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百鬼郎君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栽在了夏知蝉的手里。
刚刚苏醒过来的他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舒展身姿,就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禁锢住了身体。他在诧异间拼命挣扎,却感觉囚禁自己的那股力量犹如山岳般难以撼动。
“你是……百鬼郎君。”
夏知蝉伸出手指转了一圈,被彻底禁锢住身体的百鬼郎君就漂浮在了半空中,随着他的手指动作画圆。
“夏知蝉,你怎么……你还活着。”
身穿青衣的百鬼郎君几番挣扎后,才意识到了自己与对方实力的巨大差距。对方想要杀死自己,犹如捏死地上的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他相信这世上有远超自己的高手,但他只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控制住了他的人居然是夏知蝉。
在他原来的认知当中,对方即使没有死在镇妖塔中,也会因为镇妖塔破裂之后被那释放出来的大妖所杀。
而他当初虽然形体为夏知蝉所杀,可实际上灵魂早就遁入到了无心子的袖袍之中,借此躲过一劫。反正对于他现在的状态而言,躯壳不过是一份皮囊,他可以随意更换。
“是啊,我还活着,而且很好地活着。”
夏知蝉微笑着点头,同时收紧了手掌。原本就凝聚在百鬼郎君周身的真气瞬间压缩,他的身形都发生了一定的扭曲。
咔——
那是因为挤压而导致的骨骼错位,百鬼郎君的面容露出了震惊和痛苦的表情,骨骼错位带给他的剧痛难以想象。
“松手,赶快松手……”
“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夏知蝉对眼前的男子没有半点好感,只因为对方曾经亲手杀死了守护着镇妖塔的白蛇青橙。
那个可爱又有些可怜的小蛇妖,自从被燕赤侠捡到之后,放在镇妖塔里三百年。一辈子都向往着塔外的生活,甚至跟夏知蝉定下了一起游历天下的约定。只可惜如今这个约定再也不能实现了。
“我……我……饶命,饶命,我说——”
如果说百鬼郎君对夏知蝉的判断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的话,如今对方向他施加的压力,就像是整座高山直接砸在了他的身躯之上。
“说吧……”
夏知蝉稍微放松了一下对方四周的真气控制,百鬼郎君才像是死里逃生的松了一口气。
“我曾经是邪道魁首,专门研究魂魄炼制之法。即使当年被正道追杀,落得了个身死道消的地步。却终究凭借过硬的魂魄,留存在了人间。”
这也是为什么百鬼郎君并没有死在正道的讨伐中的原因,他在灵魂这一项的研究之高,远超当世的所有人。所以用了特殊的方法,能够保证自己单单只有灵魂存世的时候,还能保持不灭的状态。
“后来在人间游荡的时候便碰上了你的三师兄秋不得,也就是无心子。他当时因为丧偶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我才得以趁虚而入。”
百鬼郎君回忆着自己跟无心子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他之所以没有随意夺舍身躯,那就是因为对方的身体天赋再高,资质再好也不是自己的,所以在灵魂与肉体融合时,难免出现或大或小的阻碍。
他不敢拿自己现在的状态再去赌,于是选择跟当时已经浑浑噩噩的无心子合作,将其彻底引上了邪道之路。他为其提供了丰富的邪道知识,无心子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的,在这条路上越陷越深。
“我与他合作,答应帮助他复活陆婉君。但作为交换条件,他必须为我找到一具非常合适的躯壳。”
夏知蝉沉思半晌,他看着已成瓮中之鳖的百鬼郎君,沉声说道:
“无论如何选择躯壳,只要去夺舍别人,就免不了要经历灵魂与肉体融合的大关,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其实还是之前那个问题,灵魂与肉体融合所产生的排斥反应,可能会对介入的灵体造成不能扭转的伤害。这也是百鬼郎君不愿意去尝试的原因。
“别人的躯壳自然不能强行占领……那就干脆自己在塑造一具全新的躯壳。”
百鬼郎君非常配合的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甚至没有再等夏知蝉追问,就自己接着说道:
“我跟无心子去了落仙镇,从一位邪道后裔的手里获得了傀儡炼制之术。通过我跟他的反复尝试,终于隐隐摸到了可以通过傀儡制作术来研制新躯体的方法。”
夏知蝉则是心头一动,因为他也去过落仙镇,而且知道落仙镇中有一家善用傀儡之术的邪道后裔。那就是当初跟他交过手,还被他一连打碎了不知道多少傀儡的何家。
“可这种方法毕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能够勉强制作出容纳灵魂的躯壳,却没有办法让灵魂完全和身躯融合。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你能变成一个自主驱使傀儡,但终究改变不了本质。”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镇妖塔里夏知蝉挥剑杀掉了百鬼郎君,对方也没有死的原因。因为毕竟当时的他只是一副傀儡躯壳,而灵魂则是悄然逃遁。
“就比如说你带进镇妖塔里的那具‘无心子’,那就是一具可以被本体操纵的傀儡。”
而百鬼郎君接下来的话,则解开了夏知蝉的疑惑。他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狠下决心杀死无心子之后,对方依旧能够毫发无伤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因为他所杀掉的,不过是一具被驱使的傀儡而已。
“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如果真像百鬼郎君所说,他们变成了附身在傀儡上的一种灵体。对方为什么会在之前变成陆婉君的样貌,还拥有女子真实的记忆和谈吐。
“唉……我低估了无心子的决心。他不但将自己也变化成了跟我相似的灵体,还同时研制了十具以上傀儡供他同时使用。”
说到这里的时候,百鬼郎君脸上转换成忧愁和后悔。当年是他将无心子蛊惑进入邪道的,可是他没想到对方早就超脱了自己的控制。
“他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复活陆婉君。甚至为此不惜在那女子死后强行挖出她的尸骨,炼化出来了残存的魂魄。将那魂魄的残片注入到这柄纸伞之中,随身携带。”
无心子几乎是纸伞从不离身,但曾经还在困龙山上时他并没有这个习惯。夏知蝉一开始也只当那是一件奇异的法宝,并没有多想。
现在亲耳听到了百鬼郎君的解释,他才明白那把纸伞的重要性。
在木屋的废墟当中,那柄纸伞依旧还在。
只是那时属于无心子的法宝,而百鬼郎君并没有在上面留下灵魂印记,也就是说他并不能驱使那件法器。
“可那名叫陆婉君的女子本就只是个普通人,再加上残破不全的魂魄。根本不可能将其转化成跟我一样的灵体状态。”
百鬼郎君接着说道:
“为此我向他提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用一件天地之间的至邪之物炼化成容器,收纳天下百种鬼怪的精魄,将其作为养料壮大陆婉君的残魂。直到对方变成可以承受住转化灵体的状态为止。”
夏知蝉随着对方的讲述,已经猜测到了那一件至邪之物到底是什么。
那自然就是他为之花了许多时间寻找的金玉人头。作为被惨死的亡灵关定山的邪气侵染的物品,其上拥有着巨大的邪性。
那就会是用来炼制容器的最佳物品。
而炼制出来的容器,自然是当初在镇压塔中无心子向其展示出的金玉令。
夏知蝉依稀记得那枚金玉令好像收容了一名红衣的无面女鬼,看来那名女鬼也作为养料强行融入了陆婉君的残破之中。
“那就是金玉令……可如果你们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可为什么还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如果真像百鬼郎君和无心子设想那样顺利的话,他应该就不会变成这副怪样子了。
“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的。无心子在将陆婉君的残破转化成灵体之后,就开始为其锻造新的傀儡容器。但可能是因为对方的意识不如我们这般凝练。所以炼制出来的傀儡无一例外的都失败了。”
百鬼郎君说到这里的时候,叹了口气。能看得出来他满脸的无奈与悔恨,早知道自己最终会落得如此结果的话,那他宁可作为一个孤魂野鬼在人间继续游荡下去,也不愿再忍受现在的痛苦和折磨。
“本来我都已经选择放弃了。可是无心子鬼使神差地发现,只有用活人肉体炼制出来的躯壳,才能容纳陆婉君的灵魂。于是为了能够复活陆婉君,他竟然癫狂到了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最终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也就是说,夏知蝉之前见到的陆婉君并不是他们伪装出来的假象。而真的是由无心子凝练出来的残魂所主持的意识。
“用女鬼精魄喂养出来的女子灵魂并不纯洁干净。无心子为了能让陆婉君保持原来的样子,把他自己和我都当作了压制陆婉君灵魂中属于女鬼那一方面意识与波动的锚。”
“每当陆婉君的意识在外行走的时候,都是由我们两个在体内将其灵魂中的剩余部分压制住。可这也导致了我们三个人的灵魂处于一种相互纠葛的状态,就像细密的绳线一样越缠越乱,到如今已经不分彼此的地步。”
百鬼郎君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已经不只是悔恨,甚至显出绝望的神色。
“陆婉君与无心子的意识每隔一年会交换一次,而交换发生的时间就是当年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而为了平衡这种波动,我的意识只有在八月中秋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才会主动出现。等今天一过,我就会转变成无心子,之后要再经历一年的时间才能复苏一天。”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抉择的机会的话,他宁可自杀,也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痛苦了。
“这种折磨比地狱的任何一种酷刑都要让人难以忍受。如果你现在想要杀死我的话,呵呵……我可能会感谢你。”
“哦……是吗?”
夏知蝉说着就想要握紧双手,可见到对方这等架势,还没等真气汹涌过来,百鬼郎君就连忙口中直呼饶命。
“看来你还是怕死的。”
“能活着,谁会选择去死啊?要是我真的不怕死,就应该当年在被正道的围剿之中跟他们拼命,而不是选择远遁逃跑。”
百鬼郎君什么都不怕,唯独只是怕死。他研究灵魂本质,也是为了能够探究出灵魂永生的秘密,进而让自己跳出三界之外。
“而且我要告诉你的是,由于灵魂纠缠的原因,你一旦杀死我,那么陆婉君和无心子也会随之一同死去。”
杀死百鬼郎君是不会让夏知蝉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但是如果要杀死无心子,而且最重要的是还要杀死陆婉君的话,那是夏知蝉不愿意做的事情。
所以就连一向杀伐果断的他也陷入了两难之中。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静静等待着。无论百鬼郎君之后又说了多少求饶的好话,他都是完全充耳不闻的,静静等待着。
直到一天过去,月至中天。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日的月亮依旧明亮且圆润如盘,而就在这样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百鬼郎君再次发生了某种异变。
夏知蝉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脸颊、骨骼乃至皮肤血肉都发生了扭曲。那张怎么看怎么讨厌的脸慢慢破碎重组成了他记忆中的熟悉面容。
那是无心子……或者准确来说是秋不得的脸。
“唔……这里……是什么地方?”
秋不得揉了揉额头,他被夏知蝉放在地上,先是因为置身于陌生的环境当中露出了相当浓烈的警备。但当他把目光落到夏知蝉身上时,却又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
“小师弟,你怎么在这里啊?”
对方亲密且熟悉的话语,让夏知蝉微微一愣。
然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感到细思极恐:
“小师弟,你有见到我家娘子婉儿吗?我找不到她在哪呢?”
夏知蝉看着凑过来的男子,看着他脸上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容,还有那真挚单纯的双眼。
他可以确信的是,秋不得失去了作为无心子时期的所有记忆,而且他所记忆的和相信的事情也并不完全都是事实。
“抱歉了小师弟,我要去找我家娘子了。”
夏知蝉默然无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不得从废墟中拿起纸伞,朝着山路走去。
那袭青衣在翠绿的山林中间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