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和小猫走在太液池畔。
人一瘸一拐,猫无精打采。
“又赢一仗。”裴液道。
黑猫窝在他怀里没说话。
裴液低头看了看它,扒拉了扒拉它耳朵,一些深红的裂口依然留存在毛发深处,看得他有些心疼。
“小猫,你不会有事吧。”
仙狩自从结识,留给他的印象就是皮糙肉厚,当时被仙君整个杀了都能从猫身子里活过来,过了一两个月就又生龙活虎。
“没事。”
“那就好。”裴液轻轻抚了抚它,“等见了屈忻,我看能不能让她给介绍个兽医。”
黑猫抬起头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咱们这回赢得了个忒厉害的人,我打得也很厉害。”虽然身上伤还很痛,但毕竟禀禄刚刚饱餐了一顿,这时修复着伤躯,裴液精神头很不错,“单枪匹马、正面打赢了个没有玄气的谒阙呢……不过这战绩不大能大方地往外说。”
黑猫颇无语:“你又单枪匹马了?”
“你是马。”
黑猫挺起身来挠他脸。
裴液仰着头躲开,笑:“别那么生分嘛,咱们签了命同荣枯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亲若一体……这一仗打得多痛快,以下克上,我出了三次剑,剑剑夺命,若非他那副骨头架子,我相当于杀了他三次!”
“是么。”黑猫冷淡道,“我只感到被御主拴在原地挨揍。”
“……”
“你就像个玻璃桩子,跑不动,还一碰就碎,还动不动就叫嚣。”黑猫继续道,“哦,‘你信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照样正面……’”
裴液捂住了它的嘴。
这话倒没错,如果黑螭自己和鱼嗣诚缠斗,它是决计受不了这么重的伤的,黑螭本来具备“灵隐”之性,从那螭火没有温度、不受感知的特点还有它化身猫躯的能力就可见一斑。其身躯又灵动,在这样没有境界压制的地方,它本应如鱼得水。
如果碰到的是个同样喜欢隐于幕后的御主,它大概会过得舒服很多。
黑猫从指缝里把话说了出来:“……还正面呢,没我你在内侍省那个正面已经死了。”
“咱们两个人打一场仗,总得一个主攻一个主守嘛,”裴液辩解道,“你老是说你付出了多少有什么意思……那我的出剑不也很重要嘛,胜利是咱们两个人的,赢了就好了,什么我出了三剑你挨了十枪……这种对比又没有意义的。”
黑猫道:“本来就无所谓啊,我又不说什么‘单枪匹马’杀了谁谁。”
裴液把它闷进怀里,前面就是朱镜殿了,知道李西洲不在里面,他用脚推开了大门。
李先芳裹着件袄坐在偏殿门前,没有人回来,她也没有睡下。
“……裴少侠。”见到少年满身的血,她心脏抽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我去备药。”
“没事没事。”裴液连忙叫住她,“屈忻还没回来么。”
“还没。”
“哦,我这儿没大伤,你不用急。”裴液道,“等她回来给我缝缝就好了。”
“那我去给您烧桶热水吧,总得擦洗一下。”李先芳一时也不知什么样才算大伤,在她看来少年衣衫已经全是染血破条,露出的胸腹上还有个血淋淋的大裂口。
“我自己来就行。”
裴液把小猫搁下,李先芳提一桶的工夫他已经提了三桶,倒进灶上的大锅里。刚刚螭火毕竟用得见底了,所以还是劈了几桩木柴。
李先芳本要帮他摆放,裴液再次拒绝,拎上来一个便一斧下去,劈得又快又好。
李先芳见他动作熟练,蹲在一旁看着:“裴少侠,您竟然这么会做活儿。”
裴液笑:“这什么意思,劈个柴也叫事儿吗?”
“嗯……我以为您从没做过这些事呢。”李先芳道,“我也是刚学会。”
斧头确实是摆好的样子,裴液想了想,这两天的热水一直有,而除了她还真没人烧火。他偏头看去,自到朱镜殿这些天来,她不再穿那长袖长摆的衣裙,换了利落些的装束,手上磨出了几个水泡又破了,这时缠了两层白布。
“我以前在家里常做的,你当我是什么公子么。”裴液道,“前些天我没想起来,往后这种事儿你叫我就是,也不费力气——哦对,其实也用不着了。”
他看向李先芳,笑道:“跟你说个一手消息,鱼嗣诚和鱼紫良都死了,就半个时辰前,你可以回教坊了。”
他“啪”地劈开最后一条木段,将这一捧抱起投进了灶里,弹了一朵火花进去。
回过头,却见李先芳定在原地,没有答话。
“怎么了李姑娘?”裴液扇着火,灶里火光忽闪忽闪地映着两人。
“裴少侠……从外地入京,可置办了什么产业吗?”她拨拉着灶膛问道。
“……”
裴液想起自己一入京就想办一份“产业”,后来东拼西凑,还是老老实实住在了修剑院里……然后是故相宅子,再然后是皇宫……
“没,我对住处没什么讲究。”裴液潇洒道,“天地之大,何处不能为家。”
“但裴少侠以后一定会有家宅的。”李先芳继续道,“以您的天赋和声名,又是晋阳殿下的身边人,少不了在神京安家。”
裴液反应了一会儿:“昂,可能吧。”
“我想那多半是个御赐……或者是殿下赐的大宅子,往来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宾客,礼仪排面一定须得到位。”
“昂。”
“所以,您宅子里肯定会需要舞女。”
“昂……啊?”
“嗯。”
“……”
“我舞跳得很好的,一等一的好,只是您没见过,我也会调训歌伎、编排舞乐,没过来前,我就是教坊首屈一指的大舞女。我也很有名,您宅子有我也会很有面子的。”李先芳认真道,“所以,等您有了大宅子,就把我从教坊司划过去,行么?我也会打理宅子的。”
李先芳看着他,他茫然地看着李先芳,用力思考着这个遥远的话题:“我,你、你在教坊司,是有籍名的吧,那我是要向皇帝求取,指名道姓地让他把你赐给我吗……我……”
他觉得这行为有些奇怪。
“不用不用。”李先芳摆手道,“您只要同意我进您宅子就好了。”
“什么意思。”
“就是,把我赐给您宅子的时候,您别拒绝就好了。”
“哦,剩下的你自己能操作是吧。”裴液明白了,“那没什么。”
他想着又不禁笑了出来,自己又脏又痛地蹲在这冷宫里烧火,身上一共几十两纹银,倒谈成了府上领舞的事情。
李先芳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捅着柴火,两只手窝在胸前。
大人你去求赐也没有用啊,她心底想。
这种事肯定是晋阳殿下说了算的,我早先求得殿下应允了才来问你的……殿下不同意,谁能进宅子呢?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会儿热水烧好,裴液拎了一桶自去擦洗,李先芳是要帮忙的,但裴少侠脸皮还很薄,现下还只能接受在屈忻这个异性面前裸露身体。
李西洲回来是在半个时辰后。
她回来后也沐了浴,这次李先芳进去帮忙了。
裴液换了身舒适的新衣,却也没有睡意,坐在自己偏殿的顶上晒月亮,心绪安静下来,就适合回想一晚发生过的事情。
“屈忻留在那边照顾李蚕南一晚,我跟她说你没有大碍。”下面响起女子的声音,裴液斜过身看去,怔了一下,李西洲换了一身白衣,依然戴着金面,在月色下像梨花成仙。
她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裴液回过神,笑了笑。
“两个大脚垂在那儿晃。”李西洲仰着头,“拉我上去行吗?”
裴液伏下身,把大半个身子、胳膊、剑连成一线垂了下去。
“还是够不着。”
“你蹦一下。”
李西洲颇无言,深吸口气奋力一跳,两手抓住了剑鞘。
“握紧了啊。”裴液把她跟条鱼似的钓了上来,呵呵直笑,“你握力很好。”
这夸赞很真诚,但李西洲没觉受用,她上来后坐在裴液旁边,把怀里抱着的暖氅披在身上,抱膝缩了进去,不动了。
“我把李幽胧的婚事定下了,请朦儿给我唱了一遍《西洲曲》。”她道,“李蚕南明天就出宫去住,这件事算办完了。”
裴液点点头。
“你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赏赐吗?”
裴液想了想:“没什么缺的,不若赐些俗物吧。”
“你手里攥不住钱,想用的时候寻我支取就是。”
“……”裴液动了动腿,“那就是什么都不给呗。”
“我要给你的东西,千万黄金不足称。”李西洲淡声道,“你且等着吧。”
裴液想了想:“许绰欠我的新年礼物也是这么说的。”
李西洲看他一眼。
裴液回看她一眼。
“那就是两份。”裴液仰着头自言自语道。
李西洲没理会:“鱼嗣诚没能打开洛神宫,那么就没人能打开它了。或者说,本来也就没人能打开它,他们要进去,就只有蹭母亲主动打开的门。”
“你说,洛神宫里是‘太子的冕服’。”裴液记得,“现在故皇后应该不会开门了。”
李西洲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不,她还会再打开一次。”
“……”裴液愕然。
“留给我的门。”
“……”
“我见到那座宫殿,就知道它在等着我进入的。”李西洲轻声道,“我要找到她留给我的路,然后走进去,拿到她留给我的东西。”
“你觉得,需要多久?”
李西洲仰起头来:“本来,我一直弄不太清的,但我听鱼嗣诚说,‘六十年要到了’。”
裴液怔:“我没懂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
“嗯,因为你对它不敏感啦,那也很正常。”
“……什么意思?”
“你知道,本朝皇帝是何时登基的么?”李西洲道。
“二十七年前?”
“那你知道,那年他多大年纪吗?”
“这不知道了。”
“那年,他三十二岁。”
“哦……”这下裴液意识到什么了,“二十七加三十二……圣人今年五十九岁……只差一年了!”
李西洲望着冷凉的夜空,轻声道:“母亲比他大一岁。”
“……”
“所以我想,可能还剩下一个月吧。”李西洲长叹一声,“也许还不到,总之,现在轮到我们了。”
裴液没有讲话,他摩挲着身旁的剑。
“不过换个方向想,还有整整一个月嘛。”李西洲微微一笑,“至少这一个月了里,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倒也是,裴液想。
纵然世事无常、川流不息,但缩小到个人的尺度来看,中间还是有大量可以偷懒的空间,能有一个月确定无虞的时间来休息习剑,已是件难得的幸事了。
“你的剑修得如何,要批你个假,出宫一趟么?”李西洲漫不经心道。
裴液偏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行啊。”
于是两人安静下来了,谁也没再说话,就仰头望着月亮,各自想着事情。
过了不知多久,裴液在心里打开【知意】,一字字发道:“在干吗?”
就算在这样的深夜,另一只青鸟还是即刻把翅膀展了开来,好像同样夜中未寐。
“看月亮。”
“你看月亮左半边那块儿,像不像个胖兔子。”
“唔……真的。”
“好久不见,明天出来聊聊吗。廿日将近,《秋千索》该写下一篇了吧。”
“是啊,裴少侠能离宫了?”
“晋阳殿下高抬贵手,大概算是回家省亲吧。这宫里太冷冰冰了,压得慌,得出去透透气。”
“来吧,年节过去,这时节城里已有来赴羽鳞试的了。”
“我还有个武举要打呢。”
“你那个要靠后了。”
“许绰。”
“嗯。”
“我觉得晋阳殿下人挺好的,我愿意跟她做朋友了。你说她愿意跟我交朋友吗?”
“……”
“嗯?”
“你好好做殿下的下属,不可有僭越之心。”
“……”
“听到没有。”
“知道了。”
裴液转向李西洲,李西洲淡眸看向他。
裴液朝她翻了个白眼。
两人安静地在屋顶上坐了一整夜,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天色熹微,李西洲裹着暖氅倒在屋顶上睡着了。
裴液也不再往知意传消息了。