
“开河渠……你这是打算以工代赈?”
“是,河渠一开,岩东县甚至周边两县的收成都能好上不少。因为岩东县没有多少水源,往年就是在丰年,地上也产不出多少粮食,百姓更是贫苦。开河渠的工程浩大,如果朝廷要做,不知道要投入多少金银。”
梁先行吸了口气,也许是说的太快,他有些口干舌燥:
“此时以工代赈,才是最好的办法,即解决了灾民的粮食问题,又为之后的土地增加肥力,让来年可以好好耕种。”
“开河渠……你觉得需要多久时间?”
“臣……不知道。”
梁先行说的是大实话,他是做县令的,一个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地,地里能够产多少粮食。这些事情他都能知道,但是开河渠这种工程浩大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过经手,所以自然不清楚。
“你倒是实在……出去吧。”
“是,臣告退。”
梁先行再次行礼,然后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璋儿,你觉得如何?”
皇帝从果盘里拿起来自己啃了一半的水果,一边嚼着,一边询问还在批阅奏章的太子。
“梁先行此人不错,心里面总是装着百姓的。而且有风骨,我听说他跟何公公起了冲突,把对方骂得是哑口无言。”
不过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梁先行估计根本也想不到,这位看似年轻的太子殿下在他进门之前,就已经得到了他全部的信息,包括跟何公公发生口角的始末原由。
“哈哈,文人有风骨自然是好的。这骨头是人最重要的东西,没了骨头,人就变成一滩烂泥了。”
皇帝嚼着水果,拿袖口擦了擦嘴角说道:
“那你看以工代赈这件事情……朝廷里能通过吗?”
“嗯……杨相许久不上朝,听说杨府正在准备后事,现在杨党的官员们都在纷纷挑选新的主子,此时推行以工代赈,应该不会有多少人反对。”
太子把手里的毛笔放下,将桌面的奏折拿起来,他起身走到自己的父皇面前。
“以工代赈是个好法子,灾民们即得到了粮食又能够有事情可做,自然不会发生暴乱和流窜……可是璋儿,你说为什么那些官员不同意呢?”
皇帝的年纪大了,很多时候的事情都是直接由太子处理,但是如今太子不过十几岁,朝廷中是因为皇帝还在,一些官员不敢放肆。
一旦老皇帝殡天,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就敢联合起来,把尚且年幼的新皇蒙蔽在其中,到时候朝堂大事就不由皇帝做主了。
“往年赈灾,官员们大都能从中捞取不少的好处,就算因为粮食不济,灾民暴乱,他们也可以找别的借口镇压下去。”
太子是皇帝亲手调教的,虽然年纪尚幼,却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随口说道:
“一旦以工代赈,他们能够从中捞取的好处就变少了,那些官员自然是百般阻挠。”
“对,那些蛀虫们只关心自己的荷包,才不会关心百姓。这就是他们的劣处,也就是该清洗他们的时候了。”
皇帝把手里的果核丢下来。
一颗果子就只有这样的下场,被人把甜美的果肉吃干净,然后把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随手丢下。
要知道果核里面是种子,是一颗果子存在的意义。
“对了,夏知蝉……他现在去哪里了?”
“这个……儿臣不知道。儿臣只知道,在何公公进梅园的时候,他应该就在里面。”
太子沉吟了一下,然后有些无奈的说道。
别看他年轻,为了能够快速的历练他,老皇帝把自己手里最重要的暗线情报网交给了他,很多事情都会顺着暗线传到他们的耳中。
“而且秦姐姐……应该也在梅园。”
“秦采薇!那个丫头是怎么跑到梅园去的?她现在在哪?”
这恐怕是为数不多能够让皇帝陛下感到惊讶的事情了,他差点从龙椅上蹦起来,手中刚刚拿起的水果又摔到果盘里面。
“不知道……”
年轻的太子先是摇了摇头,然后脸色古怪的说了一句:
“八成跟夏知蝉在一起。”
“踏马的!”
老皇帝这次是真的从龙椅上蹦了下来,他一脚踹翻了自己面前的矮桌,然后看着那些水果在地面乱滚:
“他想要干嘛?得了老子的一个女儿还不够,还想……”
太子倒是乐呵呵的看着自己贵为一国之君的皇帝老爹在原地发疯。想当初飞花公主从道门传信回来,知道了夏知蝉跟姜沁定为道侣之后,老人家气得一天没吃饭。
倒不是夏知蝉有多差,但是一想到自家的白菜要被猪拱了,任何一个父亲的心里都会不好受的。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让他们两个不要再见面了,否则惹出来的麻烦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个好办,让京城县令郭自达给秦姐姐一个外出抓贼的工作,把她调出京城,自然二人就见不到了。”
太子真不愧是太子,这主意是转头就来,而是合情合理。
“好,赶紧去办……”
“你们滚开!我看你们谁敢拦着我——”
听声音,应该是刚刚从道门归来的飞花公主来了。
太子跟皇帝大眼瞪小眼,同时露出无奈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