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这家名叫“刘记鱼片烫”的档口的时候,不知因为这是一家社区小店,还是三、四点钟不在饭点的缘故。
顾客不多。
老杨安排顾为经找地方坐下,就晃悠着膀子,冲去门口的海鲜养殖缸里兴致勃勃的挑珍宝蟹和中华绒螯蟹去了。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
他则拿出了蔻蔻送给他的那个笔记本。
想了想。
顾为经拿出笔在第一页,第一行,2023年七月上旬的位置写道——「No.01喜欢蔻蔻小姐的理由第一条:你真的很勇敢。」
然后他拿出手机,在上面加了蔻蔻写的国家区号,然后把头八位数字一一输入了进去,并在后面附带上了“01”,点击呼出。
没有什么意外。
甚至电话听筒都没有发出滴、滴、滴的让人浮想联翩的等待。
片刻的沉默声以后,电话听筒里直接传来了运营商该号码为空号的提示音。
顾为经摇了摇头,也谈不上太大的失望。
如果这个游戏反过来,由蔻蔻小姐猜他的电话号码,她能不能很灵性的一下就中。
他不知道。
顾为经肯定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他能做的只是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按顺序挨个猜下去,用最笨办法穷举。
他重新把笔记本收好。
把海鲜档口老板好心送过来的刚刚死掉的小鱼,喂给携行箱里的阿旺吃。
小鱼已经被切成了方便猫咪吃的小段,可猫猫大王很拽的扭过头去不吃。
阿旺在吃东西上超机灵的。
它对伙食的挑剔程度也随着酒井小姐的罐头,与日俱增。
日常餐标可比小顾子贵多了。
看样子。
闻到空气中传来了蒸汽海鲜的气味,它已经意识到了这里便是吃饭的地方。
阿旺根本瞧不上小顾子伺候上来的臭鱼烂虾,它大概准备等会儿抢桌上的清蒸中华绒螯蟹吃。
它不吃,顾为经也懒得搭理。
他拿出手机,先拍了一张饭桌的照片,发到家人群中,告诉爷爷自己终于安全抵达新加坡了。
这次没有任何意外,不要担心。
之前,他和爷爷坦白没有上飞机的时候,最危险的时刻都已经过了,老人家还是担心坏了,差点从英国又杀了回来。
然后,他一条又一条的开始清理社交软件上这段时间积累的信息。
短短两周的时间。
兔起狐落,一个巨变接着一个巨变。
顾林的事、爷爷的事、胜子的事、豪哥的事、还有画展,组委会与曹老……
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多也太杂了。
顾为经每天都过的很忙碌。
纵然如此,他还是遗憾的错过了很多事情。
他不光没有能赶上人生中第一次艺术双年展的开幕式。
他还人生第一次的拒绝了树懒先生的邀请。
哦。
准确的形容,不是“侦探猫”拒绝了树懒先生的邀请,是“顾为经”拒绝了树懒先生的邀请。
事情与《亚洲艺术》上的论文有关。
播客节目近几年在流媒体上的大热,连比尔盖茨、埃隆马斯克这些商业大鳄,甚至是勒布朗·詹姆斯或者布拉德·皮特这些超顶流的名人巨星,都频频在各类播客节目上以嘉宾身份登场,便是由于比起传统的收音机电台,以四十分钟到一两个小时的独立音频“单元”模式构成的播客媒体,它们的尺度更自由,聊问题也聊的往往更加深入,粉丝黏性也更高。
而比起那些大制作的电视新闻和媒体访谈。
它们又更加具有时效性,能以非常高效的流程制作出一期节目,紧追潮流热点,制作成本又更低。
甚至。
只要内容够好,嘉宾够资深,完全用一部IPHONE手机做出来播客节目,一样能够拥有几十万次的播放量,被许多人所转载。
尤其是单人主持的播客,更是将专业性和高效性两个特点,发挥的淋漓尽致。
树懒先生也确实是很神通广大的一个人。
顾为经和酒井胜子所发表的那篇《被遗忘的女画家》的论文,在学界所引发的争议与讨论规模渐大的同时。
上周。
他还被豪哥事件的余波折腾的焦头烂额,而自己的社交账号上,竟然收到了树懒先生的好友申请。
也不清楚,树懒先生到底是怎么找上的门。
那可是顾为经的私人社交账号,是只有家人、朋友很小的一个圈子的人知道的Whatsapp账号。
当顾为经在新好友申请栏里,看到树懒先生的熟悉的头像的时候。
他一瞬间以为聊爆了。他被树懒先生用爪子戳破马甲,找到了本人。
一想起从在网上开始接单卖插画起,侦探猫都一直在外人的面前,装成三十岁非洲大姐姐的样子,顾为经便纠结的差点想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通过申请后,对方表明了来意,他才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一场误会。
树懒先生真的是要找“顾为经”而非“侦探猫”,她想要聊一聊自己写的那篇论文。
换成其他任何情况。
顾为经都不会拒绝树懒先生的邀约。
遗憾的是,偏偏那个时节点是他刚成功从西河会馆里逃出生天后不久,豪哥倒台所造成的连锁余波还在继续,画展又要赶不上了。
他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所以委婉的表示,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再说。
树懒先生大概以为他的回应是婉拒与推脱。
对方明显有点失望。
却没有强求。
到是顾为经对这件事,心中一直存着内疚。
如今终于到了新加坡,反正过一周,就要在双年展的官方座谈会上,讲一讲有关《雷雨天老教堂》的事情。
《油画》是艺术界最顶级、最为重要的大媒体。
安娜·伊莲娜小姐又是这个行业里最顶级、最有权势的大人物。
顾为经很感谢伊莲娜小姐愿意在欧洲美术年会上为自己站台。
更感谢无论是由于什么样的原因,她愿意把自己的家族博物馆,以“侦探猫”的名字来命名。
然而,单就个人情感角度来说。
伊莲娜小姐和《油画》杂志社加起来,还是没有树懒先生来的亲的。 反正都要聊。
他愿意把第一次在公众领域聊聊那篇论文的机会,留给树懒先生,为对方的节目多吸引一点流量。
「树懒先生,我最近有时间了,如果您还想要聊聊有关那篇论文的事情的话,我这里……很愿意配合,我们现在约个时间吧?」
顾为经给树懒先生发了一条消息。
侦探猫每一次给树懒先生发消息,都回复的很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为经”似乎就没有这个好待遇了。
消息如石沉大海。
迟迟没有回音。
“喏,我挑的这个鱼,把鱼头单独拿去烧个汤哦,多加辣,再来一屉海鲜包,算了,主食还是海南鸡饭吧,你们这里海南鸡饭打折对吧,餐具收费,那餐具不要了,我们自己拿两个小碗……”
直到老杨晃悠着小肚腩,挥舞着捞网,跟旧社会指挥劳工干活的地主老财一般,指挥着拿着蓝色水产筐的伙计进入后厨干活。
然后又拿着两个免费的小碗出现在桌边。
顾为经的手机上,才接到一条新的回复消息。
消息很简短,很礼貌,也略微有点……公式化。
「谢谢,但很不好意思,节目已经录过了。」
「下次有机会,再期待着与您的合作。」
顾为经在树懒先生的回答中,稍微读出来了一点点,他跟那位机场认识的金发妹子说“以后有时间再联系”的味道。
几秒钟后。
树懒先生又发了一个新的苹果播客的链接过来。
【第156期沙龙:双年展、拍卖会、学术论文——与酒井胜子聊一聊现代艺术家们的得意与失序】
顾为经注视了这个链接片刻。
他这段时间事情太多。
他都没有来得及注意到,树懒先生正好在今天上午,已经在个人栏目主页上,更新出了一期新的节目出来。
而嘉宾竟然是——
“酒井胜子”。
怪不得他会说节目已经录过了,需要等下一次有机会再去合作。
顾为经点击跳转的链接。
他戴上耳机,开始播放节目。
和树懒先生的所有播客节目的开场一样,节目的最开始,先是一段悠扬的古典音乐片段。
然后音乐渐弱直至隐去,对方温和的声音,插入了进来。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主播Mr.Folivora,欢迎收听这一期的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这一期的沙龙,我邀请到了一位非常非常特别的嘉宾与我进行远程连线,对方是来自东京画廊+BTAP的全球青少年艺术家宣传大使,青年画家——Sakai Takakura(酒井胜子)小姐。”
“Sakai,先给大家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吧?”
树懒先生说道。
“大家好。”
“我是Sakai Takakura。”
酒井胜子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
非常简短的自我介绍。
顾为经曾经在树懒先生的节目里,听过自己用变声器处理后的“侦探猫”的声音。
非常的陌生。
又有点熟悉。
此刻,在耳机中听到酒井胜子的声线对顾为经来说,又是另一种非常奇怪的体验。
有点陌生。
又非常的熟悉。
倾刻之间。
顾为经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大金塔的广场中,第一次遇上酒井胜子和酒井纲昌姐弟,看到胜子朝他微笑时的场景。
温婉的语气响到耳边。
那温婉的女孩,仿佛又亭亭的站在自己的身前,正在朝他抿嘴而笑。
“酒井胜子大概是我节目自开播以来,所邀请到的出场嘉宾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吧。”
“酒井小姐今年应该只有18岁?”树懒先生问道。
“是的。”
“长期以来,节目的焦点一直都聚焦在非常宏观的视角。我们聊了很多艺术史上的有趣事件,做过很多期艺术解读和绘画赏析,但是……我注意到,我们很少会把目光缩放到一个人的尺度,从一位艺术家的个人职业生涯的角度,来理解现代艺术社会里所发生的一切。所以,很荣幸今天能请到胜子小姐,来节目做客。”
树懒先生说:“有些听众朋友可能不清楚。酒井胜子小姐是美术家酒井一成的女儿。而酒井一成,这就大名鼎鼎了,他是当代亚洲社会非常重量级,也非常知名的大画家。而胜子小姐本人,在节目录制期间,也正在筹备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艺术双年展。”
“在我们节目录制的此刻,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您现在应该正在新加坡?”
“是的。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正在举办第七届‘人间喧嚣’国际艺术双年展,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双年展……”
——
在顾为经听着耳机中的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老杨摩拳擦掌,期待着海南鸡饭和中华绒螯蟹上桌,阿旺在喵喵叫着挥舞着猫猫拳,期待着抢老杨的大鸡腿和中华绒螯蟹吃的同一时间,同一座城市。
直线距离仅仅不到十公里的地方。
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
伊莲娜小姐也正在耳机中,听着播客节目的重播。
滨海艺术中心是新加坡的地标级建筑,占地面积很大。
在夜晚,行经马六甲海峡的远洋商船,远远的就能看见它反射着灯光的银色弧面穹顶。
巨大的建筑,并非都能被用来举办画展。
它分为中央大厅、音乐厅、歌剧院、独奏室、舞台剧,以及视觉艺术中心。
而真正能被拿来举办双年展的,只有其中视觉艺术中心的全部,以及一层中央大厅的部分。
以双年展的规模来说,则略微显得拥挤。
双年展开幕的第一天,由于开幕式和艺术家见面等活动,往往也是游客量比较大的一天。
故而。
就算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双年展的会场里说是摩肩接踵未免有些夸张,说是人流如织,倒是恰如其分的修辞。
人一多。
大声喧哗的人没有,整体展会的氛围还是要比往日普通的双年展,来的嘈杂几个量级。
唯独在展厅的中心位置,一座名为“猫与新加坡”独立展台前。
所有人在经过的时候。
又都不由自主的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展台上排成一排各式各样的“猫”让他们安静,还是那些“猫”之前的人,让他们安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