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自达下了马车,他甚是花了一些时间去端详驿站门上的匾额,与其说他是真的喜欢,不如说是因为心思不定而找些东西分散注意力罢了。
“少爷……”
跟随他多年的书童,即使郭自达不说话,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书童心里也能猜出来七七八八。可是今天他却看不明白,不明白自家少爷种种的怪异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在此等候,我一个人进去……”
郭自达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心情去跟书童解释,他只是淡淡地丢下来这句话,然后就一个人走了进去。
留下门外的众人,踏进屋门的那一刻,仿佛走进一座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让人忽然发现腾起一团迷雾将自己包裹,使那些试图眺望窥探的人只能看见迷茫。
“兄长来了……”
见到郭自达,梁先行自然是开心的。
而夏知蝉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看向对方的目光里面有几分审视,却也带着几分欣赏。
“夏灵官,先行……”
郭自达即使到了此刻也不忘行礼,他甚至没有冲进来就去询问夏知蝉有关自己生死的事情,就好像那是别人的事情。
昨天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地考虑到天明,但是无论做多少思考,想象多少种计划,在他心里对于死亡的淡漠感已经消退,只留下生的萌芽种子。
他出生将门,却因为父辈都葬送在北境前线,他作为一根独苗必须要保护住家族血脉,所以在母亲的期盼目光中,他选择了做文官,选择了一条绝对安稳的仕途。
不是因为他喜欢,而只是因为母亲喜欢……
从小到大,他都努力扮演着母亲所希望的角色,做一个好孩子,做一个好官。但是心中的热心不会轻易地凉下去,越是隐藏的久,越是爆发的激烈。
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初敢亲自带人去围捕猫妖的原因,他不怕死亡,在骨子里流淌着的热心总是促使他为了百姓甘愿牺牲,只是一看到母亲,他就像是从火山掉进冰洞,不敢有半点逾矩。
心里想着总要让母亲开心,总要让母亲满意……久而久之,他好像完全封闭了自己,只是照着别人的模板活着。
“看来郭兄昨夜睡得不好。”
郭自达顶着两个黑色的眼袋,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瞳,任凭谁看见了也知道对方的睡眠不足。
夏知蝉叹了口气,转身指了指自己一直习惯躺着的竹椅,对着疲惫的郭自达说道:
“我将这张椅子借给郭兄,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多谢……”
郭自达刚刚坐到椅子上,夏知蝉就笑眯眯的走了过来,然后是一句话也不说,举起手掌就抽了对方一个嘴巴。
啪——
“夏大人你这是……”
梁先行是瞪大了眼睛,他根本不明白夏知蝉此举的意义,明明是让郭自达休息,可是这一巴掌抽下去,本来昏昏欲睡的人也该清醒了。
但是郭自达没有,他明明感觉到对方的手掌拍在自己的脸颊上,但就是没有感觉到疼痛,非但不疼,原本压抑的困倦此时也是一拥而上。
他身形向后倒去,径直躺在竹椅上面沉沉睡去。
等到梁先行冲过来查看的时候,甚至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噜声,但是定睛往竹椅上看去,躺在那里的根本不是郭自达,而是“夏知蝉”。
准确点说,是穿着郭自达衣服的“夏知蝉”。
“这是怎么回事?”
梁先行不敢相信,明明他看到坐在竹椅上的人是郭自达,为什么在倒下之后就忽然变成夏知蝉了?
“就是这么回事……变化得还可以,大概能够鱼目混珠了。”
夏知蝉拍拍手,看着竹椅上自己的杰作,开心地笑起来。
“夏大人,您是打算……”
梁先行看了看竹椅上沉睡的“夏知蝉”,又看了看一旁笑着的夏知蝉,顿时心里面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你看看我……”
夏知蝉反手一指自己,忽然他也变了模样,整个人的脸变化成“郭自达”的模样,就算是近在咫尺的梁先行看了也挑不出毛病。
这等变化之法,最适合在此时搅弄风云了。
京城的案件要查,但是之后的事情恐怕又是郭自达承受不住的,所以夏知蝉干脆来了一招以假乱真,自己顶替郭自达去做一些事情。
京城中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人,对他这位突如其来的五色灵官甚是警惕,那些家伙是绝对不敢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的。
但是郭自达不一样,他是个出身清白的好官,在那些大人的眼里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值一提。
这样一来,谁也想象不到。
夏知蝉顶着“郭自达”的面目,就可以做很多现在他不方便做的事情,也可以借此躲开某个人目光,毕竟他进京的目的就是来抓对方的。
虽然现在过了好几天,夏知蝉没有任何的线索,对方也没有露出任何的踪迹,但是既然师父说他在京城,那对方就一定还在京城。
“我的天爷呀,这真是奇异的术法……”
梁先行看了看竹椅上的“夏知蝉”,又惊奇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郭自达”,不由地摇头感叹道。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是真的想象不到这个世上还有如此法术。毕竟虽然对三仙有所耳闻,对于佛道两家也多有畏惧,但是神仙之事对他还是太过遥远,所以显得虚无缥缈。
今日一见,才知道神仙妙术,即使是最简单的变化之术,在他的眼里也是不可思议的神奇。
“怎么样,一点破绽都没有吧?”
夏知蝉甩了甩袖袍,他倒是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样貌,但是从梁先行的表现中来看,自己变化的应该不差。
外貌变化之术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他要收敛自己身上的气息,甚至是主动切断跟天地灵气之间的沟通,不然虽然普通人看不出来,修道者还是能够一眼辨认出来的。
幸好体内有师父洪煌岚的磅礴真气,夏知蝉即使不去吸收外界的真气也足够他修炼消化一段时间了。
此时才觉得,自己的师父可能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的,只是不跟他说,要他自己一件一件的去做,才会发现师父已经替他暗中铺好了道路。
“夏大人,虽然你变化得很像,但是这衣服……”
躺在竹椅上的郭自达还是穿着自己的衣服,夏知蝉身上依旧是标志性的黑白玄袍,但是既然样貌都可以变,身上的衣服如何不能变。
郭自达的衣服不用变,只要他不离开这座驿站就可以。而夏知蝉……他身上的衣服是法宝,想要变化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夏知蝉抖了抖衣袖,他身上的衣服也变化成了郭自达进门时穿着的衣服样式,甚至是连花纹和磨损程度都一样。
他又咳嗽几声,模仿郭自达说话的声音语调:
“怎么样?先行,我装得像不像?”
说实话,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发生,就算是打死梁先行,对方也不会相信眼前的郭自达是变化出来的。
对方从样貌穿着到声音吐字,跟他记忆里的人是一模一样不差半分的,甚至在对方开口说话的时候,即使知道真相的梁先行还是恍惚了一下,认为是躺在竹椅上的郭自达在说话。
“像……这都不该说是像,而是完全一样,任凭谁也不可能识破的。”
梁先行想不出来谁还能识破如此神奇的伪装。
可是既然这是用术法变化出来的,自然也只有术法之人才能看得出来,普通人绝对是无法察觉到。
“你留在这里照看他,别的不用管,只要记住我不回来,郭自达不能出门就行了,快的话七八天,慢的话也不过到这个月底,等事情过去了就好。”
夏知蝉嘱咐两句,虽然他的变化高明别人看不出来破绽,但是郭自达可不是,对方只不过顶了一张“夏知蝉”的脸,一旦开口说话就会被人识破的。
所以他才特意叮嘱梁先行,让其看护好郭自达,也正好借机让这个拼命工作不知道休息的京城县令好好休息一下。
“放心吧,大人。”
梁先行看了眼竹椅上安睡的“夏知蝉”,心里感激对方的鼎力相助,于是连忙弯腰躬身行礼道。
夏知蝉回礼点头,然后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
“少爷……”
书童自然站在门口迎接,但是他忽然眉头一皱,心里面突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想法。
眼前的这个少爷跟之前的少爷感觉上好像不太一样了,可是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就是单纯心底的感觉。
“嗯,回县衙去吧。”
夏知蝉坐上郭自达来时的马车,他把遮挡的竹帘放下来的时候,才忍不住地流露出一抹微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京城这一片复杂且荆棘遍布的茂密丛林里面,到底谁是被捕食的猎物,谁又是捕食猎物的猎人呢……
一切才刚刚开始。
“秦捕头……她做什么去了?”
夏知蝉本来不该问的,但是自从驿站之前闹了一出笑话之后,他也是有几天没有见到一袭红衣了,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那并不是说他对女子动了凡心,而是觉得京城之中事事纷杂,而是莫名有种预感,对方好像一定会搅进这潭浑水里面,即使她爹娘不凡,也不可能一直护着她。
“呃……秦捕头今天告假,说是身体不适……”
一旁的小厮倒是有些诧异,明明昨日秦捕头是跟县令郭大人告了假的,为什么今日就不记得了?当然也许是大人事情太多忘记了,可是往常也没有见大人打听秦捕头的事情呀……
“身体不适……”
夏知蝉想了想,还是不要问得好。毕竟秦采薇是女孩子嘛,作为女孩子总是有那么几天是不舒服的,反正只要确定对方没事就好。
他替郭自达盘算着京城事情的来龙去脉,少女失踪案频发,如今却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这背后到底是人在作怪,还是妖在作祟。
马车在青石街道上行驶,最炎热的时辰,路上几乎是空无一人,只是偶尔见到几个光着脚的顽童嬉戏,也都是在树荫下。
夏日炎炎,好像准备把人给烤熟了一般。
木制的车轮发出轻微的声响,随着马车并不剧烈地摇晃,让人仿佛听见了一场摇篮曲,就连一旁跟着的小厮也是睡眼朦胧的。
“少爷,到县衙了……”
虽然距离不短,但是因为街道上人烟稀少,这一路走过来却是十分的顺畅。
夏知蝉走下马车,反倒是熟门熟路地直接往衙门后面的书房走去,书童也是紧紧跟随着。
桌案上的文书不少,有的是前任县令积攒下来的旧案,有的是如今查询无果的新案。
他倒是不厌其烦地一一拿来查看,但是却没有着急表态。
书童时不时地给自家公子换茶水,但是他发现今天郭自达一扫早晨的颓势,虽然面容还是憔悴,可是目光却是炯炯有神的。
对方居然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一口茶水也不喝,书童觉着奇怪,但是心里面不知道该怎么问。
夏知蝉最后拿起早上李班头留下来的口供,那两个顽童所说的话也没有多少参考价值。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完之后,用手指掐了几下眉尖。
“张李二位班头现在在县衙吗?”
“呃……应该在的,少爷要见他们吗?”
书童就是一愣,因为今天早上他们几个人才刚刚见过面,除非是有什么特大的发现,不然此时应该不会再去找他们了。
“去把他们叫来吧,我有些事情要说。”
书童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去了外面,不多时把在职的张李班头都喊了过来。
“大人……”
二人站定,虽然进门前一直嘀咕,不知道县令大人忽然又传唤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但是又不敢不来。
“二位班头,把在外面查找少女失踪的人手都叫回来,这件案子……咱们暂时不查了。”
夏知蝉语出惊人,他上来就要停了郭自达坚持半个月的事情,这让二人是万分不解,可是作为下属又不敢直接反驳。
“是,大人。我们这件真的案子不查了?”
张班头毕竟是个直爽的人,他几番纠结之后还是忍不住出言说道。心里面是老大的不愿意,这么长时间的努力,难道就轻易的放弃了?
李班头虽然沉稳些没有说话,但是也紧皱着眉头,他几番思索都不明白,最后叹了口气,认为自家大人是觉得事情查不清楚了,所以不愿意再浪费时间。
夏知蝉笑而不语。
张班头只能是着急,但是他作为下属已经不能再说些什么了,所以只能是黑着脸低头不语。
李班头却忽然舒展了眉头,他用询问的目光投向自家大人,看见对方笑眯眯的表情,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妙呀!”
他忍不住说道。
“喵什么喵……老李你这是干啥?”
张班头本来就心情不好,但是看到李班头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后顿时就感到心头不爽,大人他不敢反驳,但是对于李班头他却反驳。
“大人莫非是要……”
本来就是李班头的猜测,所有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夏知蝉,看到对方微微点头,心里才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夏知蝉慢悠悠的吐出八个字,他跟明白自己心意的李班头对视一眼,后者甚至佩服的挑起大拇指。
“不是……老李,大人,你这是啥意思?什么栈道,什么陈仓,你们在这里打什么哑迷呢?”
张班头挠了挠头,他是完全都不明白。
“这件事情查了半个月了,既然查不到线索,不如就停下来……毕竟他们在暗,咱们在明,想要对付他们,实在是不容易的。”
夏知蝉端起茶杯,其实他并不咳,但是看到茶杯放在桌子上半天没动,这可不像是作为普通人县令的行为,所以他接着机会抿了一口。
如今天气太过炎热,茶水即使放了半天,也不算凉。
“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啊?”
张班头一头雾水,他挠了挠鬓角,看着低头喝茶的大人不说话,于是只能把目光投向李班头。
“就是……还是要查,但是不能在明面上查,要暗地里查,悄悄的查。”
李班头只好解释了一句,这才让张班头似是而非点点头,他只听明白了大人还是要查的,只不过换一种方式查。
“那大人不如这样……让咱们的兄弟都把官服脱了,换作常服来打探,这样就可以鱼目混珠……”
既然知道对方的心意,李班头就能顺势提出合适的解决办法来,让手下化妆成老百姓,这样就不会引人注意,自然就能查询到线索。
“不……”
但是夏知蝉却摇了摇头,他觉得对方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露出马脚,这就说明对方是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欺骗。
“咱们的人终究还是衙门的人,别人或许不认得,但是百姓们不可能不认得,况且这件事情查了这么久,就算换上便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大人的意思是……”
李班头拱手问道。
“李班头你不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吗,咱们就说在外面的县城发现了线索,把衙门里的兄弟都派出去。”
夏知蝉一步一步施展自己的计划。
“把兄弟们派出去,让对方放松警惕……好主意。”
其实夏知蝉一开口,多年办差的李班头就已经猜到了后面的内容,但是他毕竟是下属,不能抢了领导的风头,于是只能用解释的口吻把夏知蝉说的话再翻译一遍,最重要是给一旁的张班头听。
“可是把人都派出去了,咱们还怎么查案?”
张班头心实,不明白要是把人都派出去了,哪安排谁来办案呢,总不能就他们三个班头亲自去查找凶手吧,京城这么大,他们就是跑断腿也问不过来的。
“借人……从周边各县抽调精明强干的衙役,让他们化妆成百姓入城,暗地里跟你们接头就可以。”
夏知蝉接着说道,把人送出去,自然要想着办法再把人找回来。
“好——周边各县的衙役,京城里的百姓不认识,他们倒是可以暗中查访,只需要咱们暗地里跟他们接头就可以……”
李班头又捧了一句,他原以为这次来的县令有些迂腐顽固,虽然兢兢业业,但是有些死脑筋。
可是今日看来,种种计策好似是妙笔生花,看来对方胸中自有丘壑,就好像独坐帅帐就能调动百万雄兵一样。
郭家向来出将才,看来这位郭自达公子也是一位调兵遣将的能人。
“这样一来,咱们也在暗处,形势上就算是打个平手吧……”
夏知蝉从桌子上拿起来一份公文,这是他在等待两位班头到来时写好的,里面是借调衙役的公文,因为需要从周边四个县调人,他就写了四份,都是盖上县令印记的。
“就看对方什么时候露出来狐狸尾巴了……”
“大人高明。”
李班头接过文书,跟还傻呆呆站在原地的张班头施了个眼神,二人施礼后一起退出了书房。
“我还是不明白……”
张班头嘟囔一句,然后就看到李班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笑着摇摇头:
“走吧,今晚记得来我家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