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除壁画项目里,顾为经那些外表整体还是很青涩的日子不用说。
哪怕到一两个月以前。
老杨带着保镖,坐飞机飞去仰光送礼物的时候。
他曾远远的瞅见了顾为经一个人默默的站在《礼佛护法图》面前时的背影。
虽然有点拽,有点酷。
虽然老杨偷偷抱走了顾为经的解读,当作了自己微信的个性签名。
虽然种种……
可在老杨的心中,顾为经整个人看上去还像是小孩子多过于像大人。
杨德康还指点江山,耳提面命的让他也宛如杨哥一般把自己认真捯饬起来,穿的帅一点,自己做为带头大哥,到时候去带他装逼,带他飞呢。
可是现在。
当顾为经远远的拖着行李箱,从机场的入关通道里走出来的那刻。
那样的沉稳劲,那种气场,那种姿容风仪。
沉郁的宁静、清泉般的气质,二者被阳光调和在了一起,引导出了厚重而独特的和谐感。
明明看上去素朴而恬淡,平平淡淡的一个人,像是一株平平淡淡的檀木色的竹立香。
一和气质相结合。
就像细香插进了蓝缠金枝的珐琅掐丝景泰炉里,小小的一支,却燃出了满屋子的金色质地的香。
落到老杨的杀手本能里,落到老杨心中拿着小手枪“biubiu”四处射击的狗皮帽子老牛仔的瞄准镜下……从直觉上看,这分明就是两个人啊!
“哇,这是您养的猫么!好可爱,好可爱啊,她叫什么名字?”
小姐姐望着行李箱上打着哈欠的阿旺,如西子捧心。
“……嗯嗯嗯,我也很喜欢猫呢。养小动物的人,都有爱心……”
“……我会去看您的展的,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可以么,你有INS么——”
杨老师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刚刚用力勾搭了半天的金发大妞,主动凑上去,和顾为经交换了联系方式。
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杨哥,抱歉,迟到了一天,没想到您真的亲自来接我了。我们现在出发么?”
顾为经转过头来,望着看上去傻掉了的老杨。
注意到老杨的脸色。
年轻人轻轻挑了一下眉头。
“您……还好么?有不舒服。”
老杨猛的向后退了一大步。
颜值不重要。
关键是有气质。
长的不帅……只要有范儿,有格调,穿着有品味……也是可以很迷人,也是……也是可以有女粉丝的!
他望着顾为经,刚刚在脑海中鼓励自己的话,一一从心中浮现。
然后。
他又转过头望着金发大妞在阳光下甩动的披肩头发。
老杨摇摇晃晃。
他熊熊燃烧的魅力之魂……崩溃了。
——
“杨哥,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没关系,直说吧。”
高速公路上。
一辆的M3型宝马运动轿车在车道上飞奔,这车不是老杨的,是刘子明在新加坡购置的代步车。
刘公子人家车多。
他日常出行一般都有专职司机,懒得自己开,就把钥匙丢给老杨,借给对方在新加坡期间拿去代步了。
老杨可美了半天呢。
新加坡经济很发达,平均收入高。
税也很高。
大排量车更是卖的超级超级贵。
普普通通的丰田廉价车,办下来都要七、八万刀的样子。
加上选配。
刘子明的这辆宝马和老杨的那辆保时捷小跑车,在德国本土出厂价相差仿佛。
但放在新加坡,这辆车轻轻松松就是北美内达华这样的地方一辆入门款法拉利的价格,没准还要更贵一点。
再加上新加坡的国土面积实在是太小了。
买车不是普通人出行的必需品。
很多高级白领小家庭,他们请的起菲佣,却是买不起车的。
所以能在新加坡的高速上,开着这种高性能运动轿车的人,非富即贵。
刘公子的这辆M3开在滨海区标志性的薛尔思跨海大桥上,可要比老杨的小跑车开在汉堡的河边,拉风多了。
骨灰级装逼爱好者杨老师,往常是决计不会忘记这种摆pose的好机会的。
这些天来。
老杨每一次开车出门。
但凡车速不快,他都会把车窗降下来。
手肘搭在车门上,像大明星一样用巨大的蛤蟆镜遮住大半边的脸。
尤其是遇上等红绿灯的时候,老杨总会潇洒的侧过头,轻抬下颌,呈45度角仰头深情的望着蓝天,巧妙的藏起他油乎乎的双下巴,给窗外的车流一个艺术感十足的侧脸。
美中不足的是。
刘子明应该不在乎这种小事,老杨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在人家的车上抽烟。
新加坡又是非常有名的禁止生产和销售口香糖的国家。
那位李先生面对记者的询问时,曾回答说如果觉得嘴巴实在没事干难受,可以去嚼香蕉以做为替代。
老杨认真思考了一下。
觉得他这么酷的大叔,在车座上抱着根大香焦在那里啃,实在是太不酷了一点。
他找了根火柴棒,插在仪表台边的缝隙里。
每当老杨衔着火柴的木棍,带着大墨镜,45度往斜上方抬头凝望天空的时候,都会有老版上海滩里小马哥出场的BGM声,在耳畔无声的响起,让他获得极大的精神满足。
666。
杨老师酷酷的!
从机场出来的一段路上,今天的老杨似乎没有了往日的兴趣,他墨镜也不戴了,火柴也不叼了,垂头丧气的开着车,时不时的就转转圆溜溜的眼睛,偷偷从后视镜里,瞅着顾为经看。
若非他反反复复的确认过了。
对方的五官,还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五官。
老杨简直都要以为,顾为经迟到了一周多,缺席了新加坡双年展的开幕式,是因为做整容手术去了。
当顾为经记不清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发现,曹老的私人助理,正在驾驶位上用一种无比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的时候。
老杨还没说什么。
顾为经却被看的皱了皱眉,直接开口问道。
“是我画展迟到了,给主办方造成了一些麻烦么?”
闻言,杨德康沉默了一瞬间,抽了抽鼻子,然后直接开口。
中年男人的语气听上去痛心疾首,却不是提及画展相关的事情——
“顾老弟,你年纪小,很多事情不懂,曹老在人前总是说,人应该要在诱惑面前守的住本心,只有不动摇的宁静之心,才能让画笔超脱于……你还年轻,听杨哥一句劝,有些东西你现在还把握不住,老哥我见多了,客套客套罢了,你以为人家说关注你,就真的是要——”
老杨用力的拍了拍方向盘。
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光听老杨的语气。
还以为顾为经不是应人家邀请,加了一个机场认识的艺术爱好者的聊天方式,而是唐三藏误入了遍布女妖精的盘丝洞了呢。
“明白的,明白的,谢谢杨哥,这些事情我清楚的。”
顾为经点点头。
老杨狐疑的透过后视镜,扭着头又看了顾为经一眼。
这小子如今的样子,让老杨就普普通通的看,有点看不懂了。
他似乎想发动杀手本能,用那“灵光一哆嗦”,猜猜这小子说的是不是实话。
“可千万千万不要敷衍你杨哥哦!”
似是怕顾为经不知此中轻重。
老杨又用强调的语气,补充了一下:“你叫我一声杨哥,杨哥就有义务做为长辈,和你掏心窝子、讲大实话。”
“咱俩谁跟谁啊?有些不好听的话,杨哥我不和你窝着,以我这些年来的观察,艺术家遇上异性粉丝主动来加你聊天好友的事情,只要一起个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有……”
说着说着。
后视镜中,老杨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看看顾为经,又想起这些年,他所见过的那些年少成名,风度翩翩,倜傥多金的艺术才子们在各种聚会中,总是被人所包围的生活。
刹那间,似乎就有羡慕的眼泪要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杨就遇不上这种事情呢?
他英文诗背的不努力么?他的段子讲的不够有趣么?
就因为他有小肚腩么!
有小肚腩就生来低人一等嘛!
“所以,关键是一开始就要把持的住。人的道德滑坡,就是从一瞬间的放纵开始的。”老杨又是痛惜的一拍大腿。
“AIDS知道不?AIDS有多可怕知道不?你知道上世纪那会儿,一场戛纳、威尼斯办下来,有多少人会在艺术节期间感染知道不?尤其是那些Party。”老杨脸上浮现出刚毅的神色,似是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以身代之,他也说什么都要拯救顾为经这样有迷途风险的青年人。
“杨老哥今天必须要给你打好预防针——”
“放心,杨哥,我听进去了。”
顾为经摇摇头。
“人家开了口,我不好意思拒绝而已。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其他心情。”
“真的?” “真的,如假包换。”他的眼帘低垂了下去。
老杨看着年轻人阴影中的脸。
那刻。
杨德康感受到了,似乎有什么情绪正从他的身上流过。
是遗憾。
是沉郁。
亦或是纠结?
老牛仔通过手枪的瞄准镜捕捉到了这一刻顾为经心中的感受。
他却没有读懂。
只觉得无论那是什么……它都带着一种让人安静、让人沉默的力量。
老杨正张开准备给年轻人上一堂生理卫生课的嘴,忽然又闭上了。
文艺大叔轻轻的叹了口气,打开宝马车的中控台,随便放了一首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
“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么?不会再有麻烦了?你表妹什么的都还好吧。”
红绿灯变换。
老杨起步,他拿过火柴棒叼到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
“是堂姐,都处理好了,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顾为经点点头。
“只是事情有点多,实在是推脱不开,所以来晚了,组委会那边有意见么?”他直接坦然的问道。
“是不是给曹老先生那里添麻烦了?我很抱歉。”
“画展那边其实好说啦。这种事情,主要是艺术家想要来参展,又不是双年展求着艺术家来。”
老杨耸了一下肩膀。
“起码你成为国际二线级别的画家,就是演艺圈所谓的‘B—List’艺人之前,都是这样的。你要是身价到了酒井一成或者唐宁的那个地步,那肯定是另一回事了。”
“别嫌杨哥说话难听,我上大学那会儿,学校里的有位老师告诉我,这行业很多人内心都有点太敏感,其实,在你真正成名之前,没必要把自己看得太重。”
老杨说道:“直白点说,这双年展又不是为你办的,别在机场遇上有人找你签名,就把自己真当个角儿了!跑来看展的游客,有几个听说过顾为经这个名字呢?你毕竟太年轻了。一场艺术节,真正会受人关注的核心人物,也就那么寥寥几个名字而已。”
何止是顾为经啊。
他在行业里扑腾了这么多年了。
“人家外国大妞却连堂堂杨德康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老杨嘟嘟嘴,在胸中萧瑟的低声哼哼。
这个行业遍布着无数双视线,可每双眼睛都只会盯着最顶峰的那几个人。
那个舞台是被拍卖场抛洒下的如瀑布般的黄金堆起,被记者手中的闪光灯映成一片雪白的高楼亭台。
可能在熔金中签下自己的名字,在白雪中留下自己脚印的,也只有那几个人。
风光只是那站在失败者累累白骨上的少数几人的无限风光。
顾为经这个名字,此刻在绘画领域的职业地位,还是一张白纸……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画展,酒井胜子以前参加的那种少儿艺术展也没有。
他没有对外宣布任何签约画廊。
他在《油画》杂志上没有任何推荐评级。
他不属于任何艺术家协会。
他的职业地位可以约等于没有地位。
由于《亚洲艺术》上的论文的关系,顾为经在国际艺术领域中,倒没准确实有点名气,但也是局限于研究领域的名气。
而且毕竟是上个月刚刚发出来的论文,还没有经过足够的时间去酝酿发酵。
要是抽去其他因素。
单独拿顾为经现在的职业地位来说。
站在组委会的角度,他没有出现在画展现场,只是自己浪费了珍贵的曝光机会而已。
等画展结束了,人家策展人唐克斯可能都压根不会注意到他这个级别的小画家没有来。
“但是嘛——过两天,这事儿,就又变得不同了。”
“刘先生可是亲自给你去组委会那里,要了一个专场,去让你们谈谈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呢。”
转瞬之间。
老杨的语气又变得快活了起来。
“这可是成为大家目光的焦点的好机会。”
“所以……迟到半天,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只要你不是承受不住压力,决定偷偷跑路了,剩下的事情,都还好说。”
老杨意有所指的开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那天发现你不在飞机上,我真的吓了一大跳,我当曹老爷子助理的这些年,老太爷年纪大了,有些时候确实不得不推掉一些邀请。但是,敢放曹老爷子鸽子的人,你倒还是第一个。”
他知道顾为经家里出了一点事情,但知道的不算多。
7月1号。
他们这些人全都到新加坡了,结果顾为经这个正主却没到。
可真的把老杨给吓惨了。
他一度还以为,顾为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承受不住压力,决定润掉了呢。那这事儿闹的……可能就要成为本世纪上流艺术圈里,最让人感到啼笑皆非的笑话了。
顾为经要是真的敢放曹老的鸽子,用生命讲这个段子,把曹老太爷晾到一边去。
嗯,只能说。
那老杨真的佩服这小子的……喜剧天赋。
和自己一比,人家才是真正的喜剧人。
我的朋友,你——才是真正的小丑。
幸好。
幸好。
虽然迟到了,虽然闹的很提心掉胆……但不管大家内里怎么想,顾为经迟到了半天,终于还是赶来了画展。
“谢谢刘先生,真的很感谢他给我这个机会。”
顾为经认真的点点头。
“能为了我的论文,在滨海艺术中心里举办研讨会。刘先生费了不少心思吧?真是太麻烦人家了,谢谢刘先生,也……谢谢您,杨哥,这几天,确实是麻烦您联系来,联系去的,今天还特地跑来接我了。”
老杨闻言,尴尬的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不过。
在名利场里泡了这么多年,他的老脸皮早就泡的又油又厚,跟上了一层皮甲似的,不会让顾为经这种小年轻看出端倪来。
他挠了挠下巴,踩下油门,在V6引擎的声浪声中,很好的用沉默和噪音掩饰住了尴尬。
杨德康超过了面前的一辆特斯拉,又偷偷通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的顾为经。
望见年轻人的脸色中充满了真诚和感谢,老杨这才确认了,刚刚顾为经说的不是什么阴阳怪气的反话。
是啊。
中年人在心里想,他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饶饶呢,他又哪里知道这里面的人心险恶呢?
机场里接到对方的时候。
老杨觉得顾为经变了好多,似是经过了些事,也经过了过滤和沉淀,从小孩子变得像是大人了。
可到底毕竟也还是刚刚成年不久的小孩子啊。
艺术家的气质也许能让对方在机场里遇上要联系方式的金发大妞,却不能让他倾刻之间,便学会名利场上笑里藏刀的那些鬼蜮伎俩。
很多事情。
其他人都知道是怎么会事,但其他人都笑呵呵的瞒着你,你还天真的以为,叫一生先生,叫一声哥,他们就都是好好先生,就都是好大哥。
很多时候。
没有经历过,你便不会懂。
连曹老都没有提前吩咐,要和顾为经说些什么。
老太爷大概想看看,顾为经在会场上最真实的反应。
其他人更加不会多嘴。
“安排这个,是费了不少心。”
老杨低下了眼睛,语气一如平常,笑呵呵的说道:“等结束之后,顾老弟你就是角儿啦!至少整个亚洲画家圈子,都多多少少认识了你这个人。如果交流会一切顺利的话。”
“是啊,我很期待。”
“如果……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老杨似乎是意有所指,再次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话里最后的几个字眼。
想了想。
看着后视镜里年轻人青涩的脸,老杨又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开口:“研讨会是过几天的事情,日程表已经打出去了。这样吧,反正你已经缺席了上午的双年展开幕式。下午也没有必要非要去了,等明天再说,先休息好了,小心会有记者问你一些没有准备的问题。记住,画展不是记者发布会,少说话,没有把握就别搭理他们,这种双年展也不会有非常多的记者。然后,嗯……多准备准备研讨会上的发言。”
中年男人思索了片刻。
“给马仕画廊打个电话。”他轻声说道。
“打电话?给马仕么?”顾为经有点惊讶,“我还没有正式签约画廊?”
“这没关系,你已经签了预签约合同,只是没有给你陪专属经纪人或者助理而已。你把研讨会的事情和他们沟通一下,说是……想要请求一些专业建议。”
老杨盯着窗外的马路。
他不看顾为经的眼睛。
语速却很快。
“马仕是拥有近一个世纪历史的巨头画廊,他们处理这方面的事情,是非常懂行的。可能会遇上什么坑,有陷阱问题应该怎么回答,他们都很清楚,他们的经纪人甚至会给画家做专业的培训。提前问一下他们,不会有错的。这些与媒体宣传公关相关的领域,他们极度专业。”
“还有,面对经纪人的时候,有什么情况,就说什么情况,别藏着揶着,你懂我在说什么吧?通常来说,画廊配给你的经纪人和助理是不如你自己聘请的经纪人和助理靠谱的。不是专业性的问题,对他们来说,画廊是老板。而自己雇用的私人员工,你才是老板,你才是给他们发钱的人,他们忠诚于你。”
老杨的声音快的像是连珠炮,或者突突突开火的冲锋枪。
“但现在,先不用在乎这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